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东江 2 冒功
“圣上的那道圣旨,差不多也应该到了皮岛了,毛文龙也是读过书的,这些年总还是在辽海一线直面东奴,定会明白圣上的苦心。”
万岁山中军大堂,皇帝对面,孙承宗配上一口热汤,咽下一块外焦里嫩的大饼,微微笑着,说着对于毛文龙比较恰当的好话。
“老师不必担心,他多少都会明白一些。即使明白得少些也没什么,无关大局。”王战继续吃着大饼和肉块。
他每天与新军一起训练,饭量比以前大了许多,孙承宗不过才吃了半张饼,他已经开吃第二张。
“圣上雷厉风行,行的是革鼎天下之举,大势如钱塘海潮,自然无人能挡。不过微臣以为,细处还是有些粗粝。圣上这道圣旨,厌恶之意也太明显了些。”孙承宗不着痕迹的劝勉皇帝。
一个田赋新政,加上五千新军,已经足以让这位老臣明白,皇帝学生的志向绝不会仅止于辽东,目标绝非区区一个东奴。但他还是想让自己这个皇帝学生手腕再细腻一些,总觉得现在的皇帝太过刚直,不是帝王之道。
“朕明白老师的意思,朕也不会因为某些看法忽略了大局。不过,朕真是有些厌恶。”
王战明白孙承宗的好意,正面给以回应。但他对任何军阀确实都没有好感,无论他们看似有怎样的贡献。
对于毛文龙,他的第一感觉也真不是愤怒,而是厌恶,因为这厌恶的对象不是什么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栋梁大才,不值得愤怒。偏偏这不值得愤怒的对象还凭着些微功劳狮子大开口:百倍地夸大功劳战绩,大量的虚报兵额,狮子大张口式的讨要粮饷,借国难之机贪婪无比的索取甚至是勒索。
如此作为,落在王战眼里,毛文龙就像一只肥肥胖胖的蛆,虽然还是一只比较强壮的蛆,但也足够让人厌恶。
“老师,你也看过黄道周写的《节寰袁公传》吧?仅一次‘满浦、昌城之捷’,毛文龙就夸报‘用兵不满千,不遗一矢,伏炮机发,使自践藉,人马腾踏死者四五万’,结果是一贯为毛文龙争取军饷与奖赏的袁可立都‘公心疑之’,他更为此与袁可立翻脸,此等所为,如何不令人厌恶。”。王战接着说道。
孙承宗闻言面现苦笑:“微臣自然是看过,黄道周所记所疑亦是臣之所疑,毛文龙确实是太过了。不过,圣上还是要明白,在辽海,东江镇还是有牵制作用的。东江之存在,终究令东奴难以肆无忌惮。”
对这次“满浦、昌城之捷”,天启三年十月初四日辛酉,毛文龙自己的奏报:“于是有满浦、昌城之捷,斩获奴级一百三十八颗......奴耳目乱于梆声,手足触于地炮,东西奔命,人马饥疲自相践踏而死者二万余人,马三万匹......”
黄道周的著述孙承宗知道,这封表功奏报他自然更是清楚,当然现在他也明白,而今的皇帝学生,对这奏报是绝对的嗤之以鼻。
事实是他自己也对这封奏疏嗤之以鼻,只不过考虑到大局,不希望朝廷或者说皇帝与毛文龙生了嫌隙罢了。
东奴自相践踏而死者二万余人,马三万匹?这已经是东奴总兵力的三成左右了,当时整个鸭绿江地区的东奴兵力也没有这么多。
多少“地炮”也就是地雷、埋设了多么广大的地域面积能造成这种战果?若是只有少量地雷,仅凭引起的惊慌就自己踩死自己两万人、三万马?武器、战术、逻辑上都不可能。
“用兵不满千”,且“不遗一矢”,显然是没有正面交战,却一战之下就灭掉东奴三分之一的战兵和三万匹马,那大曌怎么还没有收复辽东?东奴死的二万人如果真的是因为自相践踏,那完全可以想象东奴惊慌成什么样子,那种情况下,毛文龙斩获奴级却只有一百三十八颗,难道惊慌到极点的东奴又非常冷静的把尸首都拖回去了?
谁拖的?两万东奴尸首旁边还有两万东奴负责拖尸首?
茅元仪对此曾一针见血的指出,“六月之捷,关上使者与之偕至镇江,陈兵十一日,不见一虏而还,乃妄言藉虏二万,毙虏马三万。夫虚设火阵陷虏百人,后者不进矣,何以使二万之虏尽入彀中?”
