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农部 1 陕甘

    傍晚。

    皇极殿内已经有些昏暗,点上了烛火。七月十五这场大朝会还在持续。

    烛火跳动明灭之间,龙椅,宝屏,巨柱,天花藻井,一条条或具体而微、或巨大威严的金色神龙,在光影间蜿蜒游动;宝座上方的轩辕镜向四周放射着着柔和的金辉;皇帝与大臣在金辉下计议着国事。

    “长远之计在于兴修水利,推广农业水利机械,以格致之力对抗天灾,但目前来说是缓不济急,当务之急是免去陕西所有税赋,运粮到陕西,尽最大可能让百姓活下来。”

    一片金辉之中,王战起身走下宝台,在金砖上来回踱步,边走边说。御案上放着一封刚送到的奏疏。

    对于陕甘,或者说整个北方,王战本来就是非常急迫的。

    从天启五年起,北方就明显越来越干旱,到现在越发的严重,陕北渭北连年久旱不雨,草木枯焦,乡民外逃。按彼世史书的历史记载,这种恶劣情况起码要持续到十七年后,其间大灾不断。

    其实大灾并不是此时独有,历朝历代大灾都不少,问题在于现在皇帝下拔的救灾粮没出京城就首先被户部上下贪墨,余者则被能接触到赈灾粮的各级官吏再层层贪墨,能到灾民口中的已是十不足一。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朝廷减免了税赋,老百姓也仍然得不到活路:一者还是没吃的,二者地方官吏士绅不但不告知百姓减免税赋,反而照旧不断加派,将加派的和朝廷减免的税赋全都收进自家囊中大发其财。

    灾难中,农民是“皮骨已尽,饿殍载道”,而官吏士绅却是“小灾小富贵,大灾大富贵”,借灾情以低价吞没无数土地,买断许多身契,家中的良田与奴仆同时大增,百年如此。

    而刚刚朝廷接到的奏疏将这种恶劣形势再度展示在皇帝和朝廷百官面前,陕西饥荒愈加严重,“草木尽、人相食”。另外,月初,走投无路的陕北农民王二、种光道等聚集数百灾民,击杀了前来征索的官吏,死罪之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于白水插旗聚义。周边饥饿的灾民对富豪乡绅切齿痛恨,见此情景纷纷投奔王二,拼命攻打附近县城。队伍迅速壮大之下,王二率众攻入澄城县城,杀了澄城知县张斗耀和他的小妾,开仓放粮。地方官除了在奏疏中请求朝廷赈灾,还请求调兵剿灭造反的农民。

    奏疏中还有一个令王战心焦的情况:可能是因为死人太多却无人收敛,或者是饥饿的百姓捕食老鼠的缘故,瘟疫也开始肆虐了。除了饿死,百姓病死的也越来越多。

    “若不是这些该死的东西,白水百姓何至于此?”王战在心中恶狠狠的咒骂。

    以自然地理来说,白水县确实不至于此。白水县东与澄城县隔洛河相望,西接铜川和渭北黑腰带,南接蒲城,北以黄龙、雁门二山为界与黄龙、洛川毗邻,位处关中与陕北咽喉,因境内的白水河而得名。因这一条白水河,白水县县境内差不多一半的面积是可耕地,在陕西算是条件不错的县,只要这河没有断流,只要有人组织疏浚水渠,再造些提水的水车,决不至于因饥饿而杀官造反。

    然而,即便王战之前在六月大朝会的时候已经发出圣旨,免除陕甘田赋,此世农民起义的序幕却还是在此地掀开了。

    如此结果,王战估计,九成九自己发出的圣旨到地方上被阳奉阴违了,地主和官吏仍然在借机搜刮、催征,逼迫农民破产,逼迫农民背井离乡,以此谋夺农民的土地。有了自己免除赋税的旨意,他们搜刮的东西更是可以全部揣入自己的腰包,连一文钱、一粒米都不用上缴。只是他们没想到,饿死是死、拼死也是死的农民,会豁出命去把锄头砸在他们的脑袋上。

