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二百四十九章 华夏忠良,榆林锐士

    大军校阅,诸般展示,新军将领自然都要在城下的队伍中,但此时城楼上站在王战身边的却有一员年轻的武将,看上去比皇帝大不几岁,身上铠甲官袍给人满眼风霜之感,此时他看着承天门下的大军,脸上满是羡慕之色。

    “怎么,定宇将军也想下去?”王战看了一眼武将笑道。

    “回陛下,臣......当然想下去,不过臣哪有资格下去,臣寸功未立,只盼着陛下什么时候把臣派出去做个先锋,臣也杀些东奴、立些功劳,才好在二哥面前有些脸面,也能对得起我大哥。”被称作定宇的武将微微斜侧身,小声说道。

    “尤将军莫急,跟着陛下,建功立业的机会不会少,不过,尤将军今冬可要在陛下跟前抓紧时间补补课。”孙承宗微笑着看着城下,没有转脸,也是小声的对这将军说道,话语中隐含提点之意。

    尤将军,字定宇,皇帝身边的将军自然就是之前被派到陕西的尤世禄。尤世禄的二哥尤世威就在下面参加阅兵的队伍中,大哥尤世功与贺世贤在沈阳力战殉国。他现在是总兵,二哥尤世威是低一级的副总兵,所以才有刚才的脸面一说,毕竟二哥跟着皇帝参加了德胜门大战,还跟着出塞了;至于大哥,那更是他的榜样,尤家世代忠良,从不以战死为惧,所以他才说要对得起大哥。

    听了孙承宗的话,尤世禄马上就反应过来,同为天子门生,自己在皇帝跟前受训的时间太短了,今冬的新军训练自己一定要抓住机会。想到这里,尤世禄立刻向王战施以军礼:“陛下,臣今冬愿与新军一同训练,春天愿为陛下前驱,收复辽东。”

    “好啊,今晚朕也在万岁山检阅一下你招回来的兵。你这次招兵做得不错,徐爱卿也说了,此次赈灾你出力也甚多。”王战心情大好,对身边的阁老和尚书们也说道:“诸位爱卿也同去。”

    “谢陛下。”尤世禄闻听皇帝今晚就要检阅他召回来的新兵,心中大为激动。

    无巧不巧,皇帝亲率大军在今天回到京城,他和徐光启、王徵也是在今天刚刚回来的,几乎与皇帝就是前后脚。他并非孤身而回,而是带回了七万陕西新兵,其中有三分之一左右都是榆林人,另有三千女兵,全部出身于榆林军户,个个都是忠良之后。王战得到他的禀报立刻就让他直接来到了承天门城楼,边阅兵边了解招兵的情况。至于七万新兵,则派人带领他们列队于长安街边,让他们先见识一下强军风采,提振一下他们的心气。现在长安街边列成队形的那些老百姓就是他带回的陕西新兵。

    他在去陕西之前,曾经在西苑被皇帝亲自训练了一个月,对于这些新兵,自然也是按皇帝的方法进行训练,一路行军回京城的路上也是严格按照军法要求。只是这些新兵,除了榆林那些是最早招上来、训练时间最长的,其他的都是在陕西全省陆陆续续招上来的,训练时间长短不一,所以列成大阵还不是十分整齐。

    这些新兵家中长辈都是十分赞同他们从军的。这些人绝大多数是军户世家出身,忠良之后,听得皇帝亲自招兵练兵,深以为荣,尤其是在德胜门大捷的消息传过去之后,报名参军的更是踊跃,何况还有尤世禄传下的圣旨:愿意从军的,朕收复奴儿干都司之后,给他们的家人在东北分田地,每户三百亩,肥的流油的黑土地,只要家人在军中服役,赋役全免,连一斗都不用缴纳,收成全归自己。

    此时的军户,多数早已失去了大部分祖产田亩,沦为了士绅家的佃户和上官的苦力。因此,这七万三千人是尤世禄面对汹涌的参军人潮筛了又筛、选了又选留下的,这也是皇帝给出的此次招兵上限。再多的话,王战担心短时间内负担过重,影响其他的计划。