茅元仪的意思很清楚:东奴是傻子吗?前面的百十人中了地雷“地炮”,后面的人还非得前仆后继的冲上去,直到把自己都踩死?而且是踩死两万,外加三万匹马。
应该也是出于和茅元仪一样的不相信,一直大力支持毛文龙、为毛文龙催饷表功的袁可立,这次只同意按一百三十八颗首级给予奖励,“.....至于满浦、昌城之举,当以赶杀首级、获奸细夷器等项为实功,而不交一锋致奴死二万余人、马三万匹,其数终有不可考。然其分兵设奇,举火放炮,使奴东西奔驰,如弄于股掌之上,当优序以为用谋者之劝”。
袁可立的这封奏疏中,虽对于两万人、三万马的战功不予认可,但还是在没有深究的情况下就承认毛文龙用计谋使东奴东西奔驰,有调动牵制之功,建议给予奖励,无论这“使东奴东西奔驰”是真是假。
袁可立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国事大局,稍有小功即赏,不做深究,安抚毛文龙;但也不能让毛文龙将朝廷当傻子,所以只按一百三十八颗首级给予奖赏,无视两万人、三万马的所谓战绩。
当时皇帝按照袁可立的建议,“赏文龙银一百两,蟒衣一袭,又发帑银三万两,犒赏诸将士,并命所司议处钱粮接济”。
帑银三万,还有一袭蟒袍,这赏赐不轻了,结果,毛文龙仍然立刻与袁可立翻脸,原因只是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能值百万两银子的泼天大功没得到。
最后是袁可立辞官。
围绕“满浦、昌城之捷”这封表功奏疏的前前后后的质疑与事端,孙承宗都清楚,当然也能理解此时皇帝的厌恶之意,只是不明白为何是现在表露了出来,思来想去,也只能归之于“天启”。
但无论如何,孙承宗都觉得还是要调和一下。
“圣上——”
“老师不必担心,前几日朕说的都是真心话。”王战打断了孙承宗。
前几日,发出这白话圣旨之前,包括孙承宗,几位阁老纷纷劝阻,王战自然要分说清楚,当时王战就是这么给阁老们分说的。最后还安抚几位阁老,请几位阁老放心,自己是承认毛文龙有牵制作用的,只要辽海这有一只兵力,趁敌空虚袭扰辽东辽南的沿海地区,就一定有牵制作用。
但是王战当时也毫不讳言:
士卒军纪不严、将官贪墨军饷,这只军队就不会有太高的战力,也就必定不会有决定性作用,否则,这么多年下来,辽东就不应该在东奴之手了,至少辽西不应该在东奴手里,东奴应该无力西进辽西、南进宁远才对。
至于辽西被东奴打下来了,东奴为什么不占据广宁一带,恰恰证明了圣旨所说的,东奴全族不过五十万人,能战之披甲人不过六万五千,人与兵都太少,地方太大,占不过来。
所以,毛文龙开辟东江镇,吸引了忍无可忍的辽民跨海南逃,逃到皮岛,输送到山东,削弱了东奴耕田的力量,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民心士气,也通过袭扰,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了东奴的少部分兵力,还经常派人深入辽地侦查敌情,这就是他的作用,但再大就没有了。
而他虚报兵额、狮子大开口式的报功与索饷,对朝廷财政造成的负担几乎与功劳相抵了。
“微臣过于唠叨了,圣上莫怪。”想想皇帝前几天说的话,孙承宗不再多说什么,又掰下了一块金黄的大饼放到嘴里。
“朕当然不想逼反毛文龙,但谁若以为朕会为了所谓大局而忍气吞声的当傻子、还要安抚把朕当傻子的人,那就是大错特错,自寻死路。国家,靠的是制度、律法和体制,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名相和名将,何况,毛文龙也不是名将。戚继光和岳飞才是。”
孙承宗记得,这是当日王战对阁老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作为现在跟皇帝最近的人,孙承宗当然知道什么应该保密,所以这些对答都被他这位皇帝最为亲近的老师一字不落的“闲聊”了出去。所以他料定,毛文龙脑袋里现在一定回响着皇帝的这些话,也一定能明白皇帝的心思,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现在的劝说,不过是他出于一个还能为国考虑的老臣的习惯,在皇帝和毛文龙之间在加上一层保险。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之所以有那样一封白话圣旨,是因为另外有些东西在皇帝心里,只是皇帝没法与他们这些臣子说。
王战在彼世的《满文老档》里看到三封毛文龙在崇祯元年给黄台吉的信件,上面说“台吉官兵所用布帛等物概不足虑,百事俱在不佞一口担当耳”,意思很明显,毛文龙在向处于大旱饥荒中的后金走私粮食布帛。
曾经的登莱巡抚武之望也曾在崇祯元年三月上疏弹劾毛文龙通敌,八月又有原登莱总兵杨国栋上疏弹劾毛文龙向后金走私,“私通粟帛易敌参貂”,以粮食布帛换取人参貂皮来牟取暴利。
对于这些信件和弹劾的内容,王战不能确定真假,没有证据。不过看毛文龙编功劳骗朝廷的时候,将功劳战果编的那么夸张,可以看出这个人变了,越来越贪婪。
而王战本来就没打算哄着哪个大臣将领,对于这样贪婪的毛文龙,更不打算哄着。
王战也不认为毛文龙真恼了能对自己的大计造成什么危害。毛文龙若真有那么强的战斗力,东金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年初红歹打朝鲜的时候没见他发挥什么作用,反而要向袁崇焕求援。
所以就有了那封白话圣旨。
对于与圣旨相伴的那些、自己与阁老们所说的话,王战也知道,毛文龙一定会知道:毛文龙给魏忠贤送整箱的金银、在皮岛给魏忠贤立生祠,现在又越发的像一个土皇帝一样,怎么可能在京中没眼线?他不可能对京中的讯息两眼一抹黑。他会随时关注皇帝、关注朝廷对他的看法。
那些话,本就有辅助白话圣旨的作用。
......
