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二百三十九章 道标 1 鹏举城,沥泉江

    塞外的北风穿林过谷,摇动衰草,卷起片片染着白霜的黄叶。

    山坡上的本就不是南方的那种密林,当此季节木叶又早已落光,棕褐色的树枝光秃秃,黄褐色的巨石显隐于枝枝叉叉间,虽无不尽长江,蜿蜒山谷中却有无边落木,一派萧然。

    长城喜峰口、龙井关外的宽阔谷地,一个月前才停驻过自北方而来的趾高气扬的披甲强敌,如今这强敌却无人敢稳住脚步停驻下来,只有盔歪甲斜的仓惶北逃,马蹄声迅速的消失在山谷中。

    山谷无言,世事变幻,一个月的时间,这条山谷先后见证了渔猎与游牧部落的南侵与北逃,见证了被侵凌者的凌厉反击。

    山岭上,巨龙般的长城仍在,巍峨的敌台仍然在俯视着山谷,地势平缓处的城墙破口一如月前。

    城墙上的旗帜却不再稀少,士兵的衣甲也不再破旧。盔明甲亮、旗帜如火、军容整肃。

    “华夏军人个个要牢记......军人还有八斩刻心里......”嘹亮的军歌响彻山谷。

    整齐的脚步声亦在长城脚下的山谷中回荡,宛如鼓点,伴奏般映衬着嘹亮的军歌。

    新军经常合唱的军歌有好几首,岳武穆《满江红》,戚少保《凯歌》,还有《华夏干城军纪歌》,现在唱的就是《华夏干城军纪歌》,明快而简单的节奏,教化军心的同时,十分适合行军,亦令此时大军的铁血肃杀中充满了乐观与坚定。

    敌台上,看着远处已经进入行军状态的大队步兵,听着嘹亮的军歌,感受到他们步伐中的坚定,王战心潮涌动,忽然对身边剩下的四位臣子说道:“朕打算收复东北奴儿干都司后,在那里建鹏举城。”

    “鹏举城?”袁崇焕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微微挑起,“陛下是说岳飞岳王爷?岳鹏举?”

    袁崇焕倒并非是有什么心事而低沉,也不是故意,而是在这几个月的学习过程中自然而然发生的变化,再不是原来口口声声“平辽”时的语音语调,军事口的同僚对此都已经习惯。毕懋康曾经半开玩笑说“人说相由心生,我看袁大人是久在圣上身边学习,大有进益,心思越发沉静,故而音随心转”,当时听到的众人都是深以为然。

    此时众人听到袁崇焕的问题,也都好奇地看向皇帝。

    连同方正化等侍卫在内,周围的人对于皇帝忽然说出某些毫无征兆的想法已经不觉得稀奇,但惊艳好奇确实免不了。

    “正是岳鹏举。”

    “不知圣上具体要建在哪里?”旁边的茅元仪有些兴奋,抢过了袁崇焕的话。

    “建在哪里?......朕看爱卿怎么有些激动啊?”本来要回答的王战,看到茅元仪的兴奋之色,不由得笑问道。

    “不瞒圣上,臣对岳武穆一直是心向往之,只恨自己武艺低微,不能如岳武穆一般亲自提兵上阵。要不然,臣也不必费尽心思去整理著述一部《武备志》了。前几天看孙祖寿将军枪挑阿吉格尔,臣实在是羡慕不已呀。”茅元仪抱拳正色面向皇帝,言语中尽是敬仰之情,脸上亦尽是羡慕之色。

    袁崇焕等人闻言亦不由得连连点头。

    在此时王战身边这些人当中,茅元仪是真正的好武之人,对岳武穆这样忠义无双的军神人物一直是心向往之,要不然他也不会费尽心思写出《武备志》。

    他本人虽不是以武将身份出名,出于报国之心却也勤习武艺,更精通一种毫无花巧、朴实实用的双手剑法,并且将其一招一式都详细记述于《武备志》中。此种剑法也完全可以用大曌现在双手握持的单刀用出来,因为那本来就是唐宋之时流传的实战剑法,现在新军练习的两套双手刀法其中就有他这套双手剑法。他在成书于万历四十七年的《武备志》中的剑谱开篇曾对此详细说明:“古之剑可施于战斗,故唐太宗有剑士千人,今其法不传,断简残篇中有诀歌,不详其说。近有好事者得之朝鲜,其势法具备,故知中国失而求之四裔,不独西方之等韵,日本之《尚书》也”。

