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穷寇 1 仓惶
碧空如洗,红日高悬。
还未封冻的泃河缓缓地在大地上流淌,未被践踏净尽的冬小麦在田块上顽强地展现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淡绿,北边远处是一带灰蒙蒙中透出些土黄的山影。
若无战火烽烟,这般景象足够文人墨客吟诗作赋。
泃河属于北直隶地界,在三河城城东,西距京城直线距离大约一百二十里。东距山海关约四百八十里。
泃河上游从北部群山中绵延而出,自三河城往南的中下游两岸则一马平川,变成典型的华北平原的地形,只是此时能收的庄稼早已收完,道路、田地中也无人烟,放眼望去,除了残存的那抹麦绿色,只有荒野上枯黄的衰草,一片冷寂萧索。
此时泃河西岸三河城的东城墙上,无数的官兵趴在城墙垛口上,都在望着泃河东岸,那里有两只大军正在作短暂的修整,一只都是灰扑扑的皮袍子,一只是黄白蓝红四种颜色,配上镶边,四种颜色分出八种旗色,旗下无数的军卒马匹挤满河岸。
开始城头这些人还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本来凶神恶煞的东奴忽然回来了,回来了还连城都不进,直接绕城而走,过河了;城中少量的东奴也兔子似的跑出了城。渐渐的他们都寻思过来了——东奴这是败了吗?朝廷胜了?
“定然是朝廷胜了,而且是大胜。你们看,东奴的兵力可少多了,北虏倒是没什么变化。”城头原本的三河守将兴奋的说道。
“胜了?咱大曌多少年没胜过了?这怎么就胜了?”军将身边的亲兵有些难以置信。
“是呀,这怎么就胜了?这一路上比咱们大的城池不都降了吗?哪里冒出一只强军能打败东奴?”
“就是呀?”旁边的军卒也纷纷插言。
“你娘的,咱大曌胜了不好吗?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意思?找死吗?”军将挥手就扇了身边军卒一巴掌。
“不是不好,实在是这事变得太快了。”挨了一巴掌的军卒捂着脸说道,“前个才降了,今个他们就败了,这如今咱们可怎么办?还有啊,被赶着往口外去的那些老百姓咋办?咱们去不去追回来呀?”
“追个屁,滚。”
听了这军卒末尾带着点拐弯、北直隶味十足的言语,看着城外,三河守将脸上阴晴不定。
......
“父汗,这些奴才简直该死,看看他们的样子,这就不把我大金放在眼里了,父汗,让儿臣杀光他们。”泃河东岸,盔歪甲斜的霍尔格咬牙切齿地看着不远处的鞑塔尔诸部,手里牵着还在淌汗的战马。
红歹此时也没有骑在马上。他身材肥胖,他的战马负担更重,若非白甲兵拼死断后,他很可能逃不出来,就这样路上也已经换了一次马。
鞑塔尔诸部正在百步之外给马匹喂水,喂食一些马包背囊里带着的豆料、盐巴,六万多人,至少十五六万匹战马,黑压压一片,许多马匹在啃着田间的秸秆和衰草。
相形之下,东金这边明显气势衰弱,人不过两三万,折损至少近半,除了一人一匹战马,备用的马也并不多;除了马屁股上的马包背囊,没有任何辎重。溃败逃跑之时,红歹左翼镶白部的骑兵逃向东方很顺利,而右翼德格楞率领的镶黄部骑兵因为所处位置的原因,在转向东方逃跑的时候需要从曌军步兵方阵面前穿过去,遭到了王战步兵方阵来自侧翼的猛烈打击,火力更胜彼世八里桥之战的火力,因此镶黄部损失尤其惨重,现在东金八部的总兵力就只有这些了。
“住口。你怎么如此愚蠢?看看你的战马,你再看看我八部勇士还有多少?看看我八部勇士的脸色?鞑塔尔诸部毫发无损,此时翻脸内讧,莫说曌军还可能追在后面,即使没有曌军,我们又凭什么翻脸?”红歹满面怒气地痛斥霍尔格。
对自己这个儿子,红歹实在是难称满意,上阵作战勇猛有余,于朝中政事却是粗暴骄狂,毫无头脑,当此之时居然还要与鞑塔尔诸部翻脸。
霍尔格听了父汗红歹的斥骂,看了看自己的战马,看着“勇士”们灰败的脸色,恨恨不语。虽不再说话,两腮的肌肉却咬出了一条条的肉棱。
他手中牵着的战马身材高大,肌肉发达、四肢修长,皮毛光亮顺滑,明显是一匹万里挑一的好马,其高大程度在草原和辽东这片广袤的地域绝对是极其罕见的,乃是鞑塔尔那些王公台吉进献给红歹的,很可能是得自更遥远的西边大草原上的部落。可是稍微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现在这匹千里良驹身上的肌肉正在突突乱跳,而且在这样的天气里,汗明显也流的太多了,鬃毛都有些打绺了,善于养马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不惜马力疾驰的后果,让这良马也吃不消了。他年岁虽不大,但征战也有几年了,也曾从辽东长途行军两千里出征过草原鞑塔尔部落,当然知道这些使用战马的经验。
