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280章 道统 4 自认独一,有己无人

    “爱卿莫要如此着急,正所谓理越辩越明,谁都莫要急于下定论,且再听朕道来,然后你再说不迟。”听到徐光启干涩嘶哑的声音,王战先是温言劝慰,然后接着发问:

    “你方才说利玛窦为你展示的他们也里可温教所谓的天学与我儒家一样,劝人向善、克己复礼,对吧?”

    “以微臣所知的......确实如此。”徐光启勉强静下心来,嘶哑着回答道。

    “朕不否认,他们的教义中确实有劝人向善的部分,但那仅仅是一部分。而且,这也仅仅是在我大曌展现出的部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大曌在这些西人眼里还是很强盛的,在我大曌的这种强盛面前,他们展现出了最和善的那部分。但是他们在其他地方可不是这样。事实上,你们想想,他们最初来我大曌的时候,是不是也并不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王战循循善诱的说道。

    “圣上英明,弗朗机最初来到我大曌濠镜澳,也是开炮在先,不能取胜才摆出一副交往的嘴脸。现在想想,他们当初要是打赢了,恐怕不是现在的样子了,大曌的百姓恐怕就会像圣上之前说的殷商遗民一样的下场。”刘宗周高声接过皇帝的问话。

    “濠镜澳!......”

    长桌边,一众大佬沉吟中微微点头。

    听刘宗周说起濠镜澳,他们很自然地就想起了当初与弗朗机初相交时的事情。此时这‘濠镜澳’三字,他们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包括徐光启三人:弗朗机人初来大曌,也是开炮在先,没占到便宜,被揍了一顿,才有了后来租濠镜澳经营的老实嘴脸。

    徐光启三人面色更为难看,心头愈发激荡。濠镜澳弹丸之地,是他们从未曾当回事细想的东西,此时与皇帝所言一对照,立时就显出背后本质的恶劣,脸色无法不难看。

    “朕画的世界舆图诸位爱卿都看过了,朕现在明确告诉诸位爱卿,现在的世界上,除了大曌以外,这些西人的势力已经十分之大。他们自认为信奉的是独一真神,既然自认为‘独一之真’,那自然就把其他的归类为‘伪’,自然就排斥其他任何学说信仰,所以他们把其他学说信仰称为异端。而他们对付异端的手段就是杀死、烧死,实质就是毁灭他们教义中、他们眼中的‘伪’。他们在他们的家乡柱洲就烧死了很多他们眼中的异端,大约有几百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女人,都被活活烧死在十字形的木架上。他们说这些女人是女巫,就像大曌乡间的巫婆神汉一样。其实呢?那就是些普通女子罢了,有许多仅仅是因为养了一只猫,就被诬为女巫。见微知著,从这些女人的遭遇就可以看出,当其他人没有他们强盛、没有反抗之力、打不过他们的时候,他们杀起来是毫无不忍、毫无恻隐之心的。事实也是如此,比如在汤谷洲,他们屠戮了许多人,其中有许多就是华夏上古殷人东渡之后留下的后裔。这些西人屠戮他们,抢走他们的黄金和土地,绝了他们的宗祀。”

    至此,王战将西人自认‘独一之真’因而大肆屠戮异己的事实比较详细的说了出来。

    桌边众大佬再度震惊,震惊于其极度的排斥异己,震惊于其无底线可以形容的血腥残暴。

    “圣上,这烧死女巫和屠戮汤谷洲殷商遗民之事......”徐光启有些迟疑的问道,声音愈发的嘶哑。几个月之前,在皇极殿上听到皇帝的某些说法,当时徐光启就有些猜测,如今听皇帝明确的说出来,着实是震惊,发自内心的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不要问朕是怎么知道的,朕就是知道。”对于徐光启的不愿相信,王战十分笃定的说道:

    “自从二百年前开始,也里可温教就在柱洲大地上展开了一场血腥的猎巫行动,他们的柱洲僧说‘女人应对原罪负责’,意思是女人生来就有罪,生来就可能成为巫师、就可能勾结魔鬼。尤其是大约一百四十年前,他们的那一任教皇英诺森八世发下谕令,开始大规模猎巫,他手下的两个宗教裁判官还写了一本书叫《女巫之锤》,专门介绍如何识别女巫、审判女巫,许多学者也对此推波助澜。从此,他们的百姓稍有仇怨或是为了私利、为了获得所谓’神的喜爱‘便互相指责、互相举告,到现在,大概有几百万的女子被砍头或绑在十字木架上用火刑烧死。近几年,仅汤若望的家乡科隆就烧死了几千名被判定为女巫的女子。”