    当地的卫所官员知道是皇帝招兵,虽因为少了许多可以压榨的劳动力而有许多怨言,但是却不敢有任何阻挠之举,所以招兵很顺利。

    虽说华夏人安土重迁,只要不是活不下去,轻易不愿意离开本乡本土,但在此大旱之年,还是有许多新兵的家人举家跟随。对于这些人,尤世禄睁一眼闭一眼,并不阻拦,毕竟这些家乡人现在饿成什么样他是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也不敢替皇帝答应这些家属什么,只说皇帝对新军十分重视、十分善待,只凭新军一人的军饷就足够全家吃饱穿暖。卫所官员对这些举家而走的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一来这样的并不算多,二来也可能是因为举家而走的更方便他们侵吞田产。

    尤世禄刚才将所有的这些情况都禀报给了皇帝,对于有些家属跟来,心中还略有忐忑,此时听到皇帝的话才放下心来。

    边镇忠良如此踊跃的从军,王战自然十分高兴,因为他相信这踊跃是真的。

    榆林镇的人多为当年洪武大帝麾下大将徐达、汤和、冯胜、傅友德等人的旧部,从将至兵皆是如此,俱皆继承了祖上的忠君爱国、剽悍勇武,赵梦麟、赵率教叔侄、尤世功、尤世禄、尤世威三兄弟,侯世禄,张承胤,王宣,杜松,贺世贤等便都是出自榆林。

    客观上来说,王战觉得可能还有几个原因,一是在这个时代,皇帝天然的光环;二是觉得到皇帝跟前可以有口饱饭吃,总比在边镇当穷军户强多了,还能博一个出身;三是虽然有徐光启去赈灾,但陕西自然天气大旱无雨的状况并无丝毫缓解,老百姓还是心里没底,而来皇帝身前当兵还能让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让家里的老弱多一口吃食、更容易活下去。

    当然,王战并不觉得这与忠良忠义有什么矛盾,王战从不认为心存大义、舍生取义的勇者应该饿着肚子,相反,王战认为他们更应该得到体面,他们的子孙更应该得到体面。这些人本身所在就是干旱贫瘠之地,又是一线征战之地,各家各户为求生存,保家卫国也好,补贴家用也好,立功受赏光宗耀祖也罢,都需要主动出塞杀鞑子,拿首级换朝廷的银子赏功,故而二百年来一直与鞑塔尔、沃亦剌诸部频繁厮杀,刀口舔血乃是吃饭必须的本领。连许多榆林女子都能飞马开弓。这些人,就应该得到尊重,就应该过上好日子。

    榆林如此忠烈辈出之地,王战自然相信他们这些忠烈儿女。不但相信,而且在还未谋面的情况下,王战就有一种似乎天然的亲切感。王战也不知这算不算是感情用事,也不知这算不算是自己这个皇帝不合格的标志,不过,王战真真切切地觉得心里很舒服。

    至于目前作为边疆前线的陕西人口被自己抽调走一部分,会不会对长远的将来有什么不良影响,王战并不担心,因为在他未来的规划中,陕西将不再是边疆。而且只要朝廷有善政,保持住善政不变形走样,粮食充足,不出一代人的时间,人口就会繁衍起来。

    “说到建功立业,陛下,此次陕西赈灾,洪承畴、陈奇瑜、李之藻,还有臣临时启用的孙传庭、蒋德璟,皆有长才,而其中作用最大的就是尤将军,臣之赈灾,赖尤将军出力甚多。”却是回到京城的徐光启小声接过话头,为诸人表功。

    灾情如火,当初接受皇帝委派的徐光启一路疾行到陕西,也只能在八月初才种下了金薯,比王战的皇庄晚种了一个多月。但是陕西占了地理方位的优势,纯粹按南北方位算的话,陕西渭水一带比京城更靠近南方,比京城往南大约一千二百里,所以八月初种下的金薯,十一月末正好还可以收获。虽然因为老百姓的疑虑,加上金薯薯种不足,种下的金薯亩数不多,不过占了二十分之一的田土,但收获的金薯已经足够保证当地百姓不至饿死,到明年冬小麦收获的时候都吃不完。徐光启此次回来就带回了在陕西收获的金薯,呈送给了王战。这当中开渠、打井、挖水窖、造水车等诸般事务经过了几个月的努力,也都可以告一段落,连冬小麦都种了下去。后续之事也在皇帝允许之后交给了雷厉风行的孙传庭、洪承畴、陈奇瑜,留下了李之藻和蒋德璟两大技术人才加以协助,所以徐光启此时才能站在城楼上。

    “徐尚书过奖了。都是圣上英明,徐大人得力,某一武夫,不过是震慑些宵小罢了。”听到徐光启的赞誉,年轻的尤世禄连忙谦辞回应。

    “尤将军不必过谦,能够震慑宵小,必然是坚决执行了朕的旨意,坚决执行了徐尚书的指令,没有怕得罪人,当得徐尚书夸奖。”王战说罢,看着城下,嘴里向徐光启问道:“徐爱卿,你向朕举荐孙传庭,还启用了蒋德璟,大略说来,此二人如何?”

