第一百一十七章 问对 2 辽人守辽土?
上半年袁崇焕与红歹虚与委蛇的时候,红歹其实也在借机与袁崇焕虚与委蛇,彼此都在谋算。
结果是袁崇焕得到了修筑锦州、大凌河和右屯三城的机会,而红歹也得到了攻打朝鲜的机会。
双方互算、各得其所的情况下,事实是锦州被修筑了起来,而朝鲜确实被打得臣服了东金。
袁崇焕也没想到在宁锦大捷之后皇帝居然会想起这件事,现在听到了却也不敢再重复之前的理由。因为他不明白,皇帝怎么好像是换了一个人,无论是精气神还是之前邸报上的田赋新政、朝堂上的君臣问对,都让他不敢再重复坚持那时候的说辞。
他现在看得很清楚,上半年自己以吊唁之名擅自与红歹议和,行缓兵之计,借机修筑锦州及大小凌河诸城,而红歹也在算计自己。这个奴儿贺齐的八儿子现在看来也是有勇有谋,对自己议和之举是将计就计,借自己修筑锦州之机打服了朝鲜、令朝鲜俯首称臣,同时还重创东江镇毛文龙所部。
毛文龙求救,自己最终只让赵率教领九千人到三岔河,并未真正进攻牵制,说是示威都嫌勉强,没有起到任何实际作用。
若是以前,还是可以随机应变的浪对,现在却不敢了:皇帝既然能提起之前那封奏疏,未必就想不起这封奏疏。更何况皇帝还说了,“关外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辽西走廊,真是可耻”,如何还敢浪对?
他没担心错,事实是王战当然记得他上半年的所为,袁崇焕的“锦州三城若成,有进无退,全辽即在目中”,“三城成,战守又在关门四百里外”,不但记得,也记得史籍上关于此事的评价。
彼世南京兵部尚书王在晋曾对辽人军兵的战力提出质疑,在《三朝辽事实录》中说“辽抚援鲜,布置极其可观,乃官兵望河而止,此真为纸上之兵也,辽兵果可用耶?”
史书也好,上半年的记忆也罢,王战对此自是知晓,眼前辽人的战力尤其是胆气、意愿并无什么不同。
袁崇焕惶恐难答,王战却也没想等他。
“辽人守辽土,就是句自私自利的乡愿之言。没有大曌全国的粮饷、兵力支持,如何守?若是真有本事自己守住辽土,辽人自己种的庄稼就应该能保得住、应该能养活自己,要几百万两辽饷干什么?”
王战继续阐述,明确指出辽人守辽土就是乡愿之言,明言其小气之处。
“也别跟朕说什么伤了辽人的心,辽人如果放赖不守了,那就冀人守冀土、晋人守晋土,都自己顾自己,都被东奴各个击破,最后都被杀的七零八落,苟延残喘的去做东虏的奴才,剃光了脑袋、留一个金钱鼠尾。袁崇焕,你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朕不怕他们投东奴,愿意做奴才的,朕,不稀罕。汉家儿郎,也从不缺忠良。”
王战更明确摆出了不接受任何要挟的态度与决心。
王战相信,力量相近、斗而不破之下的谈判中做出的妥协,一定是相互的,不会是单方受损的;而在某种恶果威胁之下做出的妥协,无论当时看上去多么合理、多么有利,实际上只会迎来更大的恶果,因为后面会有无可避免的无穷无尽的循环妥协,会形成循环增殖、尾大不掉的恶果,如同癌症。
“朕还会派人去军前宣读圣旨,问问所有的辽民、军士,朕这些年为了给他们发放军饷,向全大曌的百姓加派,整个大曌的老百姓节衣缩食给他们发放了几千万两的辽饷,他们得到了几两?他们又收复了多少失地?朕倒要看看,这些人会不会跟着那些良田千顷、家财万贯的将领去投东奴?”
王战目光炯炯的看着袁崇焕,丝毫不留情面的强硬话语令袁崇焕享受到了前几天群臣如遭雷劈的感觉。
惊愕的袁崇焕呼吸有些急促,他想不到会有皇帝在没有把边关大将调回京城的情况下就对边关如此说话。
“朕告诉你,也是告诉天下人,应该是曌人守曌土。炎黄之胄神明种、华夏苗裔汉家郎,汉儿守汉土。全天下的华夏儿女、汉家儿郎都是血脉至亲,不要那么自私自利、鼠目寸光。谁要是忘了自己的出身,就去唱一唱太祖高皇帝当年唱过的红巾军军歌。”
“我们不仅要守,还要开疆拓土。老祖宗为我们开辟了华夏家园,我们也要给后世子孙扩大这家园,否则,不能强爷胜祖,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那些守成之言,都是只图自己享乐的苟且。”
既然知道了袁崇焕的心理,透过袁崇焕的回答也大致猜到了辽西将门的意思,王战就不打算听袁崇焕的其他解释了,只管往下说。
既是说给袁崇焕听,也是说给群臣听,更是说给华夏百姓听。
“朕再来问你,这些城池屯堡修了几次了?又毁了几次?筑城还要多少年、多少次?大曌百姓还能承受这样的加派多久?”