    因为是从朝鲜搜集回来的唐宋古谱,茅元仪在《武备志》将之命名为《朝鲜势法》,其中充斥着“格、洗、击、刺”等中华古典剑法术语。

    王战自己也练习这套剑法,将茅元仪任命为参谋部右侍郎之后,闲谈之中曾经问过自己也勤习这套剑法的茅元仪,茅元仪自承结识过一位参加过万历援朝的将领,《武备志》中整理的剑法就是此人在朝鲜作战后带回来的唐朝古谱。

    岳武穆,茅元仪,无论是提兵上阵报国还是以军事著述报国,对于匡扶国家、抗击外敌来说,前后相隔几百年的他们是一致的,可以说茅元仪始终视岳武穆为榜样,故而说起建鹏举城,此时的他激动不已。

    “原来如此。”王战微微点头,完全能理解茅元仪的心情,“朕与你一样,朕对岳武穆也一直是心向往之。不过朕以为,作为后辈,仅仅继承先辈的遗志是不够的,只有更远大的志向才能告慰先辈,所以,朕要收复整个奴儿干都司,在远比大宋黄龙府更远、更东北的地方,在那里最大的大江两岸,建一座鹏举城,以志纪念。”

    读书读史之时对古圣先贤、壮怀先烈的追思,种种跨越时空的奇想,如今从天启王战的口中吐出。

    与茅元仪一样,王战的语声也多少带出一些激动:梦想可以化为现实,谁能不激动?

    身边群臣闻之亦是悚然振奋。

    “陛下为何一定要跨大江两岸建城?”在皇帝和众臣激动的心绪渐渐平复之后,毕懋康这个老臣提出了疑问。

    毕懋康不是不知道早就有跨江而建的城市,大唐洛阳城就是跨洛水而建,一样是繁华无比,被时人称为东都,尤其是在武则天时期,更是一时无两。只是听皇帝的口气,鹏举城的这条大江可能远胜于洛水,那两岸的交通必然成为问题,除非是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造桥。所以与少壮的茅元仪不同,出于避免劳民伤财的考虑,毕懋康还是将担心问出了口。

    “华夏古圣先贤、护国先烈,皆是朕所敬仰;他们的遗志,就应当是华夏历代领头人的志向。朕此次出征,往小了说,是继承太祖成祖遗志,往大了说,也可说是上承武穆遗志,下启子孙豪情。朕这样跨江建城,就是要告诉后世子孙,高山大河、戈壁大漠、穷山恶水都不是我们的边界,没有什么可以限制我们。我华夏的征途,当跨越一切,当是星辰大海。”王战深吸一口气,非常郑重的说道。“以后我华夏的每一个人都要牢记,我华夏边疆的任何一座城池,都不是单纯的防御之所,而是前进之基。”

    毕懋康、袁崇焕也好,周围的新军侍卫也罢,久久无语。

    皇帝对先贤先烈的敬仰令他们动容,皇帝的志向令他们震惊,皇帝说汉唐故土,原来真不是说说而已,岳爷爷曾言“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皇帝的志向原来比这更远大。

    “这条大江的名字朕都想好了,待开始建城之日,就正式命名为沥泉江。”王战转身面对四位臣子,接着说道。

    “沥、泉、江......”

    袁崇焕、茅元仪、毕懋康、张春......敌台上的每个人都在喃喃的念着这条大江的名字,都不由自主的想象着这条大江的样子。这会是一条什么样的大江呢?

    想象之中,他们自然也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此时虽然还没有《说岳全传》这部书,但是南宋以后岳飞的故事就广泛流传,乃是民间百姓喜闻乐见的评书话本、戏曲杂剧的重要内容,成型的有《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武穆精忠传》等,后来的《说岳全传》就是在这些基础上形成的,皇家与朝廷也是十分尊崇岳飞,《满江红》本就是大曌约定俗成的军歌,便是大字不识的军汉也会唱,因此,所有人都明白皇帝将大江命名为沥泉江是什么意思。沥泉,那是岳武穆手中大枪的名字。

    比东北方向的黄龙府更东北,更远,鹏举城,沥泉江......众人一时思绪飘飞,悠然神往。

    他们都在万岁山军营听皇帝讲课,自然也看到了校阅台上的那副“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楹联,也看到了皇帝亲自画图指点雕刻匠、历时一个月才最后雕刻成型的立体感十足、栩栩如生的岳飞像,只是他们从未像现在这般内心触动。

    连东厂都悬挂岳飞的画像,门前还有“流芳百世”,所以他们以为那副楹联也好,雕像也罢,只是出于当今国朝的习惯性尊崇罢了。今日听皇帝一席话,方知岳王爷在皇帝心中所受的敬仰,也才明白,为什么皇帝以堂堂天子之尊,经常很自然的称呼岳飞岳王爷为岳爷爷——那原是言辞根本无法形容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