    王战对史书上的孙传庭和蒋德璟自然都有了解,知道孙传庭此人为了筹集军饷得罪了全陕官吏士绅,要不然也不会在练兵只是初成时就被迫出兵,最后战死。蒋德璟最出名的事迹则是在崇祯年间,以极其倔强又务实的精神,在调查研究后写出了一封封长篇大论的奏疏,皆是切中时弊,只是终究无法力挽狂澜。这两个人在彼世都堪称能臣,但是对现世现实的孙传庭和蒋德璟,王战却还没见过,他把他们给忘了。

    “回陛下,孙传庭此人......比尤将军还不怕得罪人,清丈田亩,完全按照圣上的旨意,丝毫不惧当地士绅的舆论,杀伐决断,比......微臣还要干脆得多。”徐光启回话的时候似乎想到了孙传庭的某些作为,面色语气居然有些森然。“至于蒋德璟,此人极为务实,凡事不经实地亲眼所见与多方打听便不肯轻易开口,一旦认定之后又能实心实干,一往无前,于天文历算、农田水利亦颇有专长。”

    “哈哈,好,卿举荐得好。卿之评语,恰合今日阅兵。”听了徐光启简明的回答,王战轻声而笑。

    听到皇帝轻松的笑声,徐光启彻底放下心来。虽说皇帝让自己便宜行事,但看到了孙传庭的行事之后,徐光启还是升起了一些担心,担心自己举荐的人太过极端。

    王战大笑声中,新军押送着一批人走向了承天门。这是一些北虏俘虏,足有万人之多,虽都是男子,却多为老弱,每个人左手牵着一头牛,右手却有三成都缠着白布,白布在拇指的位置透出一些血迹。有大嗓门的战士领头,高呼战绩,“天子亲征,斩敌四万。被掳百姓,尽数还家。大军出塞,俘敌三万。牛羊十万,耕我土田。”

    “万岁、万岁、万岁......”无数的百姓振臂高呼,声浪滚滚。

    “圣上,有这许多耕牛,对明年农事大为有利呀。”徐光启听到城下战士的高呼,看到牵着牛的北虏俘虏,颇有些兴奋,在老百姓如雷的欢呼声中拉高了声音对王战说道。

    对于一个关心民生的大臣来说,这也正常,毕竟此时的农耕,耕牛才是重要的主劳力,重要到了受朝廷律法明文保护的程度,大曌律:“凡故杀他人马牛,杖七十,徒一年半。私宰自己马牛,杖一百。耕牛伤病死亡,不报官府、私自开剥,笞四十。”

    徐光启又刚从天旱地瘠、饿殍遍地的陕西回来,看到这么多牛,没法不兴奋。

    “徐爱卿还真是称职的农部尚书啊,第一想到的就是农事。你与户部筹划一下,除了留下繁育小牛的,其余的用于何处,做出一份计划来。另外,你在陕西做的不错,总结一下经验,写出来,刊印给全国各州县看看,让他们也学习一下。”王战勉慰地说道。

    “微臣所做的都是圣上的指点,微臣不敢居功。”徐光启连忙谦辞推让。

    “爱卿不必过谦,你做的确实不错。另外,朕让你写出来,是为了让个州县学习之后,你能轻松一些,把主要精力放到著作上。”

    “回陛下,微臣已经将毕生所学整理的差不多了,很快就能付梓刊印。”

    “好啊,这又是大功一件。等下爱卿一定要多喝几杯,朕要用最好的纸张、最好的油墨给你印书,刊行天下。”

