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274章 重典 5 皇与官约,高薪重刑

    皇极殿上,气氛一半热烈、一半冰寒。

    刘宗周、黄道周、李邦华、袁可立以及一干武臣全部慷慨激昂的出言赞同皇帝,而其他的大臣如秦士文、房壮丽等人却只能沉默。他们无法反驳刘宗周,因为反驳不了皇帝的事实,反驳不了事实之后的论断。

    谁能说克扣军饷、克扣工匠造铳制甲的铁料工钱不会害了边关将士?谁能说克扣赈灾粮对旱地灾民的性命全无影响?谁能说掌握着权力的朝廷命官贪赃枉法会比普通持刀杀人者危害更轻?谁能说面对这些恶状只应该宽仁、不应该有严刑峻法约束?谁能说王子犯法应该与庶民同罪,文官贪赃逃赋却应该宽仁以待?

    无论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心思,这样的无耻狡辩都是无法公然说出来的。他们历来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只能做、不能说,一切只能在台面下、不能在台面上,台面上必须是仁义道德、为民请命,发财必须在台面下。

    只能沉默。

    他们沉默,坐在御座上的王战可不会沉默,继续对天下官吏的监督者做出安排:

    “朕告诉你们,朕更定体制,行严刑峻法,就是为了以后不用再动用诏狱酷刑。一切政务皆有能够互相监督的监察体制的笼罩,有严刑峻法的震慑,自然能减少贪腐,减少官员落于严刑峻法之下的机会。剥皮实草落于头上,一部分原因在于文人自身、在于官员自身,你们之间的送礼行贿的行为太多了,一个县令一年下来没有几百两银子根本不够用,官越大,收的越多,需要送的也越多,一年没有几千上万两银子还是不够用;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都察不力,御史言官太少,尤其是没有南、北督察院这样完全平行、互不隶属的互相监督的都察体制,令一些御史言官也沦为了党争和贪腐的帮凶。”

    “如今,在新的督察体制下,御史言官足够多,互相监督足够强,朕不但要给所有官吏高薪养廉,还要给所有御史和六科言官单独提高两品俸禄,七品御史和给事中俸禄等同于五品,六品则领四品俸禄,凡都察院官员与给事中皆以此类推,抓出贪腐则另给予贪腐金额十分之一的奖励。”

    “你们记住,朕给你们这些远超品级的俸禄,就是让你们衣食无忧,生活体面,就是以高薪养都察之廉。所以,你们也一定要牢记,你们作为高薪养廉之都察者,一定要清廉自守,若是贪赃枉法,百官罪加一等,你们将会罪加三等,同样的罪行,别的官员鞭笞,你们就会流放;别的官员杖刑,你们就会斩首;别的官员徒刑,你们就会凌迟;别的官员凌迟加满门流放,你们就会凌迟加满门抄斩,无分三岁顽童与七十老叟。一旦涉及徇私包庇犯官、助人脱罪,必死。另外,你们必须学会朕的记账法,学会数算,学会常见的农田水利、修路建房知识,学会去民间微服私访,打探物价、力夫工匠的价格,否则,很多匠作工程你们就查不出谎报之处。朕也不瞒你们,你们打探的物价人工,朕也会让厂卫去打探。”

    王战高薪养廉的安排让殿上群臣听得清清楚楚。

    “谢主隆恩。”房壮丽、秦士文等人的沉默中,一众御史和给事中听了皇帝的话却是兴奋不已。

    原本他们和翰林都被称为清贵之官,其实他们是清而不贵,只因他们与翰林有极大的不同,他们是得罪人的。他们得罪人,升迁不易,翰林不得罪人,却升迁容易,更是有升为阁老的机会,甚至被称为“储相”,二者之清贵实质大有不同。

    他们因为以低品级监督甚至撕咬高位实权之官员、因为能弹劾任何人而被看做位卑权重,其实其权重只在监督弹劾,对于许多部门的肥缺他们却是没有具体权力的,俸禄也只是七品俸禄。但今日皇帝给的俸禄可是真的做到了“贵”,且明言是以这种超品级的俸禄之“贵”养其“廉”——无论从任何角度说出去,这种超品的俸禄都在凸显其廉,可谓是真正的“清贵”,由不得他们不兴奋。