    “他们判定女巫的方法荒唐而残忍,比如身上有胎记、长了虎牙,或者天生六指,都会被判定为女巫。扔进水里如果能浮起来,也是女巫。”

    “这岂不是没有了活路?扔到水里浮起来是女巫,要被烧死,浮不起来,岂不是被淹死?”黄道周敏锐地反应了过来。

    “简直是岂有此理!简直是无耻!”桌边众大佬也是愤愤,他们实在是无法想象这种不可理喻的无耻恶行。

    “最荒唐的是,某些柱洲僧中的裁判者说,如果女子的体重超过他们新旧契约的重量,也是女巫。试想,一本几寸厚的经书能有多沉?好在按这个标准判定的不多,他们中的多数人也觉得这个标准太荒唐,否则他们真就要把女人杀光了。”说着似乎好笑的东西,王战面色却是愈发严峻。

    “这、这......”徐光启已经惊愕得口不能言。

    “圣上,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本来激愤的刘宗周异常艰难地问道。

    虽未亲历,但只是听皇帝叙述就能感受到那种惨痛,感同身受,刘宗周感觉自己的心都抽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难受异常,这一辈子从未这样难受过。

    不止徐光启、刘宗周,同样在桌边的钦天监李祖白等人也是目瞪口呆,如遭雷击。

    “嗯......”王战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朕以为,他们坚信什么,什么就是这血腥所为的根源。另外,宗教裁判所中负责审判的柱洲僧,可以获得女巫的财产。”

    “坚信什么什么就是根源......获得财产......”徐光启明显失态地喃喃自语。

    “利玛窦之后,他们这些传教的柱洲僧中不是有很多人阻止我大曌子民中的信徒祭祀上天、孔圣人和祖先吗?你们仔细想想,这还不足以做为他们排斥异己的力证吗?而排斥异己、党同伐异达到了极点,除了肆意地指鹿为马、肆意地杀戮,还能有其他结果吗?这才是他们的真实教义、真实嘴脸。”

    “还是那句话,因为他们自认为他们信奉的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真神。既然是独一无二,那必然会排斥其他任何的信仰学说,否则怎么能自称独一无二、自称‘独一之真’呢?包括他们想在他们的神面前当做踏脚石的女子,包括他们想掠夺其财产的女子,包括我们的儒家、孔圣人以至于包括我们的祖先,都是他们排斥的对象。就连天文望远镜中观测到的宇宙星辰的真相他们都想否认,只因这真相与他们旧契约经书上说的不一样。恰巧他们的教义中又明确宣扬杀戮异己,所以,他们那里,有些在天文望远镜中观测到宇宙星辰真相的人将真相说出,立刻就被他们烧死。”

    王战将自己的所知与判断再度抛在徐光启等人面前。

    王战不打算给已经心神恍惚的徐光启喘息之机,而是坚定的连续棒喝。他觉得,这种道统冲突,凶险远胜于刀兵相向,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

    “虽然他们在南京教案后遭到了朝廷的打击,但是将来一旦他们势大,他们还是不会再允许我大曌子民中的信徒祭祀孔圣人、祭祀我们自己的祖先。之前利玛窦不曾阻止我曌人的祭祀,是因怕骤然之间引起老百姓的反感,也是因为他们的势力还太小,所以利玛窦想慢慢渗透侵蚀,不敢露出真实的嘴脸。只是利玛窦之后的这些人,一是太急功近利了,二是他们的教义本来使然,他们的教义排斥任何其他的信仰学说、任何其他的尊崇,包括对自己祖先的尊崇都不行——这种排斥异己的教义太强烈了,于是稍不注意便会露出真实的嘴脸。”

    “你过后可以问问汤若望,你看他怎么说,看他敢不敢许诺,敢不敢签下文书,信他们的神的人永远可以祭祖、祭孔、祭天,永远可以像现在一样学习我们的四书五经,像现在一样祭拜华夏传统中的昊天、对待《舜典》中的上帝。”

