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文宣 2 孤臣
“小人得志。”看着阮大铖昂首挺胸的得意样子,群臣纷纷暗骂,有的人脸上已经藏不住厌恶之色。
阮大铖愈发的得意。
他有理由得意,也不怕这种得意被人看出来,更是要把这种得意表现出来,因为他不傻——面对都讨厌自己的阉党和东林,目前最好的保身办法就是这略带一点嚣张的得意样子,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就是在昭告两派,他阮大铖已经找到了天下最大的靠山:皇帝。
昨天晚上,皇帝派人将阮大铖召进宫,阮大铖离开住所之后心绪就不停地起伏,直到最后见到皇帝,一切落地、心愿得偿,回到住处,依然宛如在梦中,便是直到现在想起来,依然惊喜的难以置信。此时面对着皇帝和奋笔疾书的刘若愚,昨夜情景清晰得如在眼前:
昨夜,王战没有在殿内召见阮大铖,而是在乾清宫前面的平台上见的他。
王战坐在一个锦蹾上,下首还有一个空锦蹾,身边只有一个太监。阮大铖路上用一张银票向小太监打听到的消息,那太监应该是原来在内直房的刘若愚,原魏公公的笔杆子,跟自己一样,也是被皇帝突然点名提拔起来的,现在成了皇帝的笔杆子。而且,隐隐约约,好像这位刘公公在替皇帝在内宫排查着什么。
路上,当小太监说到而且的时候,言语有点迟疑,阮大铖马上又递过去一张银票。
“替皇上在内宫排查?那就是心腹了。”阮大铖听了小太监的话之后在心中念叨着,感觉这两张银票值了。
在汉白玉平台见到皇帝的时候,虽然天色已暗,但是阮大铖有一种感觉,很清晰的感觉:眼前的皇帝气势非凡。配合这段时间打听到的消息和对邸报的仔细研读,阮大铖确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皇帝与三年前大有不同。只是始终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召回自己。
叩拜过后,纷繁思绪中,皇帝没有任何婉转的话语响起在耳边,“阮大铖,你才华横溢,诗情纵横,确实难得,然而你心志不坚,左右摇摆,性情又有些偏激,不但难成大事,更是让人难以信任,你觉得朕说的对不对?”
当时阮大铖的冷汗刷地一下就冒出来了。皇上什么时候关注到自己这么个小人物了?阮大铖虽自诩才华不凡,但是也很清楚,自己官位不高,前前后后为官的时间更短,加一起不过一年时间,与那些侍郎、尚书比起来根本不值得关注,皇上是怎么注意到自己的?难道是东厂和锦衣卫注意上了自己?越想越是心惊,一时汗透衣衫,竟没有回答王战的问话。
眼见阮大铖这番表现,刘若愚不禁心中微动:这人明显是个没筋骨的,圣上只是这么几句话就让他紧张成这个样子。圣上既然把他千里迢迢召入京城,还单独接见,用他已是必然,他却还能紧张成这个样子,真是——不过,以圣上这段时间的英明决断来看,这人的才华必然有被圣上看重之处,还是提醒他一声吧,也算结个善缘。
“阮大人?”刘若愚在一旁轻轻叫了一声。
“啊?微臣万死,请圣上恕罪。”阮大铖被一语惊醒,连连叩首请罪。
阮大铖是真的慌了。
身为臣子,不迅速回答皇帝的问话,手脚虽没什么动作,眼珠子却在乱转,这是极为失礼的情况,这要是有言官御史在一旁,立刻就是一场疾风暴雨般的弹劾:有问不回,眼珠乱转,你在想办法欺瞒圣上不成?一顶欺君的大帽子压下来,官是别想做了,不下狱都算命好。
王战看着阮大铖诚惶诚恐的样子,想想彼世历史与此时大曌他的官迷名声,也不禁有些失笑,“你起来吧。”
“谢圣上,微臣以前,以前......”阮大铖站了起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你不必说了,朕以前不怎么管事,也不想追究你以前怎么样,这次朕让你回来是做事的,事情做得好,没人能动你,事情做得不好,你靠谁也没用。你明白吗?”王战站起了身,负手走了几步,转身看向阮大铖。
“微臣明白,圣上但有所命,微臣必鞠躬尽瘁。微臣要做孤臣,绝不会因为异己而坏国事。”阮大铖这回回答的很迅速。
“嗯,你明白就好。”王战没想到阮大铖领会的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朕有两件事情交给你做,其中一件,恐怕会让你得罪天下读书人,尤其是南边的士子乡绅、富商大贾。”
王战目光炯炯的盯着阮大铖。
“微臣不怕得罪人,哪怕是得罪天下人,只要是圣上吩咐的,微臣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阮大铖回答的异常坚定。
他想明白了,东林是不行了,魏忠贤这边因为自己干了不到一个月吏科都给事中就跑了,对自己也是大失所望,也是难以指望了。现在天降的机会砸在了头上,这机会还是皇帝给的,再要是左右摇摆,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好......”王战将两大宣传的要求都细细地告诉了阮大铖。
中心思想无非两点,一是让大曌百姓都知道税赋收取乃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让民间掀起偷税可耻的舆论,以最大多数穷百姓的无形压力挤压那些富户缴税纳赋。二是让全大曌的老百姓都了解到鞑虏的凶残,都意识到鞑虏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必须拼命。就算有命,投降了,土地、老婆也都不是自己的了,从此之后子子孙孙都是奴隶。而对付鞑虏乃是国战,国战就要人人都出力,不肯缴纳税赋、让前线将士粮饷不继的人就是国贼。