“十四万辽军,年费六百万,今天是朕登基第七年,可曾在城外打过一次胜仗?莫要说什么宁远大捷、宁锦大捷。一座城才有多大?东虏在城外肆意横行,城外良田皆操于敌手,到了秋收之时东奴就来割庄稼,这能叫大捷、能叫收复失地吗?”
“什么时候主动出击,在野外打败东虏,百姓可以安心耕种,辽地所产足够养辽地之兵,那才叫大捷,那才叫收复失地。做不到,不能野战取胜,那东奴下次围而不攻怎么办?出城被击溃,不出城被饿死,还指望援军?”
王战面色冷峻,每一句话都尖锐无比,直刺心神,令呼吸急促的袁崇焕惴惴难言的同时全身如裹针毡。
“个个都要援军来救,那么多辽饷都养不出能战敢战之军,哪个缺衣少食、缺兵少饷的援军能救?全大曌的军饷几乎都给了辽西。辽西的大曌军人能战敢战,要城墙何用?早该向边疆进发,收复失地。不能战不敢战,要城墙又何用?还不是被围困住活活饿死?根子不还是回到了练兵上?没有心存国家民族大义的能战敢战之军,一切皆是镜中花水中月,修多少城池屯堡也不过是等着东奴来铲平。”
说到这,王战扫了一眼刘若愚。
刘若愚彼世所著《酌中志》载:
“逆贤擅政时,因山海关等处缺马,遂将皇城内官人稍堪办进者,躐升数百人骑马,每次各进一匹......每岁传进十余次,每次不下数百匹......及解马到于本处,听其瓜分,又苦无应时刍豆,随至倒死者相望,军士啖马者比比也”
明确记载了魏忠贤逼着手下比较有能力的数百宦官,每人每年进献十几匹战马、一年总计数千匹的战马给到边关,结果这些战马到了边关,活活饿死,饿死之后就成了军士的口中食。
王战分析,《酌中志》所述现象的成因,首先便是怯战,饿死大量战马,没了骑兵,怎么出战?有骑兵都不行呢,没了骑兵,将领更是有充足理由不出战了;第二个原因应该就是军士缺粮少饷,满腹怨气,想方设法弄些肉吃。
这两个因素必定都存在,而且不仅仅是士兵的问题,克扣了粮饷的各级将领,对于士兵的所为必定是睁一眼闭一眼:我克扣粮饷发财,你吃马肉充饥,然后咱们大家伙都因为缺乏骑兵不出战、窝在城池里,安全。
贪墨克扣、军纪废弛、士气低落、怕死惧战,昭然若揭。
天气本来就热,听皇帝的话听到现在,袁崇焕额头汗珠已是连成了串,顺着一张瘦长的黑脸往下淌。
眼前的天启皇帝与之前的天启帝大不相同,英明已经毋庸置疑,可是皇帝既然如此英明,怎么会把话说得如此露骨、尖刻?难道皇帝就不担心?袁崇焕心中疑惑难解。
“圣上,微臣无能,然关于辽饷与辽西......”皇帝连番喝问,袁崇焕不能不回答,只是面对皇帝说出的那些东西,再无随机浪对的本事,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能口中嗫嚅。
“袁崇焕,朕召你来,是为了君臣一心,所谓上下同欲者胜。不要朕想往东,你却往西,更不想朕要休养生息、缓解百姓之苦,你却不停索要粮饷修筑城池,逼得朝廷不停加派,大曌腹心民变四起。”
王战打断了袁崇焕。
“朕不想废城弃土,朕将来还要把汉唐故土都收回来,但眼前的局势便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至少一年之内就是如此,朕必须把有限的钱粮集中运用到新军身上。”
“朕很快会核实兵额,从此之后大曌务必做到实兵实饷,军饷务必发到为国家民族浴血奋战的国家栋梁手中,不可有一兵一卒虚冒。该如何做,你想一想吧,不必急于回答朕。”
“你在朕这多留几天,跟老师多走走、多看看。朕知道你是忠臣,还是个不怕死的忠臣,只是囿于眼界才多所顾虑,这顾虑也是为了国家百姓。跟着老师多看看,有助于你消除顾虑,莫要再说什么辽人守辽土这等小气之言。”
王战知道袁崇焕大致想说什么,也知道他因何嗫嚅难言,敲打的差不多了,说到最后,自己接过了话茬,恢复了和颜悦色,话语中却是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