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273章 重典 4 既受民膏民脂,当受严刑峻法

    “吁......孙将军,你在固关守备任上干了几年?”

    金殿之上,将百官俸禄掰开揉碎、细细解析了一番的王战吁出一口气,看向了武臣朝班中的孙祖寿。

    “回圣上,臣在固关干了八年。”孙祖寿恭恭敬敬地回答,并没有因皇帝问自己、因今日朝堂文臣的状况而显出任何异色。

    “干了八年。孙祖寿操练军伍之余,自己出钱开办学堂,教化乡民子弟,令当地乡民知义守礼,兵、将、官、民无不钦佩,却八年未得升迁。孙祖寿是不廉洁还是不勇猛?”王战淡淡地向群臣提问。

    吏部与兵部诸人无人回答。且不说以前流传的名声,就说宁锦之战五将冲阵,孙祖寿杀穿东金镶白部,谁敢说不勇猛?此次德胜门之战枪挑阿吉格尔,谁又敢说不勇猛?何况其本人还有兵书著述,正可谓文武双全。至于说不廉洁,孙祖寿本人与家人的廉洁自守人人皆知,固关八年人人皆知,谁敢说不廉洁?而且孙祖寿发妻亡后再未续弦,为人情深意重,亦是天下皆知。

    可又勇猛又廉洁、能武复能文的人八年不得升迁,怎么回事?谁还想不明白?吏部与兵部诸人只能默然不语。

    “反正尚书也不在,那八年也不是我去考功。”虽是默然不语,有的人却低着头在心里自我安慰着。

    “朕现在将七品县令的俸禄翻倍,其余各级官员的俸禄也翻倍,不仅是吃饱穿暖,更可保生活体面,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大曌的命官作为一个廉洁的好官能过得足够体面,不必因为做了一个廉洁的好官就非要寒酸度日,如果用心做事,随着能力的提升、政绩的体现,职衔经过考核而提升,还能更体面、更富足。当然,这不包括送礼的体面。”王战说完孙祖寿这个廉洁的榜样之后,看着下面默然无声的臣子们,继续述说着自己的用心。

    “七石五斗,便是贫困百姓全家一月收入的口粮银钱的七倍,十五石,已经是中等百姓的七倍、贫困百姓的十四五倍,一年的俸禄就能在京城买下很不错的三进宅院,只要用心为朝廷、为百姓做事,随着政绩而升职,六品、五品、尚书的俸禄又是普通百姓的多少倍?还不满足?还要贪?还要偷逃税赋?尔俸尔禄,民膏民脂,贪的时候、偷逃税赋的时候就把这句话忘了?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忘了?难道行贿送礼的钱朝廷也要给?”

    “若是朕锦衣玉食,却让自己的臣子饥寒交迫,还要求臣子廉洁,那是朕不仁。现在朕俭省宫内费用,增加薪俸在前,严刑峻法在后,便是高薪养廉,重典肃贪,有何不仁?”

    俸禄高低说来说去,兜兜转转又说回到了仁与不仁上。群臣还是无人能答。

    王战想得很清楚,一定要在报纸上、百姓面前将俸禄高低、将仁与不仁说得清清楚楚,不能给这些文人任何颠倒黑白、岁月史书的机会,否则他们的笔杆子与嘴巴子运转起来,一代人的时间就能把黑白颠倒了,在老百姓面前把皇帝说成是贪婪的暴君,把他们自己说成是一心为民的世道良心。

    “你们永远要牢记,权力和义务、俸禄和与责任是必须同时存在的。只享受俸禄的好处,却不肯承担义务、不做事,吟风弄月、尸位素餐,即使没有贪腐,也是渎职;只想要手中的权力,只想肆意的贪赃枉法、偷逃税赋、欺压良善,却不肯接受监督,天地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尔俸尔禄,民膏民脂,按此话来讲,百官实为受百姓供养的公仆,官位越高、俸禄越高,你应该为百姓做的事就越多、责任就越重大、就越应该接受督察,一旦贪赃枉法,受到的惩罚也应该越重。百官既为公仆,仆人犯罪,实为恶奴欺主,理当罪加一等。”

    群臣的沉默中,王战给官员揭示了“受百姓供养的公仆”的实质,随即便定下了“公仆犯法,罪加一等”的规矩,而殿上群臣已经有了债多不愁的感觉。

    “同样的道理,那些大地主、大商人、大矿主们因为有边关将士的保护,才能安心耕种、安心经商、安心开矿,安心的成为巨富,而这些将士及其家人的生计便需要粮饷,而粮饷便来自于税赋,所以这些受到了保护的大地主、大商人、大矿主都应该缴纳田赋、商税、矿税,也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国税国赋,家国公赋。”

    “有民斯有土,有国才有家,二者一体两面,缺一不可。而这些从军的将士就是保护国与家的人,他们不该缺粮少饷、饥寒交迫。不肯缴纳家国公赋的人,便是凌驾于国家律法之上的特权权贵,而且是戕害国家全体百姓的特权权贵,因为这些享受优免特权、偷逃税赋的人比贪官更甚,他们令国库空虚、军饷不足,令百姓承担了本不该承受的重赋,流离失所,令将士饥寒交迫、甲破刀钝,在战场上被敌人屠杀,令国家危殆。”

    王战继续清晰的阐明权力、利益与责任、义务的关系,阐明特权祸国,明白无误地表明对特权的痛恨。

    群臣自然是听得明明白白,就算某个人欲待说些什么,想想那无影无踪的四千万石,便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朕记得朕在确立体制架构的时候曾经问过诸位爱卿,你们谁能担保读书人不贪腐、不舞弊?现在朕再问一遍,但不用你们替外人担保,只问你们自家家人,你们可能保证,你们自己的子女、亲戚、族人有没有接受诡寄投献的田亩这等舞弊行为?有没有收受好处替人包揽词讼这等贪脏枉法行为?有没有横行乡里?”

