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二百三十六章 穷寇 4 敌国外患,法家拂士

    曌军骑兵在尽力的衔尾追击东金残部,而新军车营和步兵第一天这一路上就是不停的收复城池。

    说是收复,实际上跟投降东金一样,王战的大军一露面,诸城都是望风请罪,只是多了一个城中军民痛打少数领头投降者、戴罪立功的情节;也有少数机灵又胆大的官兵纠集起来同伴,奋力斩杀了城中那些比较贪婪、还想多带走点东西、没能第一时间逃出城的东金军卒。

    望风请罪之下,王战的大军自然也不会在这些城池停留,连补充粮草都省了——四轮大马车的车厢中早已按计划备好了一切。

    至于那些之前投降如今又反正的人,王战还没工夫搭理他们,也根本没放在心上,愿意随着东奴跑就跑吧,愿意留下的也无足轻重,更比不了眼前的军机大事。

    追打到昨天晚上的时候,东金的损失开始加大——他们太疲惫了。双方同样的路途,一方是寒冷加上饥饿,人和马都疲惫不堪,一方是人有热饭可吃、马有草料豆料可喂,曌军的后勤优势开始显现威力。而且大战当天的晚上,祖大寿的骑兵就抹平了一开始形成的几十里的路程差距,带着夺得的几万匹东金战马赶上了大部队,极大的缓解了追击的马力。

    追击中,虽然有马匹拖曳,但是偏厢战车、炮车、辎重车、运兵车等车辆的速度还是赶不上骑兵,不过王战和诸将早就在训练中演练过相同的场景。

    每天的追击之中,临近申时,按照战车的行驶里程,前方的骑兵先停下休息,炊事战车赶上来之后,歇息的差不多的他们就吃上一口热饭、喝上一口热汤,然后再次开始追击,直至追至天色全黑,为避免马失前蹄损失战马、摔伤骑兵而停下来,就地结阵。此时已经接近了前面的东金残部。

    而东金为了避免夜袭、为了拉开距离,只能在曌军骑兵赶上来之后再次启程,被迫在黑暗中至少再奔驰半个时辰才能停下来休息,否则第二天天亮他们就很可能遭到重创。

    曌军骑兵则在适当休息后再度以步卒小跑的速度前进一个时辰,不为马上追上,只为稳妥的拉近距离,为第二天凌晨的追击创造条件。而且曌军还安排少量的一人三马的夜不收始终盯住东金,随时通报东金残部动向。这当中还包括一些骑马步卒小队。

    骑马步卒小队不是谁都能去的,而是以平时射击成绩最好的上士为首组成的小队,这些人平时在军中就被王战称为“李广神射”,荣誉感极强,此时请战的热情也最高。

    第一天的晚上东金就被这样打了个措手不及,本以为曌军当天就不会再追了,没想到在意料之外又损失了一批人,这之中包括了赵氏鹰扬铳手的杰作。在与夜不收的合作下,鹰扬铳手在夜间利用敌人的火光狙杀敌人,虽没有狙杀什么高级将领,却在不必硬冲敌人营寨的情况下,在黑暗中一铳毙命,给东金造成了极大的恐惧,迫使其起寨拔营,不得休息。

    在此战术逼迫之下,东金一路上因夜行而断腿的战马、摔伤的骑兵越来越多;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从路上的迹象就可以看出,在曌军这种似慢实快的战术下,东金也快到极限了——路上有大量脱掉的铠甲,多数是锁甲和铁叶明甲,就连精锐白甲兵的水银甲都有许多,明显是为了减轻战马负重。

    棉甲倒还极少,毕竟棉甲还有一个保暖的作用,如果现在就扔掉,这个季节,到了塞外也难以活着回到辽东——那些草原部落这个时候可不会再把他们当成尊贵的上宾、再给他们提供皮袍和马奶酒,只会像吃腐肉的秃鹫一样盯着他们,在他们快倒下的时候上来啄一口,直到把他们剔成干干净净的白骨。

    不得不说,夺得的战马对曌军是一个有力的支撑——否则,今日出塞的意义就很小了,甚至可能损失更大——这样的天气,连续长途的追击,战马已经明显掉膘,战马患病减员的可能性大增,若无新夺得的战马替换休息,完全无法继续以这种速度进行追击了。而若失去了速度,则追击就变得无意义。可即便是有了这样的支撑,曌军也不可能再大规模的吃掉东金残部骑兵,单纯的骑兵接战是不可能打出歼灭战的。

    除了以上种种,王战还有一个隐秘的考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敌国外患,某种程度上就可以起到法家拂士的作用。