他眼中的“勇士”呢?比他手中的战马还不如。
“缺吃的,抢西边”,“缺穿的,抢西边”,“缺种地的奴才,抢西边”——这是八部勇士乃至于女子的日常语言,连老太太都知道。
最近十年以来,建州诸部被强大武力捏合成了东金八部,而八部之人早就从顺民变成了饿狼。包括那些部族之名早已不存的人,心中对大汗一族的怨恨都淡了许多,毕竟除了被吞并时的死伤,活下来的这些人,他们也随着得了太多好处,日子好过得太多了。
一次次的胜仗,尤其是连西边的辽东首府辽阳都夺取之后,上百座城池屯堡的攻陷、杀戮、抢掠,让他们人人信心十足,一切皆取之于西边,已经形成了习惯,无论缺什么,抢西边就是了;西边抢没了?那就抢南边。
然而今天,现在,霍尔格目之所及,只有一片丧胆的灰败之色——曾经黑红的脸膛此时只显灰败;灰败之色中唯一有些光泽的就是那一双双眼珠了,然而眼珠中透出的仍然只有惊恐、茫然,战前的兴奋和勇气,一丝也看不见了。
还能怎样?只能恨恨不语。
“大汗,当务之急是从鞑塔尔诸部那边要一些马匹,否则我们恐怕马力不足。此时有曌军压迫,还好索要一些,若是到了塞外草原,恐怕就不好索要了。若是小皇帝极力追击,我大军千里迢迢回到辽东,路上恐怕马匹不够用。”范文程远比霍尔格冷静得多也聪明得多,已经注意到了现下东金残部的危机,见霍尔格不再说话,便立刻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嗯,你说的对。以你为主,带上大贝吉列和霍尔格,马上去和他们谈,不要多,咱们剩下的勇士能保证一人双马就好,多恐生变。霍尔格,你随着去,不要多言。”红歹当机立断,派范文程去和鞑塔尔诸王公索取马匹。
范文程多智、言语柔和,正合适此时与鞑塔尔打交道。至于代沙恩和霍尔格,都是以前征伐过草原的人,在草原上的杀威仍在。如此软硬兼施,红歹相信,在自己这边不过多索取马匹、不影响鞑塔尔诸部逃命的情况下,当可以要来马匹又不至翻脸内讧。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想。草原诸部与东金残部,实力和心里都处在微妙的平衡之中,所以范文程三人带兵过去之后,很快,蹄声如雷,他们带着两万多匹战马回到了这边。只是这蹄声却不只是这两万多战马发出来的,而是所有的鞑塔尔诸部开始上马东行,十多万匹战马同时扬起的蹄声。
“父汗......”霍尔格反身看着不告而别的鞑塔尔诸部,面目狰狞,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一天之前,这些鞑塔尔的王公台吉见到自己还毕恭毕敬,曲意巴结,今天便视自己如无物,怎不令人恼羞成怒。
其实他还少想了一个原因,鞑塔尔可不只是开始轻视,就在他们这边商议的时候,鞑塔尔那些王公台吉也在商议,商议的结果就是可以给出一些马匹,但是绝不能到东金这边来议事,原因不言而喻。所以就有了此时的不告而别。
红歹就像没听到豪格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开始加速的鞑塔尔诸部,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越发细小,心中恨意暗涌:没能号令住这些部落,真是奇耻大辱。奈何,自己虽恨不得撕碎他们,却也不能真个发作。
“父汗——”
“住口。此时发作,必然会被反噬,你当这六万多草原奴才不会立刻反咬我大金吗?说不定他们都会立刻投降曌军拿我们邀功。如今他们能给出这么多马匹,一样是不想翻脸罢了,担心翻脸了两败俱伤,再被曌军追上。咱们现在所剩不过两三万人,也只能任由他们去了。大金......死的人太多了。”
听到红歹的话,红歹身边所剩不多的贝吉列们看着鞑塔尔诸部的行动也没人再说话。
“咱们也走。”半晌后,目送鞑靼远去,红歹终于说话了,阴沉的脸红中透黑,语声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