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东江 1 厌恶
“大帅,圣上又要核实兵额,这明显就是信不过咱们,还想不想让咱们牵制东奴了,没有咱们,山海关早不知是什么样子了!”
辽东外海,万顷波涛之中有一座岛屿。
岛屿之上的总兵大堂中,一群军将正在向坐在上首帅位上的主将抱怨着。
“就是,还当着军中兄弟的面,宣读这样难听的圣旨,太不拿大帅当回事了,要不是大帅领着咱们在辽海出生入死,山海关在谁手里还不一定呢。吓唬谁呢这是。”
“没错,没有咱们,宁锦早没了。”
这群军将大部分形容粗野,举止随意,毫无军人风纪,唯一一个有些附庸风雅之态的,面有忧色,听到身边同僚那自以为重要无比的狂妄之语,眼神嘴角隐隐露出些瞧不起。被他瞧不起的众将中,明显有人长得很像帅位上之主将。
上首的主将中等身材,两腮瘦削,身穿总兵官袍,眉头紧锁,并未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手中的圣旨。一双扫帚般的浓眉中间挤出一个川字,颔下浓密的寸许短须掩不住两腮时而鼓起的肌肉棱线,似乎嘴里在咀嚼着麾下所说的圣旨之意,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虽然坐在哪里一动不动,呼吸却明显粗重。他手中此时便拿着圣旨。
圣旨与以往不同,都是白话,识字的都能看懂,不识字的也都能听懂。但就是这么一道文字意思浅显的圣旨,已经令这主将安顿了钦差之后坐在这里凝眉半晌。
“毛文龙,宁锦大战,东金大军六万围城,五月二十五日居然还能另有从沈阳出发的东奴援军到达锦州,你是如何进攻牵制东金的?”
“之前你奏报满浦、昌城之捷,说东奴自相践踏而死者二万余人,马三万匹,那你就是一战消灭了东奴三成战力,已经是将东奴打残了,你怎么只砍回一百三十八颗首级?你能一战消灭东奴三成战力,怎么还没有收复辽东?怎么前几天被东奴打得像狗一样、还要向朝廷求援?你是不是以为朕不知道东奴有多少人口?朕告诉你,东奴全族不过五十万人,能战之披甲人不过六万五千。”
“满浦、昌城被你灭了二万,老奴怎么还能打服草原鞑塔尔诸部?怎么还能率六万大军裹挟着鞑塔尔诸部攻打宁远?这两万东奴又复活了吗?”
“去年老奴倾巢而出攻打宁远,你发动‘捣虚之战’,你自己的奏报,斩首不足二百,自损高达四千,那你之前灭敌两万的计谋、战力哪里去了?今日围攻宁锦的东奴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你是不是要说东奴用三年时间又练出了两万青壮精兵?”
“朝廷核实兵额、核实战功,你不乐意,觉得朝廷不信任你。那你告诉朕,你,值得信任吗?你满口胡言,贪婪无比,居功自傲,小肚鸡肠。”
“你在东江确有牵制的作用,朕不否认,但你的作用没那么大,别以为朕离不开你、还要哄着你。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立刻严明军纪,加强练兵,将兵额实数报上来,随时接受朝廷核查。不要再欺骗朝廷,不要再吓唬朝廷,不要拿朕和大臣们当傻子。你敢到登莱抢掠,朕斩你满门。更不要拿投降东金来吓唬朕,那是自取灭亡、遗臭万年。”
“还有,把你贪的那几十万两银子拿出来换成粮食,还给士卒,要做忠臣就老老实实地做,不要自寻死路。”
......
大曌在辽东外海只有一座总兵府,在皮岛。
如今已经落到东金手中的大曌海、盖、金、复四州位于辽南,确切的说是位于辽东南半部分的辽南半岛。辽南半岛突出于大陆南部的海岸线,向西南方伸进大海里,与山东隔海相望。
辽南半岛的根部就是俗称的辽东,辽东与朝鲜之间就是鸭绿江。如今坐满了将领的这座岛屿就位于鸭绿江入海口东南方百里之外的海中、朝鲜铁山半岛的对面,与铁山之间的海路只有四里,与鸭绿江边的镇江堡大约一百四十里,与辽南半岛最南端的金州卫则有四百八十里的海路。
这座岛屿,自然就是辽东大名鼎鼎的皮岛,岛上也只有一个总兵——毛文龙。
这白话圣旨的字字句句此时就不停的在他脑海中盘旋。
毛文龙不止识字,而且读过四书五经,只是更喜兵书战策,所以不曾科举,但是写奏疏、看圣旨是没问题的,何况是白话圣旨。
看着皇帝直白的话,想到刚才宣旨之人那种轻蔑的、冷冰冰的眼神、那一队人军容中透出的精锐彪悍之气,想想半个时辰前当众宣旨后众士卒的眼神,毛文龙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感觉皇帝好像就在龙椅上遥遥的看着自己。
这圣旨他已经看了好几遍,还是忍不住去看。手中捏着的圣旨就在眼前,不停的看,却又似乎没看在眼里,而字字句句却又在脑海中不停盘旋,心里更不是忍不住翻来覆去的盘算:
造反吗?自己从来没想过,自己现在就是副总兵,挂平辽总兵衔,左都督,持尚方宝剑,赐蟒袍,在武臣当中,也就仅次于那些世袭的侯伯了。这等身份投东奴?东奴没什么更高的官位给自己了。
再说了,通过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皇帝没想杀自己,也肯定自己的牵制之功,还想用自己,只是厌恶自己冒功、要挟朝廷。
何况,投东奴就是投蛮夷,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自己的夫人可是杭州大族。数典忘祖、遗臭万年这等事情如果做了,还能再见亲朋故旧吗?自己手下的这些军将士卒也不能同意,他们都与东奴有灭门之仇,哪家没有几口几十口的血债?
原以为凭自己的牵制作用,凭着辽东只有自己这唯一的总兵,朝廷怎么都要安抚自己,没想到......
......
“没想到啊......”毛文龙一声暗叹。
他揣测到了皇帝的厌恶之意。没错,就是厌恶,不是生气、不是愤怒,是厌恶,就像看到馒头上落了个苍蝇,或者说,碗里有个蛆虫。
他不知道,在这一刻他的揣测与皇帝口述圣旨时的感觉是想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