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丁卯之变.口外
喜峰口烽火燃起的六天前,十月二十,喜峰口长城西北方六百里外,宣府边墙的正北方,人喊马嘶,八色旗帜在烈烈寒风中飘扬。
一队队神色木然的鞑塔尔人被带出人群,最青壮的被分散到各色旗帜之下,还有一些被挂着狼皮的长矛指引着,融入其下的部伍中,原地剩下的多为老弱。
北方大地,经过了一夏一秋的蕴养,农历十月,人壮马肥,正是用兵的好季节。事实上,除非是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北方游牧部落南下多选择在此时,这是战马马力最好的时候,也是南边农耕地区丰收之后粮食满仓的时候,最适合抢掠。
红歹于十月初二发兵,大军起于沈阳,走天启二年之后已经荒无人烟的广宁以北,一路向西,汇合其父打服的内喀尔喀巴林、扎鲁特诸部以及他自己威逼利诱下来的乃蛮、敖汉两部,之后沿大凌河行军,向西南方向的大凌河上游上溯,直至与其父于天启五年收服的喀喇沁部汇合。
汇合之后,以喀喇沁部向导,一路行军皆听喀喇沁安排,逐水草、寻踪迹,直接摸到同样在大凌河上游附近的察哈尔多罗特部,斩杀数千,俘获万人,继而马不停蹄,令多罗特部降俘纳投名状,引领大军西向,换马疾驰,丝毫不做休息,在宣府镇长城外的原土默特部草场寻获了察哈尔本部。
察哈尔部多年来一直不肯向东金臣服。察哈尔部首领林丹汗虎墩兔以黄金家族后裔自居,一向瞧不起渔猎部落出身的东金诸部,来往之中蔑称奴儿贺齐为“水滨三万女真之主”,认为当年宋朝时真正的金国都被自己的祖先伐灭,现在不知哪里跑出来的蛮夷,连文字都没有,连当年金国造的字都不会写,即便真的是金人的后羿,也应该向自己臣服才对。所以虎墩兔不但自己不肯臣服,还屡次攻击被东金收服的部落,比如内喀尔喀诸部;还抢掠关内去向辽东的商队,更意图打垮收服土默特、外喀尔喀甚至沃亦剌等部,而这些部落对虎墩兔也是非常敌视。
此次红歹大军倾巢而出突袭大曌,为防止腹背受敌,对察哈尔部的痛击比彼世历史大大提前,相比于王战所读的史书,由崇祯二年提前到了天启七年,从己巳之变提前成了丁卯之变,时间提前两年,动作也更为凶狠。
大军先汇合仆从,再寻喀喇沁做向导,继而剪羽翼多罗特部,一路疾行避免了消息走漏,最后在喀喇沁和先投降的多罗特部的引导下,东金大军与诸鞑塔尔仆从四面合围,猛击察哈尔本部。
此时察哈尔本部连续与土默特部激战几天,刚刚将土默特部击溃,虽是胜利却也是人困马乏,并未能吞并消化,完全无力抵抗此等突袭。
突袭发起之前红歹还下令,对于一贯瞧不起东金的察哈尔部,半个时辰之内不收降俘。
虽然草原部族马多,地域又四通八达,作战中极难大量歼灭,然而此次预谋对无备,更有同样的草原部族喀喇沁、多罗特做向导内应,加之新降的土默特临战作乱,一战下来东金居然斩杀察哈尔部近万青壮,俘虏青壮三万、老弱近十五万,一举除掉多年的喉中鲠骨。林丹汗虎墩兔只能带着不足五成青壮人马向西逃走,而虎墩兔的女婿塔布囊布延以及两个贝勒昂坤杜棱、图尔济也投降了红歹。
塔布囊布延的投降令红歹大为高兴,只因在草原上,“塔布囊”的意思就是“黄金家族的女婿”,此人对红歹收服降俘的人心作用极大。
在取得胜利之后,红歹如同对付多罗特部一般,立刻将收服的察哈尔残部打散分割,将虎墩兔直属的察哈尔残部抽出一部分分给草原各部,尤其是喀喇沁部分的多一些,一部分青壮编入八旗给以披甲人的身份,大部分老弱和一部分青壮留下,继承察哈尔部的名号和草场,为西逃的林丹汗虎墩兔埋下一个楔子。
......