中军大堂之上已经掌灯,轻轻地放下白话圣旨,毛文龙在摇曳的烛光中缓缓抬起发涩的颈项,看向自己这些似乎委屈无比的部下,其中相当多是他的子侄和义子。
圣旨他看了不知几遍了,皇帝与阁老们说的话他也知道了,话中的“傻子”二字尤其惊心。万幸,皇帝说了那么多,却没有因为“傻子”二字做出什么举动、说出什么别的意思。
他当然也明白皇帝为什么骂自己小肚鸡肠:
原来袁可立总是极力为东江镇争取军饷。自己上报功劳战绩,袁可立亦是极力争取封赏。自己能那么快的升为副总兵加平辽总兵衔,也是在袁可立成为登莱巡抚之后,都是因为袁可立这个巡抚丝毫不抢功劳且还给大力举荐的结果。可自己因为袁可立不认“满浦、昌城之捷”两万东奴、三万战马的战功、要核实战功,就与袁可立翻了脸。
他更有些后悔:
自己与袁可立翻脸,群臣亦开始借机攻讦袁可立,袁可立因而连上七疏,辞官去职。看上去自己在这场争斗中赢了,结果却是朝中再无人相信自己,更无人肯为自己争取充足的粮饷与赏赐、无人在后方为自己运筹。
袁可立离任,整个登莱与辽东由于失去了大力的支持、有效的调度与通盘的运筹,仅仅半年,自己眼睁睁看着大将张盘战死、旅顺失陷,紧接着奴酋奴儿贺齐就大张旗鼓、嚣张无比地迁都于沈阳,东江镇与东奴原来互有攻守的形势急转直下,自己再难立功。
如今,皇帝的问责就来了。
现在想想,袁可立根本没和自己争,除了不认可击毙两万东奴、三万战马的军功,根本没有任何对自己的攻讦,反而在离职后还保举自己。谁是一心为国,谁是为了一己之私,在皇帝眼里显然是黑白分明。
自己也曾壮怀激烈,也曾踌躇满志地力图收复辽东,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怎么就这么贪心了?白花花的银子怎么就能蒙了自己的眼?家国天下的志向怎么就不知不觉地忘记了呢?
“唉......”心中的懊悔化为一声听得见的叹息。
看着手下这些还在自以为不错、自以为功劳泼天的将领,烛光下,毛文龙脸色越发的灰暗。
堂上众将听到叹息,不由一起看向他们面色灰暗的大帅,渐渐想起了来传旨的天子亲军的军容,想起了天子亲军给岛上之人展示的种种演训。
虽只有百人,但是那种静时鸦雀无声、动如山呼海啸的令行禁止,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连想都没想过。百人如一,前进,停止,装弹,倒药,举枪,瞄准,射击,每个人的动作都一样,整齐划一,形成一种奇异的韵律,宛如武功高手的行云流水,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火铳指向了靶板。尤其是最后的实战演习,那精准的射击,那一块块碎裂的木靶,最后又结成防御方阵,在无声中将铳口指向四面、指向岛上众人的时候,那种感觉......
......
随着毛文龙过继来的族子毛承禄、亲信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人的收声,皮岛大堂上,七嘴八舌中已经自诩为擎天白玉柱的东江镇众将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