    “这些该死的东西,该杀!”王战再次感受到历史时空的巨大惯性,更感受到了官吏士绅贪鄙入骨、死不改悔的惯性。

    孙承宗、徐光启、毕懋康和几位阁老、尚书等都在殿中靠前就坐,见到王战站了起来,众人纷纷起身。

    “欸......你们不必陪朕站着,朕是坐累了,起来活动一下筋骨,你们却是站累了,坐下吧。宽座。”王战冲他们摆摆手。

    站了一天,王战给几位老臣和阁老尚书赐了座,让老人家歇一歇腿脚。

    “谢圣上。”几人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谢恩后方才坐下。

    “徐光启,你精通农学、算学、天文,铳炮,最重要的是将一生所学著述成书,作为朕设立的华夏科学院的教材,将来,秉持圣道、刻苦格物的学生们可以去做矿长,做坊主,做税监,诸位爱卿也就不用怕太监贪婪残酷了。不过眼前陕甘旱情严峻,朕还要马上设立农部,以你为农部尚书,又想让你主持陕甘的农田水利和道路修建,你难免分身乏术,朕让你将得用的子侄学生都带来,你可带来了?”

    “回圣上,带来了。微臣听闻圣上前些时日曾让人寻访金薯,臣还带来了一些金薯作为苗种。”听皇帝问到自己,徐光启连忙起身回道。

    “嗯。”听到徐光启说连金薯都带来了,王战欣慰地点了点头。徐光启本就是金薯的大力推广者,为此早就曾经上过奏疏。

    “好,甚好,爱卿有心了。农部的人员由你自己招募,必须是通晓畜牧养殖、农田水利、数算之学的实干之才,无论是你的子侄、学生还是普通百姓都可以,就算是不识字但养马养羊养得好的人,你也可以招募。”

    “招来的人你列好名册、写明特长,与朕报备一声就可以。工部的人员也任你调用。但你眼前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以农部尚书的身份去陕甘抗旱救灾。朕赐你尚方宝剑,给你派三百新军,凡事以抗旱救民为准,你自可临机决断,不必事事奏报。另外,朕将尤世禄和他的陕西亲兵也派给你,朕会亲自交待他们,让他们尽皆听你指挥,全力支持你在地方施政,也能保护你们。你这个农部尚书不能留在京城做官了,需尽快启程赶赴西安,你意如何?”

    从早至晚,王战马不停蹄地商议诸般议题,本就要说到对徐光启的安排,现在恰恰收到了陕西的奏疏,正好把抗旱救灾、农田水利之类急务一并说了。并且,王战给徐光启明确放权。

    没办法,大曌实学之才不多,至少在朝廷的很少,王战知道自己没法给徐光启配备,眼前的急务还是要靠徐光启这样的实学之人自己呼朋唤友,把志趣相投的人都招来。

    其余的大臣多少有些艳羡:回来就成了尚书了,圣上还钦点其著书立说,允许其自行招募人手,看来,就算不愿意去田间地头,至少也要找些算学、律法等实学书籍看一看了。

    “臣,谢圣上隆恩。微臣愿往,子侄学生也带来了十几个,但不知圣上要微臣具体如何做?从江南调粮,臣恐缓不济急。”徐光启语气四平八稳,面色却显出有些抑制不住地激动。

    徐光启没法不激动,尚方宝剑、亲兵卫队、自行招募,这是圣上的信任,也透出圣上对灾民之事的急迫。如此急迫之事交给自己,信重任亦重。圣上还明确支持自己著书立说,还要作为新成立的书院的教材,实学必将大兴,这可比自己教几个学生强上百倍千倍,国家必将因此而强盛,怎能不激动?立德、立言、立功,眼前这就是立言、立功,千古留名。

    “好,王徵,朕任命你为农部右侍郎,你与徐光启同去陕西。朕知道你也擅长机械之学,此去你二人正好可以交流。”王战没有直接回答徐光启,而是再度定下一个新官员,给徐光启做助手。

    王徵连忙磕头谢恩,“臣,谢圣上隆恩,此去必定不负圣上所托,尽力协助徐尚书抗旱救灾。”

    魏忠贤面皮微不可见的抽搐了一下,诸多党羽即便面皮不动,心也在动:一个徐光启,又一个王徵,朝局大变呐!

