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二百三十七章 穷寇 5 不惩恶不足以扬善,不斗争不会有太平

    “陛下,臣以为无非四字,‘爱兵如子’。”

    大安口的空心敌台上,参谋姚广道在众人还在思索的时候给出了回答。

    “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影响大胜的结果,在胜利已是既定的前提下,陛下想尽量减少战士们的伤亡,所以在装备和训练形成的战力占优的情况下,陛下仍然采取十六字诀战术。微臣斗胆猜测,陛下没有布置包围,也没有布置堵截,想必也是要在尽可能少伤亡的前提下杀伤东奴。”

    说完,姚广道深施一礼。

    听了姚广道的话,旁边众将一时都是恍然大悟,纷纷想起,初见皇帝的时候皇帝就说过“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以作战勇猛为第一荣耀,上阵杀敌自然免不了伤亡,但将来你们当了官、领了兵,一定要事先动脑子筹划好,尽量多杀敌、少伤己。同样的战功,谁麾下的士卒伤亡少,谁的军纪记得牢,谁读书识字多,谁就优先升职”,显然,皇帝现在就是这么做的,皇帝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拿大家的性命当性命。

    抬起头来的众将,眼中的光芒与先前已是不同

    “陛下仁爱,吾等愿为陛下、为华夏舍生忘死。”

    长城燕山,尽皆回响众将之声。

    “哈哈哈哈......姚广道,你很不错,你们都不错。”王战哈哈大笑。

    良苦用心被将士们理解,眼前众将士眼中尽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情,王战当然十分高兴。

    “既然知道朕爱兵如子,那现在可明白朕为何不肯带你们远征辽东了?这几年,冬天越来越冷,这个季节,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被北虏称之为白灾的大风雪,但是朕知道,那种大风雪雪深没膝都是轻的,有些地方没过大腿没过整个人也不是不可能,一旦遇到这种天气,粮草带的再足,人马也有致命的危险,只因大雪之中人马难行,走不了,被困住就是坐吃山空、活活冻死的结果,尤其是战马。战斗之时应该不怕死,但朕不愿意让你们无意义的死,朕希望能与你们君臣长久。”王战一番解说,清楚表明了对将士们的珍惜。

    “陛下英明。万历爷四十八年、哦、也就是先帝泰昌元年的时候,山东十月即飞雪,且积雪盈尺,树枝压断,路边多能俯拾冻死的鸟兽。这些年,确实是越来越冷了。我军对塞外不熟,如今又已是十一月份,追至群山与草原交界处,距此处四五百里,是既能练兵又比较稳妥的适宜之举。”听到皇帝说天气越来越冷,张春想起了山东的实例,接口说道。

    “听陛下一言,这天时还真是不作美。万历爷四十六年十二月份的时候,臣之家乡广东,连下了数天雪,当时文人墨客看着琼林玉树饮酒赋诗,乡间百姓却是苦不堪言。此后数年皆如此,唉......臣,至今记忆甚深。”袁崇焕也想起家乡的大雪,不禁叹息。

    “谢陛下关爱。”长城城头,众将闻听张春、袁崇焕之言,齐齐再施军礼。

    “关爱乃是应当,不过,我们身为军人,也不能过分的谨小慎微。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尤其是军事方面,双方甚至多方做你死我活之争,各逞奇谋,哪里会有十拿九稳?对方又不是傻子。该做的准备都做了,该设想推演的都推演了,那该向前进就要向前进。所以,朕才会想起教谕书中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只不过,朕想追的穷寇不是辽东方向,而是正北方的草原。”皇帝说出了参谋和后勤都有些担心的东西,只不过方向不是辽东。

    “陛下,不知陛下要向北到何种程度,要达到什么目标?越往北天气越寒冷,新军虽精锐,但毕竟不是征战多年的老军,更无塞北的经验。”茅元仪听皇帝虽不打算杀奔两千多里外的辽东,但出了山谷之后还要向北,不打算止于燕山与草原交界之处,虽未立刻反对,但作为参谋,还是第一时间提出警示。

    设定目标,提出各种不利因素的警示,拿出各种应对方案,无论是参谋、后勤还是军事主将,在王战的教导下已经形成了这种系统性的思维习惯。

    张春等人闻言也齐齐注目皇帝。

    张春的心情和茅元仪差不多,众将则更多的是激动,这就是因位置不同而思维取向不同了。

    “鞑塔尔逐水草而居,我军出山之后,沿滦河西岸前进,直到滦河上游,然后沿汤河、白河、潮河一带返回,一路展开侦骑,搜寻鞑靼部落,将滦河与汤河之间的地域横扫一遍,最后从密云后卫回京。这样沿河而行,既容易找到鞑塔尔部落,遇到突发的风雪也不会迷失路途,路程上,出山也不过四五百里,到喜峰口也不过千里左右。都说草原部落来去如风,能把汉军拖垮,这种说法也使汉军历来把出塞视为畏途,可是你们想想,他们的牛羊能来去如风吗?我们只要找到他们大群的牛羊,他们战则必败,避战就要饿死,战与不战,败亡的都必定是他们。就算此次没找到任何部落也没关系,甚至将来还是缺乏战马也没关系,朕想了个打笨仗的办法,将来我们沿着一条条河流筑城,城不需太大太高,更不必一定包砖,只要城中储备充足的粮草、有大军过冬的军营房屋即可,当然,城中驻扎的必须是能打的新军。一直筑到北海,就如同下围棋一般,草原早晚是我大曌的棋盘。或者用织渔网来形容也可以。这当中,唯一需要的就是朝廷百官真心实意的执行田赋新政、国税新政。”

