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国蠹 1 委屈的商人
“你们说,这当今......那位......是不是太贪财了,连守法商家的钱都抢?”
八月初十,一座客人不少却不见喧闹的酒楼中,二楼的雅间里,几个油光满面的客人正在吃饭,其中一个胖子放下酒杯、压着嗓音说道。
酒楼名为醉仙居,三进七间,上下三层,室内的空间颇为广大,桌椅陈设皆是黄花梨、紫檀之类的名贵木材打制,泛着上好木质特有的温润光华,墙上疏淡地挂着一些书法立轴和意境幽远的山水画,整座酒楼,没有金银珠玉堆砌的富丽浮华,却于木纹书墨之间隐隐透出山高水远的悠远大气。
这样的一座酒楼,在京城,当然是在棋盘街附近。
棋盘街本身呈十字形,所处地块方方正正,十字形的街道将这方方正正的地块划分的类似于围棋棋盘,所以被老百姓称为棋盘街。
十字形的棋盘街,南接正阳门,北至大曌门,东西分别是东江米巷、西江米巷。大曌门是千步廊这片御前广场的南端,也是唯一一座以国号命名的城门,千步廊北端就是皇城正门承天门,千步廊东西两侧墙外就是朝廷各部寺,左文右武。此时皇宫坐北朝南,皇帝面南背北,所以是左为东右为西,与后世相反,故而千步廊左侧、即东侧是吏部、户部等六部,还有宗人府、钦天监等朝廷机构,右侧、即西侧除都察院以外,都是鸾仪卫、刑部、大理寺、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锦衣卫等强力机构。
棋盘街往南出了正阳门就是外城,棋盘街因此也就成了内城与外城的交汇地带;东西长安街又不许平民进入行走,因此棋盘街又成了东城与西城的交通枢纽,加之这些朝廷部寺的存在,棋盘街便成了最接近各部寺且允许老百姓行走的地方,故而每逢散朝,打探消息的包打听、求人办事的商贾、吃酒的官员、或兴讼或救人的讼师与中人便汇聚于此,以至于这附近十分繁华,可谓是商旅云集、酒楼林立,实在是内外城交界处的黄金地带。
大曌京城的内城与外城,准确地说,实际上称为北城和南城更确切。
洪武太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后,将成祖也就是当时的燕王封在燕京。成祖定都燕京之后,觉得燕京作为京城太小了,于是将燕京城向南拓展两百七十丈,形成了嘉靖以前的京城模样:南至正阳门,北至德胜门,东至朝阳门,西至阜成门,一座东西九里、南北七里接近正方形的城池。
永乐大帝扩建之后,在承天门、也就是后世的天*安门外左右各约五百五十丈的位置又修建了东西相对的左长安门和右长安门,自此,承天门前、左右长安门两门之间的这条大街就是长安街,民间亦常称之为天街,只因天街上的承天门就是皇城正门,入此门则入天家。
在承天门之南千步之外、正阳门之内又修建了大曌门,大曌门至承天门之间就是只有皇帝才能行走的御道,御道外围以廊庑围合成御前宫廷广场,称为千步廊。普通的文武大臣想进皇城,只能在千步廊的墙外,绕到承天门外长安街东西两端的左右长安门进入长安街,沿长安街行走至承天门,入承天门进入皇城。
嘉靖帝在嘉靖三十二年的时候为抵御北虏,意欲再次扩大京城的规模,准备在永乐大帝的京城之外再修一圈城墙,周长近六十四里,将原有之京城包围在内,如此,原有的京城就被称为内城,内城墙与外城墙之间的区域自然就是外城。
只是如此规模的建造,耗费的银钱与民夫人力算下来必然巨大无比。事实也是如此,嘉靖帝的南城墙修建完了中间一段、也就是此时大曌京城最南侧安定门所在的城墙之后,嘉靖的朝廷财政便难以承受,服徭役的百姓更是怨声载道,于是外城计划作废,已经修建的南城墙中段也不再向两侧延伸,而是直接向北折返,与永乐大帝京城的南城墙东西两个墙角相连,从此形成了一片新的城区,位在永乐大帝京城城池之南,只因原有的意图是修一座外城,所以这南部的新城区就称为外城而不称南城,而永乐大帝的京城就称为内城而不称北城,不了解这段历史的人往往不明白这内外究竟内在哪里外在哪里,实际上内城就是北城,外城就是南城,二者的分界线是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所在的城墙。
今日恰逢八月第一个休沐日,八月初十,来吃饭的官员很少,棋盘街这酒楼的雅间便比平时空一些,但在这日常官员汇聚之地,胖子的说话声却依旧不敢放大。
大曌官服不取紫色,胖子身穿一件不犯忌讳的酱紫色绸衫,领口上圆圆的大脸把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额头上的汗珠都显得油乎乎。虽说衣衫不犯忌讳,胖子头上却还是戴了一顶本不许商人穿戴的金丝凌云巾,双手上则戴着三个宽大的金戒指,金戒指上面分别镶嵌着缅甸翡翠、和田美玉和来自极西之地的红宝石,显见身家不菲。露出袖口之外的双手也异常圆润,几乎胖成了馒头,端起酒杯的时候,陷在胖手中的酒杯都显得小了许多。
“抢商家的钱?罗兄这是从何说起?那位......是哪位?”对面的方巾锦衣瘦子一听有人要抢商家的钱,嘴里嚼着的菜还没咽下去就十分敏感地问胖子,两颗眼珠滴溜乱转,配上唇上两撇八字短须,十足的一只机警偷食的老鼠。
胖子刚要说话,他旁边坐的中年人把筷子一放,瞥了一眼胖子说道:“二位兄弟慎言。罗胖子,咱们坐到一起,求的是财,莫谈国事,须知祸从口出。”
“嘿嘿,崔兄,这不是就咱们几个吗,人多了我也就不说了。”胖子嘿嘿一笑,圆脸和脖子上的肉随着他的笑声微微颤动。
瘦子还没得到答案,尤其是涉及到钱财,不免有些着急,“崔兄,小弟本小利薄,受不得大风浪,还是让罗兄说说,到底是谁要抢咱们的钱,小弟也好有个准备不是?”
