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二百六十章 回归 1 决心了断

    天启八年正月初三,雪停云散,朔风呼啸。

    天空被吹得干净湛蓝,连一丝百姓家生火做饭的烟尘都没有留下,就像一块大到无边无际的纯净的蔚蓝宝镜,宝镜上镶着一颗炽白的太阳。

    皇极殿殿顶的南坡上积满了白雪,在越过屋脊的北风雕琢下,厚厚白雪上自然而然的弧线、弧面流畅而圆润,在天地间最宏伟的宫殿上以最简单的画面呈现着自然的玄妙;北坡在北风的强劲吹拂下却是干干净净,金光耀目,于宏大辉煌中透出天地间万物灵长从山洞茅屋到恢宏大殿的自强不息。

    金色重檐下,水晶琉璃烁烁生辉。

    皇极殿的水晶琉璃窗扇早已安装完毕,扩大幽深的宫殿内得到了从未得见的明媚阳光,这个季节日头又低了很多,来自南侧的日便光斜斜的照进大殿最深处,令殿内比往年明亮许多也温暖许多。

    新年第三天,令满城百姓兴奋不已的大军早已经回归西苑军营和宣武门外新建的华夏陆军学院。老百姓家中备足的冻饺子还在吃,戏曲演艺、打把势卖艺的还在街面上热闹着,小娃娃们还在娘亲的牵扯下追逐着糖葫芦、糖人、面人。新军的勇武,新军神奇的铠甲、火铳、大炮依然还在八岁到八十岁的男男女女口中津津乐道,热度丝毫不减,每一样东西、每一个细节都在他们口中变得越来越神奇。而皇极殿内,皇帝却在难耐的怒火中取消了往年的长假,继续起几个月来的正本清源之举,准备让一切回归它应该的样子。

    天启八年正月初三,大朝会。

    这是自从洪武太祖龙驭宾天之后就不曾有过的大朝会——正旦春节只有在洪武太祖的时候才仅仅放假到初二,然后初三就上朝办公。成祖以后假期就变长了,初三的时候大家还都在享受节日、阖家团圆。而自打泰昌年间开始,除夕、正旦春节、上元节更是连成了一片:从腊月二十四就开始放假,一直放到正月二十,将除夕、正旦、上元全部囊括其中。

    因此,习惯了正旦春节长假的百官此时都很有些不舒服。

    自从五月份“天启”以来,群臣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皇帝举行的大朝会可能比以往几任先帝加一起都多。但群臣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前几天,因为郭允厚、来宗道、蔡毅中等人上的奏疏,皇帝召开了大朝会之后,居然没宣布放假。

    就在他们猜测是不是皇帝因为生气给忘了的时候,第二天一早传出了圣旨:放假了,但是只放到正月初二,初三举行大朝会。

    他们都不知道初三要议什么,又是谁上了什么机密的奏疏。以往他们都能知道的差不多,但是现在不行了,除了普通的政务奏疏,无论是科道官还是通政司,嘴都很严。

    但是没人以为与郭允厚、蔡毅中他们的奏疏有什么关系,那只是最普通的劝谏罢了。反而是有些人心里嘀咕,天启帝这个木匠是不是要变成政务狂式的洪武帝,不知道以后是不是都要如此,若是再也不能休近一整月的大假,那可连探亲都不能了。

    “郭爱卿,上次朕派徐光启赴陕西赈灾你就说府库空虚。紧接着你七月十七就又上书,朕一直留中未发,现在东奴之患稍解,大曌略得喘息之机,朕便与你说说,与诸位爱卿也议一议。你奏疏上说‘忧起于空乏,如黔饷之请,岛饷之增,辽饷之已措而苦未措也’,说‘太仓之岁入仅三百三十万,而岁出该五百余万,臣思之而无策也;省直之岁征仅三百三十万,而九边之岁支已该三百二十万,臣思之而无策也’,‘三百三十万之应解京者,甫一解京而先有一百八十万之支也’,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说你无计可施。朕就不明白了,你们户部总说没钱,可是七百万顷土地就在那里,即便一亩一年只收一斗那也是七千万石,你们为何收不上来?没有官绅勾结,怎么会收不上来?”王战面色阴沉,上来就直来直去的质问。

    面前御案上放着关于田赋的奏报,还有翻出来的之前郭允厚的奏疏。

    殿内的气压立时便低了下去。

    谁也没想到,不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奏疏,而是皇帝直接发问。看上去,皇帝显然是不高兴。

    坐在御座上的王战,语速并不快,声调也并不高,然而给殿上群臣的感觉已经与一个月之前完全不同。若说从五月到十月的皇帝在群臣眼中是一柄逐渐寒光刺目的利剑,那现在就是渊渟岳峙的雄峻高山,有着镇压一切的气势。

    郭允厚讷讷难言,回答不出来,心中已是后悔不已:反正皇帝从晋商那里起出的银冬瓜也好、被没收后再发卖的店铺田产所得也好,都没有入太仓银库,都被皇帝直接控制在手里,我前几日是发了什么昏,干嘛要说钱粮?上朝说、散朝也说,大曌的钱粮问题也不是一日两日,何必急着说呢?本来之前心里还一直念叨着就让皇帝自己操心去吧,怎么就没忍住?唉!......