    欣喜兴奋之余,虽也有些御史言官对罪加三等悚然而惊,但他们当中更多的是颇具冒险精神、颇想求名的新晋御史,这些人对“罪加三等”当然也有惊惧,但惊惧之后却已经快兴奋到发抖的程度——自己品级不过七品,皇帝却给了超出两品的薪俸,再追加上在所有官吏之中最独特、最酷烈的刑罚,只会更为凸显清贵、凸显责任重大、凸显自己敢言又清廉的名声!以后在士林当中,自己这七品御史将是天然的名士。

    他们只是现在想想就心动不已,简直有些止不住的自傲。

    许多御史就在这对自身而言极度酷烈的严刑峻法中惊惧着,继而在悚然惊惧中为罪加三等而自傲着、兴奋着,甚至兴奋得有些颤栗,两眼生光,心动如鼓,面色都泛起了潮红。

    “三法司,在实施严刑峻法的同时,你们同时要用心研读《大曌律》、《问刑条例》,有什么修改意见可以提供给朕,朕与你们一起修改。大的原则就是贪腐超过普通百姓十年所得者,必须凌迟,比如普通百姓中的中等之家,一家一年不过收入二十四两银子,贪腐超过二百四十两的,凌迟,行贿者与受贿者同罪。以此原则,向下减等,依次为斩首、流放且子孙两代皆不得参加科举等。还有,从此以后,官吏及其家人所有家产必需上报吏部和南北都察院,并在报纸上公开,令其身边的百姓亦可监督;家中如有营商,商业契约亦要公开,一旦发现隐瞒,即使查无贪腐,亦要免职。”

    “其中,必须设立几大凌迟律条,比如,督察院设举告信箱,百姓可蒙面投信,当然,信件中必须实名,而泄露投信举告人姓名身份者,凌迟,诬告者反坐。另外,执法枉法者,贪渎军饷者,贪渎救灾粮款者,亏空储备常平仓者,泄露军事格物科学机密者,皆视为危害大曌全体百姓之安危利益,一律凌迟。你们先议一议,拿出条陈来给朕。”

    王战将两世深思熟虑的东西砸在了群臣面前。

    不只是一般的大臣,包括刚刚还欣喜万分的御史言官们都是悚然而惊:二百四十两就要凌迟?公开家产?......

    惊诧过后,仍然有许多御史露出了压抑不住的喜色,比之刚才,内心简直已经有些狂热:皇帝越是如此,自己立功的机会就越多,愈显清贵。

    “名人不说暗话,朕把话说在前头。”王战继续直来直去的陈述着自己的理念:

    “嫌弃俸禄少的,可以不做官,朕不强求,朕可不会哭着喊着求谁做官,这个天下,离了谁,明天太阳都照样升起。即使全大曌的读书人都嫌朝廷给的俸禄少,嫌朕的严刑峻法太酷烈,不肯来当官,朕也绝不强求。到时候,朕可以从新军中自己培养,愿意为国家民族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朕相信,他们大部分还是能做个好官的。”

    “朕不会为了求着谁来当官就容忍其贪赃枉法、偷逃赋税。当然,朕也绝不会因为谁不愿意做官就去威逼谁,这一点朕是不赞同太祖的。朕现在把话说在了明处、说在了前头,从今往后,一旦来做官了,就视为认可了俸禄,认可了严刑峻法,认可了与朕和百姓定下了不贪腐的约定。谁若违约,只有可耻,只有该死,没有可怜。”

    “朕在此特意强调一点,巡捕司最是直面老百姓,所以,凡巡捕司人员,仗势欺人、无事生非,一经查实,其本人及妻子、儿子、孙子俱贬为农奴,发配至边疆最边缘处,至死不得归乡;若有贪赃枉法、栽赃陷害、敲诈勒索,其本人凌迟,家人发配。朕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朕以为,巡捕司人员腰间之铁尺锁链,若无严刑峻法约束,难免如往日衙役一般危害百姓,无所不为。便是现在的巡捕司,除了新招的人员,也还有许多就是原有的三班衙役,恶习深重,非严刑峻法不足以矫正之。过去的既往不咎,往后的严刑峻法。”