    王徵,字良甫,号葵心,二十二岁便中了举人,只是其人醉心于机械之学,每日里忙于试验、发明水力、风力、起重机械,所以在天启二年、五十二岁的时候才考中进士,现为扬州府推官。如今被任命为右侍郎可谓一步登天。

    他的父亲擅长数学,舅舅擅长机械,王徵受他们影响,钻研数学、机械,并写出《新制诸器图说》、《算数歌诀》以及其他诸多儒学、兵法、语言学等方面的著作。他在二十四岁以前信佛,四十四岁以前又信道,然后万历四十四年的时候受洗,成为了也里可温教教徒。

    他在扬州时,坚决抵制瑞王、惠王、桂王滥加的摊派,亦绝不参拜魏忠贤的生祠,乃是诸王与魏忠贤都极讨厌的人,只是一方面因其位置权力低微,远离权力中枢,另一方面王徵自律甚严,阉党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把柄,所以魏忠贤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没怎么对付他。此时他一步登天成为侍郎,眼前像他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殿上便站了一排,魏忠贤等人自是难免面皮抽搐。

    “你再能干,一人之力也是有限,你的那些制器图说都已经成稿了吧?交给刘若愚,让他安排人尽快印出来,令更多人见到,培养更多的格物实学人才。一旦得到验证,有益于百姓国家,那便尽快投产。朕要建立更多的工坊,尽快生产出足够多的虹吸、鹤引,风磨、代耕,让我大曌农夫尽得其利。”王战随口就将王徵的实学成就说了出来,末了又对徐光启说道,“徐爱卿,你若有成型的书稿也可以交给刘若愚,一并刊印,尤其是算学和机械方面的。”

    “圣上,您是怎么知道微臣的书稿已经写成?”王徵大为惊讶,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皇帝是如何知道的,惊讶之下也没发现自己问出的这句话大有问题。

    群臣听到王徵的话却立刻就明白了,皇帝说的书稿是真的,而且王徵不知道皇帝知道。群臣不禁内心再度震动:皇帝是暗中让东厂和锦衣卫在监视百官吗?一个小小的推官而已,皇帝都知道他在干什么!?

    最震恐的还是魏忠贤等阉党,因为他们知道绝不可能是现在的厂卫,只能是皇帝另有一股厂卫一般的势力做耳目。

    “朕如何知道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将虹吸、鹤引,风磨、代耕还有耧车在陕西制作出来,用于抗旱救灾。”王战微微一笑,也不多做说明解释,在群臣眼中愈发显得神秘。

    王徵当然也不会追问。

    “圣上,此等作为皆需钱粮。若无钱粮,一切难成。”王徵不问,徐光启不能不问,他再是感到皇帝的信重也不得不说起钱粮,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此次陕西抗旱救灾,诸事艰难,户部能拿出多少钱粮?”王战看向了户部尚书郭允厚。

    “圣上,太仓空乏,臣实是无能为力呀。今年太仓岁入仅三百三十万,而岁出该五百余万,宣府镇还要讨要欠饷三百八十万,臣亦无可奈何。”户部尚书郭允厚低头进奏。

    “你无可奈何?朕就不明白了,户部总说没钱,可是七百零一万顷土地就在那里,徭役全免,一亩一年只收一斗就是七千零一十万石,这已经是历朝历代最宽和的赋役,你们为何收不上来?”王战声音转冷。

    王战知道郭允厚说的数字皆是此时的实情,但自己的田赋新政颁布了可不是一天了,但凡作为便不该如此。

    “臣无能,臣......”

    “你不是无能,你是不愿意得罪人,只愿意在朝堂上说没有钱粮,却不愿意去征收钱粮,或者说,你觉得朕能得罪,天下士绅不能得罪,得罪了会影响你的清名。”王战冷笑道。

    “微臣——”

    “你退下吧,说的再多也不如把实事办了。”

    王战丝毫不留情面的打断,郭允厚只能面红耳赤的退下。

    班列中群臣默然无语。五月初六“天启”以来,皇帝一直是愿意与群臣解说意图的,没人想到皇帝会如此直接斥骂——这就是斥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