    “谢陛下。”徐光启满面红光,城头的寒风也压不住心头的火热。

    看着徐光启和皇帝,群臣都有些羡慕。除了在朝堂上痛斥特权与贪腐,皇帝大多数时候是越来越和蔼了,而徐光启的实学在这种和蔼面前,显然有更多的说话机会。

    “诸位爱卿,能有此阅兵,新军为国为民、愿战敢战是其一,其二便是格物科学。格物科学也是国朝大胜的大功臣。”看着城下,王战说道。

    “圣上之格物科学确实为救灾利器。就以北直隶运过去的水泥为例,臣等亲自做的实验,按照圣上说的水泥砂浆拌合之法、抹压之法,将水窖中青砖地面与环形墙壁用这水泥砂浆全部抹上,且严格按照圣上的三遍压光之法抹压密实,养护上七天之后,果然坚硬如石。此后再往窖中灌上水,每日测量,窖中水位下降极微,非十数日根本测不出变化,实实在在是起到了储水的作用,在陕甘之地可谓是活民利器呀!”听皇帝说到格物科学,徐光启立刻举出了实例。

    群臣也知道皇帝让徐光启在陕西领着百姓挖储水窖,当时也都曾担心,水窖那么大,又不是羊皮水袋,那水还不得都漏光了?全都得渗到土里,哪还能剩下。现在听徐光启说水都存住了,都是大为惊叹,只是此时此景,在此城楼之上不好多问什么,只能暂时压下对“水泥”的好奇心。

    ......

    京城大阅,盔明甲亮的战士们齐步行进,踏地声轰轰作响;西北两千里外衣甲破旧的边塞好汉们打马奔驰,蹄声隆隆。

    “圣上派徐大人领着咱们家里人挖水窖、打水井、造水车,一年只交一斗,听说将来重订军籍之后可能还干脆免赋,从此以后,这日子可好过多了。”马蹄声中,一个面像看上去顶多十六七岁的少年,脸颊黑红,明亮的目光中满含希望,顶着奔驰中的寒风向旁边一位胡子拉碴的老兵喊道。

    少年的身上是一袭陈旧的铠甲,铠甲上已经缺了不少甲叶,但却是一身少见的铁叶明甲。从他的年纪和铠甲陈旧程度上来看,这铠甲绝不是他自己穿成这副样子,而是祖上传下来的,不知顶住了多少次刀砍箭射,有年头了。能有铁叶明甲,祖上显见也是有过显赫战功的。

    他也对得起祖上的战功,此刻他的马颈下悬着三颗成年北虏的首级。

    “是呀,那水窖抹上水泥砂浆之后真就把水存住了,真是神了!还让把水窖的墙筑成环形,说是土挤不倒,还真是,外边咋夯那墙都不往里面倒。小洛,你识字,知道的多,你说圣上是咋懂这些的?这冬天要是攒上一窖的雪,来年开春可就有水用了。”胡子拉碴的老兵回应着喊道。

    “圣上,那就是圣人,还咋懂?你说咋懂?那是天生就懂。就说咱们这次,圣上怕咱们听不懂,在圣旨上说白话说得清清楚楚,‘谁砍的头,就挂在谁的腰间,来京城,来朕的面前受训’,还当着咱们的面念,这是啥?这就是圣上不让咱们的军功被克扣,让咱们人人进京,圣上要亲手给赏,明白不?”小洛年纪不大,说话却是有些老气横秋,可能是因为能打又识字的缘故,在这波老兵中显然是有些威望。

    “原来是这意思。圣上圣明。”

    “都别他娘的啰嗦了,打马加速,再有三十里就能进红山口了,进了红山口就能喝口热乎酒,喝上酒可劲你们啰嗦。这天马上就有大雪,别他娘的陷在这。”身后的领军将领大声吼喝。

    “吼......走喽......”

    “喝、喝......”

    衰草白霜间,大部分穿着破旧的对襟棉甲、棉甲上血迹斑斑、马颈上挂着人头的大队骑兵呼喝连连,加速向南。呼喝声中明显带着不同以往的意气风发。

    骑兵中间是大队无人的马匹,有些马匹有马鞍,鞍上横驮着一动不动的人,头和脚垂在两侧,身上也是同样的铠甲,只是已被鲜血浸透,冻得硬梆梆。眼神扫过这些再不能醒来的战友,这些骑兵脸上是免不了的沉重,但他们的眼中,更多的是面对牺牲的毅然决然,是对未来的希望。

    目光所望,蹄声所向,南方三十里,大曌延绥镇,红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