至于宣传的方法嘛,报纸,戏班子,说书人,大到府城、小到村屯,或坐堂或流动,做到经久不息。这个时代,普通人的娱乐生活也就是这几样,这些都掌握到手里也就掌握了这个时代的话语权,所以,王战授意阮大铖,除了写出有针对性的剧本、写评书话本,还要收编戏班子、说书人,给他们足够养家糊口的稳定俸禄,让他们到处去唱戏、说书,形成覆盖全国的舆论网络,读报的任务也完全可以由说书人来完成,把朝政决策传达到升斗小民。
这些既是眼前之举,也是王战打算好的长远之举,或者更准确地说,永久之举。
王战认为,要想让民众的监督有效,首先要让民众知道朝廷的决策,尤其是简明扼要的具体的钱粮税赋,这是监督的基本前提。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朝廷给了老百姓什么救济、不知道朝廷给老百姓免了什么负担,那老百姓就不会知道官吏贪墨了多少本属自己的救济钱粮、就不会知道官吏以朝廷的名义在自己身上私自加派了多少赋税,如此何谈监督?所以王战下定决心要把“朝政宣讲”这件事永久的贯彻下去。这件事,就相当于无形的保民国赋碑。
当然,王战也告诉阮大铖,全国都会有锦衣卫和东厂暗中监察,上至朝廷大员,中至百官小吏,下至说唱艺人,只要是拿朝廷俸禄的,谁也不要想敷衍了事。有多少唱戏的,有多少说书的,一年演了多少场戏、说了多少场书,走了多少地方,文宣部自己报上来一份数字,厂卫那边也会报上来一份。王战还告诉阮大铖,厂卫具体怎么做自己不管,也许他们会直接在戏班子里收买线人。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说书唱戏这种分散到全国的工作、还是没有实物产品的工作,如果没有制约,那就是无底洞。王战绝对要避免无底洞这种情况出现,所以直接把厂卫之事告诉了阮大铖,否则阮大铖自己掉坑里,杀了他也还是耽误了自己的国家大事。
阮大铖越听越是心惊,倒不是因为厂卫,而是如果按皇上所说的“宣传”去宣传,老百姓还没什么,甚至可能欢天喜地,可这天下有田有矿有商铺的士绅必定是要恨自己入骨了,无论阉党还是东林,恐怕都要在士林之中让自己遗臭万年。尤其是东林,士林舆论大半掌于其手,且背后多有东南富户、海商巨贾,势力可怖。阉党这边舆论是略差一些,可只要是当官的,哪个背后没有千顷良田?哪个背后没有大堆的族人在借势发财?哪个背后没有家乡的商贾士绅在牵绊?
他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诗词与戏剧在彼世有明一代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在现下也是如此,聪明才智自然不用说,听完皇帝的话,已经清楚明白皇帝要对谁下刀子了,至于做法,皇帝居然连说书的都已经算进去了,那此事必然是深思熟虑、绝无更改了。想想现在自己已经有些里外不是人了,原打算就真的做皇帝的孤臣了,可再想一想自己得罪了天下读书人之后将来的名声,怎么办?怎么办?一时间心乱如麻。
天边暗红带金,日头已经落山,热劲本已经降了一些,可听了皇帝的意图,心中的各种念头此起彼伏的压迫下,他额头上的汗珠子在暗淡的天光下越发明显,刚才回答皇帝时的坚定已经无影无踪。
王战看着再次陷入了挣扎中的阮大铖,实在是感到好笑,这个官迷真是没什么担当,刚才还斩钉截铁地要做孤臣,这么一功夫就额头见汗了,难怪做了一个月的吏科都给事中就跑了,以魏忠贤的权势支持他他都要跑,还真是......王战实在找不出什么形容词来形容阮大铖了,看来真是不能单以才华来评定一个人。要不是真想利用阮大铖在戏剧方面的才华,王战真想现在就把他再次赶走。
“阮大铖,你说——这天下间还有比朕更粗的大腿、更大的靠山吗?”王战似笑非笑地说道。
没办法,遇上这么个又想吃鱼又怕腥的家伙,王战只能再给他加把劲,把话说得直白一些,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微臣......明白,微臣的靠山就是圣上。之前微臣糊涂,望乞圣上恕罪。”阮大铖略一迟疑,颇为失态的要用袖子去拭一下额头上的汗珠,手刚抬起来又反应了过来,放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后面几句话终于还是坚定了下来。
“嘿,你不是糊涂,你是太聪明了,聪明的过了头。”王战冷笑道,“朕听老百姓说过一句话,‘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当时朕就想啊,其实这人呐,算计大劲了也要受穷,你觉得呢?”
“圣上英明,圣上恕罪,微臣明白了。”听到皇帝这话,阮大铖不敢再有任何胡思乱想,双膝一软,立刻磕头如捣蒜地回答道。
“但愿你是真明白。朕最后再嘱咐你一句,朕要的是做实事的能臣,交待你的事情你若三心二意打了折扣,还想左右逢源,那你可真就里外不是人了。”王战意味深长的看了阮大铖一眼,转身离去。
“微臣明白,恭送圣上。”阮大铖跪地叩首,迟迟不敢抬头。
夜风徐来,心中如火,额上汗珠打湿了汉白玉,阮大铖背上却是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