“大汗为何定要在此时分割察哈尔?臣以为不若攻瞾回返之后再分割察哈尔残部,现在立刻分割,臣恐他们心中愤恨,在攻瞾之时不出力甚至作乱,其它草原各部恐怕也会心中不安。”面对分割察哈尔部人口的景象,吉尔哈兰一提缰绳,带马靠近红歹,萨哈里安也靠了过来。
此时红歹的身边并没有鞑塔尔各部的头人,那些头人正在忙着挑选女子和牛羊。
“我大金勇士面前,谁敢作乱?”红歹的儿子、刚刚十九岁的霍尔格跋扈的说道。
霍尔格去年跟随大贝勒代沙恩征讨鞑塔尔扎鲁特部时,作战勇猛,亲手斩杀了扎鲁特部首领额斋图,随着他的勇猛增长的就是他的狂妄跋扈。
扎鲁特部此时就老老实实地待在仆从军中。
“哈哈哈......吉尔哈兰,本汗让你们半个时辰不收降俘,你以为本汗为何?”
“本汗就是在稳固后路。我大金此次一鼓作气攻入曌国,怎能为后路留下隐患?消除隐患,最好就是打断敌人的筋骨,一部之筋骨,就是他们最能骑射的青壮。打断了敌人的筋骨,在剩下的降俘面前自然便立了威。这些鞑塔尔部落就像是南朝曾经的名臣说的,畏威而不怀德,强必盗寇、弱则卑服,现在,他们的心里便只有卑服。至于作乱,他们已经不敢想。”红歹没有接儿子霍尔格的话,而是对着吉尔哈兰说话:
“何况我大金的贝吉列犯了错都要罚没牛录,察哈尔屡次袭我商队、杀我使者,怎能不罚?若不重罚,那才真是教坏了各部,以为做了坏事说几句好话就行。尤其是在这举国攻曌的时候,容不得半点异心,此时本汗所行,便如同汉人说的,治乱世当用重典。”
“大汗说的是,倒是那些曌人,道理讲得比谁都明白,做起来却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总是被那些部族糊弄。”萨哈里安看着眼前被分割的部族说道。
“萨哈里安你最爱读书,对南朝的史实知之甚多,你再说说,南朝历朝历代最爱和亲,对北方部族不可谓不友善,可是他们一旦内乱,与他们和亲的那些北方部族哪一个不攻打他们?哪个像女婿对待岳父了?”红歹又对着萨哈里安说道。
“哈哈哈哈......”听到这里,霍尔格大笑起来。
“大汗说的是,他们的汉朝号称强汉,自大海之滨至极西之地,东西横跨万里,可是当他们自己弱的时候,即使送出公主去和亲,匈奴还是照样抢掠他们,他们强大的时候,匈奴却自己凑上来求着内附,可见,若无行重典之能,便是赏得再多,他们还是会起二心。就像咱们驯服那草原上新送过来的烈马,只有草料,没有鞭子,马是驯不出来的。”萨哈里安顺着红歹的话说道。
萨哈里安精通汉文,读书甚多,经史中的典故信手拈来,本身也征战沙场多年,不是个书呆子。此时侃侃而谈,颇有些儒将的味道,便是孟固尔泰和阿米恩那样瞧不起读书人的也没有出言讥讽。
“不错。”红歹志得意满地说道,“我大金勇士当永远牢记,要永远拥有施以重典之能,即使日子过得再好,也不能懈怠了弓马骑射。我们要做山林里的猛虎,决不能成为草地上的绵羊。”
“大汗英明。”萨哈里安发自内心的觉得东金得到了一个英明的大汗。莽古尔泰和阿米恩对视一眼,都没说什么。
“你们再看看他们穿的、吃的、用的,就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除了一件件破皮袍,还有什么?别说铁甲,连皮甲都罕见,正如父汗所说,一群‘穷饿之虏’。他们的头人根本没有做到赏罚分明,什么好处都是自己的,轮不到这些下人。他们不像我大金勇士,有功必赏,所以,他们只要能吃饱,根本不在乎谁是主子。你们看那些被分到各部的,哪有人愤怒,尤其是做了我大金披甲人的,只会庆幸从此有了靠山、能吃饱饭,再也不用怕草原上的白灾。你们看,他们的脸上是不是只有能吃饱饭的庆幸。”
红歹居于马上,马鞭轻点。
“哈哈哈哈......”