那位崔兄沉吟着没再说话,罗胖子看了稳重的崔兄一眼,放下胖手中的酒杯,油光水滑的小萝卜一样的食指向天上点了两下,嘿嘿笑道:“还能是哪位?就是当今天下木匠手艺最好的那位,至于被抢的,就是从介休到张家口的那几个老西子。”
瘦子消息不是很灵通,平时只顾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闷头赚钱,看着胖子的手势,迟疑的问道:“天下木匠手艺最好的?那、那、那不是......”
“什么不是?就是。跑口外的那十几个大商家都被抄了家,给安到脑袋上的还都是杀头的罪名,如今正在押赴京城,再有几天就要到啦。”消息灵通的罗胖子一双胖手扶在桌子上,有些轻蔑的抢白了锦衣瘦子一句。随着声音的压低,圆滚滚的身子也随之伏低前倾,粗短的脖子往前抻着。
“啊?跑口外的那几家可是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家家地里都埋着银冬瓜,族中子弟也多有做官的,那可是手眼通天的主,他们都被抄家了?罗胖子,你这消息准吗?”锦衣瘦子闻言大为惊讶,袖子把酒杯都拂倒了,酒洒到腿上都没在意,急急问话。
稳重的中年商人闻言也是眉头紧皱,手中捏着筷子也不动,只是盯着眼前的酒杯,不知在想什么。
罗胖子仰脖子喝了一杯酒,酒杯顿在桌上,往后一靠,大手一挥,“这还有假,这种事谁敢造谣?东厂、锦衣卫都去了,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据说是倾巢而出,不瞒你们说......”说到这,胖子的声音压到了最低,显得低沉而沙哑,“连许显纯都去了。我家一个掌柜与一位公公有些交情,在半路上碰到了他们往京城押送人犯的车队,悄悄聊了两句。大概是因为人已经抓到手了,所以那位公公才肯说上几句。我家掌柜也因此快马加鞭回来报讯。此事千真万确,不只是我,最迟明天,在山西那边有生意的差不多也都该知道了。唉!从今以后,自求多福吧!”
传到了胖子这里,东厂和锦衣卫已经被传成了“倾巢而出”。
稳重的中年人知道罗胖子跟山西那边确实有不少生意往来,跟宫中也有些来往孝敬,闻言看向了罗胖子,“连许......大人都去了?罗老弟消息如此灵通,为兄佩服。不知罗老弟可知此事内中的缘由?”
“起因细节倒是不知道,我家那掌柜说厂卫此次口风甚紧,只隐约听说是今上钦点的人头姓名,说是通敌卖国,把粮食和铁器、据说还有军械和军情都卖给了东奴。厂卫的人还说,除了出动了他们,暗中还有人盯着,连厂卫都不知道是谁。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如此小心、口风如此之紧。对了,听说连白杆兵都去了张家口,只是没轮到他们动手,一夜之间那些家就都被拿下了。”罗胖子说到这再次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身形随着声音愈发地矮了下去,弓腰低头、越发显胖。
“当今......今上,钦点?还把白杆兵都派去了?如此作为,岂不是天下商家人人自危?难道就不怕天下物议?”中年商人神情凝重,同样压着嗓音,弓着腰,脑袋不知不觉地接近了桌面。
“嗨!谁知道呢。之前不久不还派内操军带着邸报去各地,昭告天下有田者皆纳赋,还要收商税矿税,连税额都定了,现在这是等不及了吧?动手明抢了。唉!......”罗胖子说着摇摇头,长叹一声,胖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黄金美玉的光芒在对面瘦子的眼里闪过。
“咱们挣俩钱容易么?见人三分笑,风里雨里的奔波,年节寿诞、红白喜事、金榜题名、添丁进口,哪一样能落下?样样不落,不断的孝敬。咱们挣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辛苦钱。”说话间,胖子手中的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就是!咱们挣点小钱容易吗......”瘦子闻言大有同感,放下筷子倒起了苦水,“再者说了,在商言商,这买卖一就是要赚钱、二就是得讲信用,不赚钱叫什么买卖人?对东奴也得讲信用,东奴的钱能赚也要赚,总不能眼看着东奴上赶着来买粮食铁器咱们却不卖吧,那就不是买卖人。打仗是那些丘八的事,打不过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嘁......”瘦子撇着嘴,言语愤愤,嘴角鼠须上油光闪闪。
“确实,咱们关内和关外做生意也不是这几年的事,也未必就是这十几家起的头,这已经是做了几十上百年的买卖,在商言商,信誉第一,岂能说断就断了商路?”中年人也抚须点头。
“就是,粮食也好、铁器也罢,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再说咱们又没拿刀杀人,也没把铁锅打成刀剑。咱们大曌边镇的军卒不一样有刀有剑,还有红夷大炮呢,打不过人家怨谁?跟咱们这些经商的有什么关系?有本事他们该打胜仗打胜仗、咱们该赚钱赚钱,他们那边打着东奴、咱们这边赚着东奴的钱,那才是天朝大国呢!现在算什么?打不过就拿咱们商人出气?真是的......咱们商人唯一的讲究就是有买有卖、信誉第一。”瘦子再次愤愤不平。
话音虽低,筷子却啪的一声义愤填膺地拍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