    说到最后,王战像拉家常一般的嘱咐徐光启。

    徐光启心头微微好受了一点点。

    徐光启知道皇帝说的是万历四十四年南京教案前后的情况,对这些情况他当然也都知晓,只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得这样深——因为从未了解的这样深。

    对于汤若望他当然也不陌生。汤若望在天启三年到达北京,利用天文学知识预测月食,已经比较有名气。

    “这种排斥,与我们的‘君子和而不同’完全不相容,他们的行为准则,完全不是我们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于他们来说,不肯信奉他们所信奉的独一真神,就应该被他们毁灭,任何其他不同的信仰就是异端,就像那些被诬陷为女巫而被烧死的女人,就像汤谷洲被他们杀死的殷商遗民。如果你不信神那就更糟了,在他们眼里,你比那些信其他神的更该死,因为至少那些信其他神灵的还承认有神,而你根本不承认有神灵存在,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否定了他们的根基,所以在他们眼里,不信神的最最该死。像范缜和他的《神灭论》如果出现在柱洲,范缜会和他的《神灭论》一起被烧成灰,王充也是如此,再无第二种结果。只不过我大曌现在还太大、太强,他们不敢这么做,只能偷换、渗透。”

    刚叮嘱完徐光启,王战便接着往下说。他可以对徐光启温和劝勉、叮嘱,但绝不会放弃自己的道统之辩。

    “哼,怪不得当年沈榷拼死反对这些西夷传教,果然是有己无人、党同伐异,狼子野心、率兽食人。吾之见识,远不如沈榷也。”刘宗周再次拍桌子站了起来。

    这位严格尊崇儒家礼数的大儒今天已经屡次失态。桌边众大佬却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因他们自己的心中也是充满了震惊与愤怒,虽然他们多数人也并不喜欢沈榷。

    之前的利玛窦借用儒家经典,慢慢解释他们的教义,慢慢将他们的旧契约混同于华夏经典,慢慢将他们拥有人间爱恨的人格型造物神混同于无形无相的华夏上古昊天上*帝,如此慢慢渗透,再加上他所掌握的天文、数学、机械之学,很是吸引了一些士大夫,比如徐光启、李之藻等人。但利玛窦死后,他的一些激进的同伴一改他之前的做法,开始坚决反对华夏人祭孔、祭祖、祭天,要求华夏人中的信徒只可以敬奉他们的唯一真神,企图快速的推进展现他们神教的本来面目。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够纯正、才是对神的虔诚。这种行为,结果自然是激怒了大曌官、民,这是他们在万历四十四年南京教案中遭到严厉打击的一大原因,也因此,这些传教的柱洲僧被撵去了濠镜澳。

    这之中打击他们传教最为不遗余力的就是当时署理尚书事的南京礼部侍郎沈榷。

    以当时的方从哲和沈榷为代表的一批官员,作为儒家、忠孝的门人,面对西人柱洲僧们的此等作为,当然认为也里可温教不让人拜孔子就是要消灭华夏道统、令人不忠,不让人祭天是要消灭华夏传统、令人不敬,不让人祭祖更是让人数典忘祖、使人不孝,故而他们视此等作为为邪恶之举、视此教为邪恶之教,进而认为十字教堂中涂圣油、洒圣水也与巫婆神汉的巫术无异,所以他们极力要求禁绝也里可温教。

    对于沈榷的上疏,徐光启曾极力上疏反驳,为也里可温教辩解。

    从党争的角度来说,方从哲和沈榷是东林所极力要赶出朝堂的。刘宗周虽不是东林,但与方从哲和沈榷却也绝对不近,今日刘宗周提起沈榷,居然还承认自己不如沈榷,可见实在是怒到了极处。

    “圣上......”徐光启的声音已经沙哑的不像样子,脸上充满了挣扎。

    “算了。”王战挥了挥手,打断了徐光启,“传旨,下午举行大朝会。徐爱卿,你通知汤若望和金尼阁、邓玉函他们也来参加朝会,朕直接与他们对谈,求证一下朕所知的是否是真的。现在,朕与诸位爱卿都不必再妄自猜测与争论,诸位爱卿先回去吧。”

    王战不打算这么说下去,他觉得这样的效果还是不够好——很明显,徐光启三人受到了无法形容的震撼,但又发自内心的不愿意相信。

    皇帝既然发话,群臣自然纷纷告退,不过心里都期待着下午的大朝会。

    徐光启三人也只能面色凝重、脚步沉重的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