    他觉得,东奴、北虏,再存在一段时间是比较好的,此一战如果真的彻底消灭了东金,那些文臣士绅恐怕又会觉得天下太平、可以歌舞升平了,一定会闲的没事干又开始想尽办法反对大练新军、反对新政、反对格物实学。

    在他看来,新军打东奴没问题,但是大曌整个国势、国运有一个最大的敌人:国内守旧的特权权贵,或者说拼命维护既得利益的特权权贵。

    只不过,这些个想法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孙承宗。

    所以他本来就没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各种因素综合起来考虑,他只想打残东奴,充分展示新军的战力给群臣看、给天下士绅权贵们看。也因此没有采取包围或堵截伏击的战术,连满桂等人麾下经过他亲自训练、已经脱胎换骨的步兵都放到了城内,没让他们出战。

    而其他将领也没想到包围的方面,虽然有坚甲利炮,但心理优势还没有高到让他们能想到聚而歼之的方向去,此战之后还差不多。

    “陛下英明。”听到皇帝清醒的回答,茅元仪和张春拱手施礼,放下心来。

    在茅元仪看来,眼前的局面简直令人欣喜若狂,惟其如此,更令人加倍珍惜,决不能因一时的好大喜功而败坏了大曌崛起之机。诸武将的跃跃欲试他看得很清楚,早晨会议当中满桂更是极力争取再追杀的远一些。所以他明知道皇帝的部署,还是忍不住再次进言——大好局面太令他珍惜了,使得他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忍不住像一个六十多的人一样再唠叨一遍。

    新军诸将则略略有些失望:摧枯拉朽式的胜利使得他们信心暴涨,立功的欲望随之暴增,他们太希望皇帝带着他们千里追杀了。至于得到皇帝允许去自行追杀,他们想也没想。他们很清醒,无论训练和演习有多少次,这毕竟是第一次战斗,就算这次战斗的经验令新军迅速成长,可没有皇帝的指引,远程独立作战,而且是出塞作战,地形、水源、气候一无所知,更不知会不会遇上白灾,自己都觉得心虚。就连周遇吉和孙应元这样平日里对自己要求甚严的、原本的中高级将领都不觉得自己能够在这样的季节领兵出塞、千里远征。

    至少到目前为止,新军暴涨的信心很大部分来自于皇帝,来自于对皇帝已经达到盲目程度的信任和崇拜。

    袁崇焕没有说什么,这个某些时候充满了蛮劲的人,自从宁锦大捷那次见过皇帝之后,话越来越少,每日里白天与军卒一起训练,身形都结实了许多;夜间就反复研读皇帝给他的书。此次德胜门之战后他话就更少了,只是盯着看、凝眉想,似乎想把看到的一切都看透,烙印到心里。

    毕懋康也没有说什么:宦海半生,毕懋康更清楚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位置是装备部,与其他三人相比,离军事指挥的距离最远,皇帝让自己来无非是增强皇帝说的“直观认识”,不宜过多参与军略,何况该提醒的有人提醒了,皇帝也英明而沉稳。

    看着众将的表情,王战微微一笑,军人求战是好事,士气宜鼓不宜泄,此时也正适合理论结合实际再指点一番,“诸位爱卿,这几天的追击作战,爱卿们觉得跟朕说过的哪些军事理论相符或相近啊?”

    听了皇帝的问题,众将略一思索,姬重山抢先答道:“陛下,可是圣上从那位教谕的书中看来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十六字要诀?”

    满朝文武现在都知道皇帝极为尊重那位素未谋面的教谕,从不肯将那位教谕的至理名言据为己有,因此这些人现在提起那些明言都会大大方方地提起“那位教谕”。

    “哈哈哈哈......重山说的不错,正是十六字诀,不过你们觉得是相符还是相近呐?”王战接着问道。

    “陛下,臣觉得只是相近,不尽相同。”这回是姚开江抢先回话。

    “那你说说,相近与不同在哪里。”

    “回陛下,十六字诀乃是劣势兵力的用兵宝典,如今最大的不同在于,我军兵力虽少一些,差距却不是太大,而训练却更有素、铳炮铠甲等装备更强力,战力上实是我军占优。且我军有车营为前进基地,一路上有热饭热水,休息时有车阵防护,整个大军形同一座移动的坚城,远非一般的劣势兵力可比。但在此情势下,陛下采取的方法还是活用十六字诀,没有大军合围硬战。”姚开江侃侃而谈。

    “嗯,不错。那你们谁再说说,朕在战力占优、硬拼一定能赢的情况下,为何还是采取如此战术?”王战微笑着再问众将。

    山巅敌台之上,凛冽的北风中,皇帝神情轻松,众将却皆开始低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