    殿上众人多数点头:对于巡捕司,皇帝宣布的重典他们没人反对。事实上他们是深为赞同,他们当中,只要是当过县令的,对于小吏、对于三班衙役,没有哪个不是感同身受。这般最底层的小吏衙役最接近老百姓,却有着最普遍的贪婪、无耻与恶意,老百姓最大的苦楚就来自于他们。

    少数人微微苦笑:来当官就视为自动认可俸禄,稍有贪腐就要斩首凌迟。

    “朕也听说过,许多不想私加滥派苛待百姓、想为百姓做实事的官员,没有地方士绅关系、没有门生故吏的支持,政令都难行,小吏都能将其架空。没关系,从此以后的考评,小吏考起。以后任何一件政务都要设立完成时间的限制,这限制以《考成法》为基础,咱们共同议定完善。南北都察院御史对考评也要进行监察。”

    “都察院的诸位爱卿,朕没法看到每一个官员,没法盯住他们,更不知道他们治下的千千万万老百姓过得如何、有没有受到欺压。那怎么办?朕只有依靠严刑峻法,依靠可以互相监督的都察体制。必须由能够互相监督的体制架构来贯彻法制,否则法制就是一场空,政务更是一场空。”

    “现在想来,朕之前对体制架构的改变,实在是必要且英明。”

    说到这里,王战略有些自得。

    “陛下英明......”第一次上殿的新任御史们不约而同地齐声称颂,声势浩大,令原来的臣子们纷纷侧目。

    “严刑峻法就像老百姓需要的阳光,贪官就像怕见阳光的硕鼠。都察院的两千御史和大理寺、刑部、巡捕司今后就负责把这阳光普照到贪官和老百姓身上,用酷烈的阳光晒死贪官硕鼠,让老百姓家里的粮食不再被硕鼠吞食;用温暖的阳光让老百姓感到温暖,饱足。如此,最大多数的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这之中,在监督百官的同时还要互相盯着彼此、互相监督彼此的南北都察院两千御史责任最为重大,你们要确保酷烈的阳光不要落在守法百姓身上,确保温暖的阳光不要落在贪官和权贵身上,你们是确保这阳光不会偏斜的最后保障,朕在百姓那里英不英明,全在尔等,尔等当谨记。”

    安排已毕,王战再次语重心长的嘱咐御史们。

    “臣等谨记。”李邦华和袁可立出班叩首。

    “臣等谨记......”在李邦华和袁可立的带领下,脸红心跳还未平复的众御史随之隆重叩首,如同盟誓的庄严感弥漫朝堂。

    听着两千御史的洪亮回答,王战的心情更好了些。

    同样跪在地下的秦世文等人却止不住的心下丧气,他们都明白,这些新任御史,此时都成了皇帝的铁杆刀笔、聪明耳目。

    “关于田赋,朕当日说过‘皇与民约’。那今天,关于当官接受百姓供养与严刑峻法,朕现在的话,就是‘皇与官约’。”

    待群臣稍稍安静下来,王战又做了个总结收尾。说完之后,神清气爽的停了下来。

    一想到“皇与官约”将会登载在皇曌时报上,被唱报人唱得天下皆知,他就极度的神清气爽。他始终坚信,公开是最好的药方,阳光是最好的防腐剂。不仅仅是贴一张布告的那种公开,而是深入市井乡间为老百姓详细解读的公开,是让老百姓真正清清楚楚的公开,让老百姓清楚知道自己的权力和义务,清楚知道税赋的种类和多少,清楚知道官吏的权力边界、知道官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皇与官约?”

    面对皇帝的直来直去,殿上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皇帝这番话堂皇正大,让人没有了任何找借口的机会。

    以前在士林当中,绝大多数人把飘没、分润常例当做了理所当然,从不觉可耻,总是拿俸禄做理由,说皇帝太抠门。现在,皇帝把之前县令真正能拿到手的四百多两银子展示的清清楚楚,从此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根本不像百官说的那样一年连十几两银子都拿不到。今后县令俸禄变成了一年一百八十两银子或白米,没有四百多两那么多了,但把话也彻底挑明,认可就来做官,不认可就不要来,皇帝不强求,而且毫无顾忌的和太祖做了对比,如同对天盟誓。在这种如同盟誓的约定面前,再要拿俸禄当借口,只能是被天下人不耻了。

    恐怕也没人敢公然说这种借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