    “圣上,臣等每日忙于公务,多年不曾回乡探亲,亦无暇多问,自然不敢保证,但也不该担责。”房壮丽出班梗着脖子回答。

    对于房壮丽的回答,群臣纷纷侧目:房壮丽这已经有些气话的意思了。

    “既然你们无暇,朕也无暇,那就只能依靠严刑峻法,莫要再说什么读圣贤书、行仁义,贪官哪一个没读圣贤书?是严嵩这大奸臣不读圣贤书还是张居正这千古能臣不读圣贤书?他们不知道‘克己复礼为仁’?面对着海瑞的鄢懋卿和袁淳,他们又读不读圣贤书?”

    对于房壮丽有些负气的回答,王战的语气倒是没什么变化。他没心思计较房壮丽的语气,只想专注于就事论事,不停地发射出事实的轰击。他心底的怒火完全不在某一人某一事上。

    “族人干的事,如果你们说不知道、跟你们没关系,那朕实行严刑峻法又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只要你们不贪赃枉法,这严刑峻法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怎么你们一方面说自己清廉无比、诗书传家、教子甚严,一方面又怕严刑峻法?不是自相矛盾吗?”

    “一方面极力强调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一方面却又反对严刑峻法?普通人持刀杀一人,危害便止于这一人,朝廷命官手中掌握着权力,一旦贪赃枉法,危害千千万万人,就比如这克扣军饷、克扣赈灾粮,因此而死的边关将士、旱地灾民有对少?朝廷命官贪赃枉法,危害甚于普通持刀杀人者百倍千倍,难道不该有严刑峻法约束震慑?”

    “一方面贪腐,一方面反对严刑峻法,这是什么道理,谁能给朕讲出来?为什么要为了贪官制定宽松的法律?讲不出道理,那就是乡愿。朕把圣人的话再说一遍,‘乡愿,德之贼也’,一面贪着,一面希望朝廷放松律法,被抓到免职就好,不要杀头、更不要满门抄斩,不是乡愿是什么?反对严刑峻法之人就跟那些乡野村夫一样,自己做了偷鸡摸狗、敲诈勒索的坏事被人打了一顿,打得还很重,就希望别人可怜同情自己。其实有什么值得同情的?被重重的打了一顿,是因为你干了坏事,你该打,不该可怜,朕说的对不对?”

    “朕今日动用厂卫,实在是被贪官们逼的。贪官们落于严刑峻法之下也是咎由自取。”

    “你们说要有证据,从小吏到尚书,合起伙来贪,把帐做得严丝合缝,朕一个人,上哪里去找证据?你们自己都知道,武将们为国杀敌,想要拨下器械粮草居然还要送礼?‘冰敬,碳敬’,诸般名目倒是好听,不给私人送礼,连为国征战的公事都办不成,将士在前线杀敌,不送礼,铠甲刀枪都拿不到,更不用说白花花的军饷银子、饱腹糙米。朕就想问问,这些军人要是都战死了,东奴的刀子砍倒你们头上,是不是活该?战死军人的性命,是不是该算到克扣军饷、索贿受贿的这些人身上?是不是这个道理?几位尚书丰厚的家产,就是边关将士的性命,是被屠杀的百万辽民的性命,朕这么说有没有错?”

    “一味的反对酷烈,一味的讲宽仁,结果是什么你们看不到吗?还以张居正为例。张居正的考成法让能、勤、绩、廉变得清清楚楚,必定后世有名,张居正也必定以中兴能臣之名流传千古。可张居正这样的千古能臣,本身又如何呢?”

    皇帝长篇论述之下,房壮丽再度沉默下去。

    不止是他,殿上群臣,大部分也都面红耳热、心底惴惴。他们都已经看出来了,自从天启之后六月份第一次大朝会开始,只要是举办大朝会,皇帝说的话远比之前二十多年都多,而且都已经是深思熟虑、胸有成竹。而现在看来,今日这场推行严刑峻法之议,显然是一大关口,自今日之后,朝堂也好、朝政也罢,天子乾纲独断,臣子除了兢兢业业,最好是再无二想,否则后果自负。

    “圣上说的没错,克扣军饷,就是在戕害将士的性命,就是害死了辽民的罪魁祸首。身为接受百姓供养的官吏公仆,若无严刑峻法,必然肆无忌惮。其一旦犯法,理当罪加一等。”

    群臣的沉默中,刘宗周双目如电,声音响彻金殿。

    黄道周、李邦华、袁可立等人以及武臣序列的新贵们也纷纷出言赞同。

    他们这些皇帝的同道是发自内心的赞同,尤其是武臣序列,已经一百多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就连戚继光那样的名将,当年也要刻意的逢迎交好张居正,哪有武将敢在朝堂上说文官贪墨军饷、戕害将士和边关百姓的?当然,扬眉吐气是一小方面,主要还是他们对于皇帝话中的道理确实赞同。

    “嗯......”

    王战看着殿上的状况,怒火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