诸贝极列听了红歹的话,看了看远处被分割的察部俘虏,看着那些人似乎如释重负放下了心的样子,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至于各部头人,他们更在意的是漂亮的女人和肥壮的牛羊。他们喜欢,那就给他们。他们得了察哈尔的这些女人和牛羊,便再也不会与虎墩兔友善。”红歹眯着眼睛看向那些部落头人。
“大汗英明。”
“大汗英明。”萨哈里安、吉尔哈兰等人由衷称颂。
“还有,本汗半个时辰不封刀,也是为了减丁,你们要记住,我大金人口不多,草原可以依附着我大金捞好处,但不可以人丁兴旺,更不能超过我大金。”说到这,红歹扫了儿子一眼,细目微阖,枣红的脸上略显阴沉,心中暗叹:不知这个儿子能学得自己几分。
自红歹之父天命汗起,东金就将草原鞑塔尔诸部置于严格的管理之下,为了限制鞑塔尔各部之间互相吞并进而壮大出统一而强大的部落,东金以消除纷争的名义,给臣服的各个部落划定了固定的地盘,各部只能在地盘之内活动,敢擅自越界抢掠其它部落的必遭东金大军攻杀,即使投降,往往也要按照东金大汗的意图更换部落头人。
彼世另一个时空中,康乾时这种做法更列入典籍成为法度,只是那时天下已经比较稳定,手段便温和了许多,改杀为罚,《大清会典》载:“外藩元蒙鞑靼不得越旗畋猎,越境游牧者,汗王罚马十匹,贝勒、贝子、公罚马七匹,台吉罚马五匹,庶罚牛一头。”
以草原单一而低下的生产力,严格划定了草场地盘,连传统上的南下抢掠都不可以,面对寒冬的白灾便只能在地盘边界内等死,所以这表面上看似消弭纷争的划分草场、厘定边界之举,实际上暗藏的是削弱之举。草原上鞑塔尔各部既不能弱肉强食、吞并壮大,又不能迁移躲避天灾,人口只会越来越少,部落越来越衰弱。
而且这种划分不可能没有亲疏远近,比如喀喇沁部就比其它的部落条件好得多,因此,这种划分还会挑拨起矛盾。草原上物资极其匮乏,草原各部互相攻杀吞并本是常态,如今又被这种人为的划分所分化,互相便更为仇视,永不能团结。
另外,东金一方面禁止鞑塔尔诸部习汉字、读汉书、聘请汉人书吏,禁止他们学习汉人的先进文化,另一方面却大力在草原上弘扬喇嘛教之中的黄教,给予黄教种种优厚待遇,使得大量穷苦鞑塔尔男子被黄教的优厚待遇所吸引,出家而入黄教——而黄教是严格禁止娶妻的,这又一次限制了鞑塔尔人口的增长。
多管齐下之下,异时空中,至彼世末代皇帝溥仪时期,漠南诸部人口已经不过一百一十八万,漠北外藩诸部更是少至五十万,可见这种做法的有效性。
红歹此时的做法,不过是东金一贯的国策罢了,既不允许鞑塔尔各部的壮大、统一,又要将其牢牢地绑在自己的战车上,诸贝极列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
“大汗深谋远虑,此次攻瞾必定大胜,我大金必定大兴。”萨哈里安对于大汗红歹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听了红歹的谋划,再次赞叹不已。
阿米恩瞥了萨哈里安一眼,嘴角一撇,转过头去。
“另外,本汗如此作为,也是为各旗勇士增加一些披甲辅兵,此次突袭大曌对于我大金来说乃是国运之战,对于鞑塔尔各部来说却不过是又一次借势抢掠。跟着我大金勇士抢些好处当然可以,但绝不可以不出力。”
红歹心情舒畅,谈兴愈发的浓,频频开口指点臣下,当然也是给自己的骄横儿子听。
红歹口中的披甲辅兵,诸贝极列自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再次轻蔑地笑了起来。
“大汗,我们已经抢了这么多牛羊和粮食,足够吃上半年了。若是还想突袭大曌,必定要分兵留守在口外看守这些牛羊粮食,而察哈尔的主力还在,不如我们就此撤回辽东。”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孟固尔泰突然说到要撤兵。
红歹闻言,一股恶气陡然升起,勃然作色,正要开口,阿米恩也接了上来:“是呀,大汗。三贝极列说的不错,有了这么多东西,还要攻瞾,分兵不说,要是分兵之后,进了长城却进展不顺,这些东西可不一定保的住,这些草原上的奴才.....”
“够了!”红歹一声怒喝。
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两个狼子野心的家伙,到现在还要拆自己的台,只想着自己的那点蝇头小利。只可恨现在四大贝极列并座议政,自己威望不足、权力不足,无法干脆利索的惩治他们,现在只有用撂挑子的方式,逼着各部大小贝极列表态。
他知道自己威望还不足,尤其是上次宁锦之战损失很大却什么都没抢到,但是他更知道,那两个狼子野心的蠢货威望更不足,他们太贪心、太在意自己的私利了,没人会选他们当大汗。只要其他大小贝极列还觉得自己比阿米恩和孟固尔泰两个更公正、更能让各旗公平地分到越来越多的财帛牛羊,就不会附和他们两个。
心中拿定主意,脸上面色一沉。
“你们要是不怕我大金分崩离析,那便尽管撤回,大汗的位置也让给你们,你们来做。”说罢,红歹打马回转大帐,丢下众人。
阿米恩和孟固尔泰尽皆愣住,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红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