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一百一十八章 问对 3 皇帝夺兵权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袁崇焕不停的在嘴里重复着,呼吸渐渐急促,唇舌震颤,脸色黑中透红。皇帝的意志和谋略他现在都能清楚的感受到,心中的思绪飞速运转。

    事先与皇帝谈过大略的孙承宗面色沉静。

    孙祖寿、卢象昇、周遇吉,满朝文官、公侯勋贵,听着袁崇焕的喃喃自语,也和袁崇焕一同品味着这句话,在心中细细品味着皇帝的论断、感受着皇帝的决断,其中滋味渐渐浸润入心底。

    王战看着下面的众人,也不急于说话。

    沉静的孙承宗看了自己这个学生一眼,又微微觑了一眼袁崇焕,不禁想到袁崇焕到来之前自己与皇帝的对话,心中感慨无法形容:

    说到辽西,自己隐晦的点出了忧虑,当时皇帝就对辽西形势和辽西将门做出了一阵见血的评价和决断,“朕绝不允许门阀这种东西存在,更不要说军事门阀。华夏要想长久昌盛,决不能姑息毒瘤。祖家迁入宁远二百年,世代将门,根深叶茂。祖大寿这次打得很不错,但是该敲打还是要敲打,必须敲打。朕也不相信敲打了辽西将门他们就会投了东奴。做奴才、做卖国贼的决心没那么好下,眼下这些人并没有看出大曌的风雨飘摇,还没这方面的心思,暂时他们想的还是借虏自重、借虏自肥、谋取辽饷而已”,“袁崇焕是不怕死的忠臣,但自视太高了,容易自行其是的干出蠢事”。

    当时自己便惊艳于皇帝对形势与人心的透彻,现在从头到尾再听一次皇帝的论断,仍然是感觉振聋发聩。

    皇帝也说了从某位教谕书上看来的这十六字。

    “现在......只看袁崇焕能否觉悟了。”孙承宗在心中暗自思衬着。

    还好,半晌之后,袁崇焕从喃喃自语的品味中醒来,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激动,“圣上之言令臣茅塞顿开,微臣此后定当遵从圣上论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完这番话,袁崇焕自己的心头也为之一轻,暗暗长吁了一口气。

    今日的皇帝于他而言,明显不同于往日,可谓是天壤之别,这十六字论断,简直是兵圣再世,孙武重临。今日诸般言语,加上之前的口谕,真是让他前所未有的紧张。

    “吁......还好,自己是忠臣;万幸,圣上知道自己是忠臣、不怕死的忠臣呐。”

    方才静听皇帝论断之时,之前那种无来由的被皇帝从天空俯视的感觉再次泛起,且更为沉重,压在他的心头。现在思量清楚,不再辩解与争取,定下心追随皇帝,心神顿时如释重负。

    紧张即去,内心大石随着吁出了这一口气而卸去,继之而起的便是热血翻涌、激动不已: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一切都值得了,追随这样的圣君,当可以“立功”名垂儒门、名垂青史。

    “很好,你既有为国捐躯之勇,又能认清时世,自然会有宏图大展之时。”看着明显心神有所变换、不再强辩的袁崇焕,王战面色和缓下来。

    “吁......”徐徐吐出一口气,孙承宗的心也放了下来。

    “以后大曌要文武并重,两条腿走路,决不能再允许什么文贵武贱。兵部,以后就是纯粹的武职,不再属于文官之列。以后大曌民政、军政两条线,治国理政永远坚持两句话,‘猛将必拔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县’,外行就不要再指导内行了。”

    王战给出所有武臣的未来,也让所有文臣感受到被猛然纠正的剧烈摇撼。

    袁崇焕至此终于明白了今天为什么被安排在武臣行列,这种明白也令他再度震惊:兵部,以后就是纯粹的武职。

    “这些话,朕跟卢象昇这个知府说过了,今天再与你说一遍,卢象昇现在是朕之新军的小旗,纯粹的军人,明日开始就要在军中训练,不再上朝,将来他与孙祖寿、周遇吉、孙应元再上朝之日,必定是沙场建功、拜将封侯。”

    “除了兵部,朕还要设立参谋部、装备部、后勤部、军法院、宪兵、军政督察院等武职部门。卢象昇放弃文职,加入了朕的新军,老师,袁爱卿,你们也考虑考虑,不过不必紧张,朕不是强求。”

    没等震撼中的文官插嘴,王战将计划中的东西一一抛出,坚定推进。

    “这次宁锦大捷,你们打得不错。你做为辽东巡抚,朕本该大加升赏,但是若你愿意做纯粹的武职,朕最多只能让你做兵部左侍郎,没有更高的职位给你了。”

    群臣听到前两句本以为皇帝要大加封赏,结果到了后面却出乎意料,都有些愕然。愕然之中,皇帝的话却没有停顿。

    “非是朕吝啬、有功不赏,而是——朕自己要兼任兵部尚书。文职倒是可以重赏,你可以考虑好了再回答朕,不必急。自现在起,所有曾挂兵尚书衔的都改任兵部左侍郎,不愿意做纯粹武职的就跟朕说,朕酌情任用。所有的督师、经略都撤回朝廷,不再掌管兵事,以后也不再设置。”

    说到最后,王战故意放缓了声音。

    孙祖寿、周遇吉、孙应元等人听到“沙场建功、拜将封侯”,面上没什么变化,实则都是深吸了一口气,心潮涌动,待听到皇帝说要自己兼任兵部尚书,以后的兵部将是纯粹的武职,还要将所有的督师、经略都撤消,众人在巨大的惊讶之后就是巨大的振奋。