    此时他已经完全不再去想,之前自己冠冕堂皇的说辞背后藏着什么目的。

    他作为户部尚书,之前是极力要求王战将那些没收的晋商脏银缴入太仓的,可是王战根本不松口,现在练兵、制械需要支取的银粮都是王战自取。所以如果他不多嘴,王战今天确实不会找上他,事实是今天所有人都会照例在休春节长假。

    王战之所以有今天的这番举动,确实是因为前些天对郭允厚、来宗道、蔡毅中等人的连番怒气和由此而生的彻底的失望。

    从陕西归来的尤世禄向皇帝正式奏报,参军者踊跃,此次陕西招兵多达七万,还有女兵三千。王战当然十分高兴,在二十九那天散朝后就到西苑检阅了这些新兵,同去的还有阁老与尚书侍郎们。

    如此大军,所需钱粮甚巨,虽有晋商脏银支撑,但王战还是希望能走朝廷财政的正途,而且晋商的银冬瓜王战已经是用作皇曌银庄的储备金,这样自然要责成户部,抓紧按田赋新政收取秋粮。结果户部尚书郭允厚在西苑如同上午在朝堂上一样,又是急急进言,说圣上已经有此大胜,令东奴元气大伤,东奴已经是举手可灭,实无扩军之必要,且圣上近半年练兵,耗费已经太大,居然还要再次扩军,即使今年岁入有所增加的太仓也还是完全无法支撑,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差直接说出“穷兵黩武”几个字了。

    经过一上午的当堂论辩,到此时,郭允厚还是一味强调,没有钱粮。

    曾经的兵部尚书、现在的兵部左侍郎王之臣,同样参加了上午的大朝会,居然也赞同郭允厚,居然口口声声的说还积欠了多少军饷,言语当中暗指皇帝应该把晋商的脏银拿出来拨付下去,偿还积欠。现任兵部尚书冯嘉会也在一旁附和。

    王战当时便心中大怒,比上午在朝堂金殿上更怒:稍有胜绩,继续练兵保国之举便被看成是穷兵黩武,目光之短浅已经令他厌恶不已,居然还都惦记着晋商的脏银。若是他不知道截留贪墨、飘没分润也就罢了,偏偏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自然也清楚郭允厚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下面藏着什么心思。

    也因此,田亩数量与收上来的田赋的巨大差额之下,深深的厌恶之下,令他彼世直来直去的性格就要爆发。

    即使如此,考虑到自己所坐的位置影响的是整个华夏,他还是决定再仔细思考一下。他本身是一个在工作中不以性格脾气影响工作的人。虽直来直去,但并不是不听意见的无礼之人,反而是能按照工作目标去耐心沟通协调诸多部门和合作单位,只要能达成工作任务的目标就好,绝不是那种不容任何人提出不同意见的人。

    结果就是在深思半宿之后,眼前的一切,加上阅兵后孙承宗、黄立极等人汇报的南方的情况,令他下定了决心,将早就计划好的一切在今天做一个了断,他实在不是一个知道了某些烂事之后还能若无其事等待的人。因此,就有了正月初三上朝的旨意,才有现在这一问。

    他在心中已经对这些人下了断语:冥顽不灵,不可救药。

    皇帝质问之下,另两个也曾做过兵部尚书的倒没太紧张。

    挂过兵部尚书衔的阎鸣泰颇为滑头,知道了招兵的状况,也听到了郭允厚他们的言语,他那天却始终没太多言语,只是恭喜皇上,有如此多的忠勇之士愿意投入皇帝麾下。而王永光当兵部尚书的时间在这几个人当中是最早的,自打被招回来并与王之臣、冯嘉会、阎鸣泰一起被委任为兵部左侍郎之后,他就一直处于疑惑之中,故此他那天也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王战也不想一个春节弄得这般疾言厉色。他是很想放一个长假的,新春佳节,给臣子们放一个长假,让臣子们合家团圆,歇一歇,他并不觉得就会耽误了国家大事。

    劳逸结合才能有最高的效率与积极性,像太祖那样把臣子们当驴使唤,并没有让政务的效率更高。当然,太祖远比口是心非的周扒皮强的一点是,他把自己也当驴使唤。

    但他在见到了郭允厚、蔡毅中等人的奏疏之后,在见到郭允厚一副“我就是没钱”的样子之后,想想到现在迟迟收不上来的田赋,想想南方那些贪婪入骨的东西在东奴大军破口入关之时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是难以忍受等到正月二十一了。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能再等郭允厚他们了——军饷等不起了。

    他现在的做法等于是暂时抛弃了大量的未经改造训练的士卒,而这些士卒显然无法获得足额的军饷,这种情况拖得越久,这些军卒就越不安定,尤其是得知皇帝又新招了七万三千新兵的情况下,更会有一种被弃如敝履的感觉。钱粮的充足,一批一批的轮换整训,让每一部士卒都知道一定会轮到自己,这才是安定之途。偏偏以他手头现有的财力,又无法大规模改造,唯一的指望就是田赋新政的高效执行。

    在不想动用晋商脏银、不想影响皇曌银庄的情况下,契钞就是稳定最能战的边军的关键,而与契钞对应的足够的粮食就是关键中的关键,偏偏郭允厚没做到,几个兵部尚书还隐隐帮腔,王战怎能不恨?只要郭允厚敢狠下心来做,只要他需要支持,王战一定会全力支持,可是郭允厚最终缩了回来,希图像长久以来那样不了了之。

    所以,王战不打算让他过年了,而且不只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