    王战心中早有成算,如今说来自是有理有据、雄心勃勃。

    听得皇帝的谋划,诸人沉思半晌,只觉得眼前这般用兵行事,出喜峰口长城不过千里,踏出群山后,出滦河河谷不过五百里,以眼下新军的战力、东奴的损失程度、北虏的丧胆程度和一贯避免硬战的习性,用兵没有太大危险,练兵却是足够,并无好大喜功的危险。至于皇帝长远的计划,虽没有大军纵横万里的爽利,却真是如皇帝所说,只要粮草充足,确实能以这似乎很笨的方法将草原化为大曌的棋盘,一座座军城中的驻军就是绞杀敌人的棋子或是连起来的渔网。而且,将来的战马总会越来越多,只要够拉车的就行,以战车运载步兵,照样可以纵横万里。

    事实上,以现在新军的军纪和士气,徒步转战万里也不是问题,只是,在平阔的草原上,机动性终究是差了,还是必须依托屯堡据点才能行。

    “陛下,如今有德胜门大胜,我新军威名必定传遍草原,大曌完全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早则一个月,迟则明春,微臣以为鞑塔尔诸部必定来投,到时朝廷略施怀柔即可平息边患。我大军只需专注于明春出兵辽东即可,完全不必现在征伐草原。”听到皇帝的谋划,张春提出了不同意见。

    张春是纯粹文臣出身,思维并未完全转变,现在又是后勤,是以想的更多的还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谋、其次伐交等说起来更高端、更显智谋的东西,当然也还有减少靡费、减少朝廷和百姓的负担等等,尤其是在听到可能要大量筑城的情况下。

    也不能怪他。

    在此时大多数文臣眼里,战争还是个有付出无收获的东西,是一个得不偿失的东西,“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他能够提出一个替代的办法而不是直接反对,已经是在万岁山学习的结果。王战对北方森林和地下巨量物产财富的描述,还是起了作用的,产生了一定的说服力,只不过在没有见到直观的财富之前,这说服力对于传统文臣还是不够直观、强大。

    “不战而屈人之兵,在很多时候都是很好的,但绝不是任何时候都好。易有阴阳,这世上就没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单纯就眼前来说,爱卿说的不错,但是从长远来说,爱卿说的就是大错特错。朕恰恰是不想在施以严惩之前就怀柔。”王战说的很直接,答案也很硬朗,张春一时有些错愕:大错特错?

    “陛下,以大胜之威而施怀柔,付出极小而收获极大,为何......”错愕半晌,张春还是把不解问了出来。

    虽经过这半年在皇帝身边的培训历练,有了很大的改变,但传统文臣的许多想法并不会这么快的彻底消失,张春又不明白皇帝话中的深意,所以他还是问了出来。至于皇帝说他大错特错,张春倒并无什么震恐,这半年的学习相处,张春也好,其他的大臣也好,都知道了皇帝的言辞不代表震怒,只代表判断和道理。

    “嗯,朕便为你们细说一说为何如此,你们此后当牢记于心。”王战正色开言:

    “圣人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还说‘乡愿,德之贼也’,这便是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圣贤大道也好,国家律法也罢,都必须讲究惩恶扬善。而军队,更是必须赏功罚过、信赏明罚。所有这些也都证明了朕之前说过的一个道理:不惩恶不足以扬善,不斗争不会有太平,恶徒不受严惩是不会真正改过自新的,只有切肤之痛才会令恶徒在以后怯于为恶。小至人与人之间,大至族与族、国与国之间,道理相通,皆是如此。”

    “面对敌人,只有施以与其恶行想对应的严惩,只有让其为恶行付出沉重的代价,只有我大曌自身持续而坚决的斗争,大曌才会有长久的太平。如果惩恶要付出一些代价,那也是必须付出的,否则一定不会有长久的太平。不信你们就想想,汉晋强盛之时,五胡皆主动来投,我汉家天子皆对其宽容怀柔、予以接纳,可是最终,对五胡的怀柔与恩义换来了生灵涂炭的结果。想想这些,你们就一切都明白了。”

    “归根结底,还是可以回归到教谕书中的那句话,‘以斗争求太平则太平存,以退让求太平则太平亡’。”

    王战在任何时候都不忘引导臣子的思想,此时说来,道理分明,振聋发聩。

    ......

    “陛下英明,大曌之幸。”半晌之后,张春肃容施礼,茅元仪等人也是心悦诚服。

    “不是朕英明,是那位教谕英明,他老人家看穿了事物的本质,看穿了人心人性的本质。朕,不过小小效法罢了。”

    敌台之上,王战极目长空,丝毫不肯居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