    堂上众文臣闻言却均是极度错愕:皇帝兼任兵部尚书?之前就声言要做大将军,这回还要兼任兵部尚书,所有挂兵尚书衔的都降为左侍郎,所有的督师、经略都撤消且不再设置?这是硬生生从文官手里夺走了兵权?不仅如此,皇帝还明言要文武并重,百年来的文武地位也将颠覆。不行,绝对不行。

    有的人马上看向孙承宗,结果看孙承宗的样子,连孙承宗都不知道皇帝有这个打算。

    “圣上,此事大大不妥。圣上乃是天子、是皇帝,怎能反而兼任臣僚下职?实在有失体统。况且天下亿万黎民,全赖圣上日理万机、圣心决断,边疆兵事瞬息万变,圣上如何顾得过来?还是交给臣下为好。”黄立极起身进言。

    “臣附议,圣上不当兼任臣僚下职。”

    “臣附议。”

    ......

    黄立极的话几乎代表了所有文臣的想法,一众文官纷纷附议反对皇帝兼任兵部尚书。

    今天他们反对皇帝直接执掌兵权,就如同当初以黄立极和兵部尚书王永光为首的文臣都反对魏忠贤手下的太监出镇监军一样:

    他们或是阉党一系,背靠魏忠贤,或是被骂为阉党一系,但无论怎样,他们的本质都是文官,是科举出身的文官,决不允许太监掌握兵权。同样,他们也都是皇帝的臣子,但是也坚决反对皇帝直接执掌兵权。

    在他们心里,只有十年寒窗、科举出身的文官才可以掌兵权,其他任何人掌兵权都容易倒行逆施、祸乱国家,包括皇帝。

    众多御史、给事中更是纷纷出班反对王战的意图,甚至再次摆出封驳的口气,其中尤以给事中李恒茂为最。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一片公心,知道的,却是明白他在其中掺杂了什么——他是崔成秀的死党,知道崔成秀和九千岁想要什么。

    王之臣、冯嘉会、阎鸣泰、王永光这四个都有或曾经有兵部尚书衔在身的却没出声。他们本身是兵部尚书或加衔的兵部尚书,对于皇帝本人要兼任这个职位是不好说什么的,那样会显得贪恋官位,而且是与皇帝抢位子。

    崔呈秀这个工部尚书兼左都御史也没出声。与薛凤祥这个工部尚书相比,他与魏忠贤更亲近,毕竟他既是义子也是谋主,所以他现在是实权的工部尚书,掌营造之权,领营造之功,飘没营造之财中饱私囊。

    同样,与房壮丽这个左都御史相比,他也是实权的左都御史,掌督察院监察大权。虽然他并不满足,他想将工部尚书变为兵部尚书,将监察和军权都握在手中,这也是魏忠贤的意思,但是他也很清楚,现在如果出言反对皇帝兼任兵部尚书,将来自己便不好接掌兵部尚书之职了,而且他也料定其他的文臣不会坐视。

    殿上的情势也确如他所料,其余的大臣,不分阉党还是东林,不分阁老还是言官,出于对整个文官阶层自身权力受损的极度敏感,出于对皇帝掌兵权更容易倒行逆施的反感,出于对武人地位上升、打破文贵武贱的现状、甚至将来藩镇割据的天然恶感,纷纷出言附和黄立极,反对皇帝兼任兵部尚书。

    一时之间,堂上众臣绝大多数都出班进谏,站在了皇帝的对立面。

    这也是王战没有事先与孙承宗商议的原因。王战很清楚,孙承宗没有能力实现自己的目的,就算当年一切职衔都在身的时候他也做不到。

    面对众多的反对声音,王战就那么静静的听着,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打断,连面色都没有变化,就像一座被清风吹拂的石山。

    后来进谏的臣僚,自己也不知怎么了,看着皇帝,本来慷慨激昂的情绪就一点点低落下去,声音也不知不觉就小了下去,渐至于无。

    朝堂一时落针可闻。

    看众臣都说完了,逐渐都安静下来,王战方才不疾不徐地沉声说道:“好与不好、成与不成,都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什么事情,不试试怎么能确定成与不成、好与不好?诸位爱卿不会不记得吧?成祖他老人家的长矛还供奉在午门城楼之上,成祖之时大曌不强盛吗?武宗老爷之后,再没有哪位先祖要做马上皇帝,一切都是文臣说了算,关外、塞外几千里的疆土还不是丢给了东奴北虏?”

    “猎人用正确的方法,能打到跟多的猎物,农夫用正确的方法,能收获更多的粮食,可是你们治国,怎么让国家岁入越来越少、越来越弱、越来越挨打?这算什么正确?如果你们是正确的,那岂不是你们越正确大曌便越要亡国?”

    “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辽东陆沉,十年丘墟,大曌岂缺王夷甫?”

    王战不疾不徐地扔出了一个个硬梆梆的问题。

    满朝文武听到这一个个问题,止不住的面红耳赤,如同被灌了满嘴砂石,彻底失声。

    皇帝最后面那句话更是让他们面红耳赤到了发烧的程度。

    皇帝这种直陈事实、不顾祖制、不谈圣贤书中道德的做法总是让他们如同被迎面打了一拳,事实的拳头硬梆梆。

    “如果你们实在想要兵权,也行,朕有一个好办法。除了朕亲自练的兵,你们随便挑选哪只军队,亲自带领去关外作战,只要在城外野战打败东奴,收复辽东、收复奴儿干都司,朕立刻让他做兵部尚书,给他封国公。不过要是输了,朕斩他首级。”

    “你们谁去,谁敢领兵,谁敢负全责?自告奋勇吧。”

    王战俯视着反对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