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无上品

第二十八章“器”与“道”

    北方以麦为主,南方以稻米为主,因南北双方互通有无,故无论华朝还是邺朝皆有米面,不禁通商也是南北对立的两大王朝少有的共识。

    这在谢灵均看来是极赋政治智慧的决定,南邺手工业强大需要市场,北华地大人多需要货物,双方如果禁绝商业往来都是自断生路,而当下这种互惠互利的形势才是最正确的。

    南米粮铺中有不少上好的糯米,珠圆玉润的米粒像是一颗颗珍珠,只不过价钱也是较贵,能出现在南阳县这种县城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里有不少的富人以及世家子弟。

    谢灵均并不在意糯米的价格挥手便买下,糯米相比稻米甜度更高,相比他粮食更易发酵,而酿出的糯米酒也相对温和、顺畅更适少量饮用。

    福伯虽然不知小郎为何要买糯米,但并未多问,将一石糯米扛上车后便转头对谢灵均道:“小郎,咱们家也有水田,只不过原先都是种的稻米,若小郎喜欢吃糯米,来年便让庄户种上。”

    谢灵均微微一笑:“这些糯米是用来酿酒的,不是用来吃的。”

    “酿酒?!”

    福伯惊讶的扭过头来道:“小郎咱们家谁会酿酒?这可不是玩笑,一来朝廷不许私酿酒水,非大店无有酿造铜牌,二来酿酒之法皆为各大店家不传之秘……”

    瞧见福伯的紧张模样,谢灵均撇嘴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当然是我酿!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但律法有云:世家酿酒不足五十斤者不算私酿酒水!咱们就少酿些自己喝又算不得作奸犯科,小郎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怕小郎浪费粮食……”

    福伯小声嘀咕了一句,但瞧见小郎志在必得的模样,实让他说不出丧气的话来。

    何况他心中也想让谢灵均受挫,以免想出一出是一出,在福伯看来读书人入仕便好,怎能每日想着这些奇技淫巧,在他眼中这便是不务正业,就连做商贾之事他都不愿小郎搀和。

    对于福伯的怀疑谢灵均权当没看见,他之前便向家中做粮食生意的钱益了解过,无论在北华还是在南邺,酿酒技法都是不传之秘。

    原本谢灵均还不理解,但回顾历史才发现,中华大地在经历过数百年的混战割据之后,许多技法都成了“传家宝”,想想也是,只有在稳定繁荣的王朝,科学技术才会突飞猛进,乱世之中谁不把自家的东西看得紧紧的?

    至于酿酒之法谢灵均自然是了然于胸,上辈子过年过节回农村老家,喝的都是自酿的纯粮酒,有一次在远房大伯的忽悠下将刚刚启封的烧刀子灌下去,他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起床之后倒是头也不疼,嘴也不干,那“美好记忆”到现在也忘不掉,大伯拍着胸脯说只有正宗的纯粮酒才能这般舒坦。

    传统的发酵酒在农村可谓家喻户晓,有些人家还会往里加一些水果,冰糖等等以提供风味独特的口感,但真正的高度酒还要看蒸馏。

    蒸馏酒度数高,酒液清澈,唯一不足的也就是几百斤的粮食才能蒸馏出几十斤的酒水来,而那些糟粕无论如何蒸馏,都会产生极大的浪费。

    眼下谢灵均打算稍稍试一下,看看产量和味道,再考察一下市场反应,否则投入太大,收益不成正比那便是亏本的买卖,跨出第一步非常重要,他打算给这个世界一点小小的震撼……

    当然,更重要的是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那几千张嘴……人性,道德,理想,观念,公序良俗,甚至是权利在金钱面前都会变得不堪一击,如果再有人站在自己面前说什么“金钱在梦想面前屁也不是”的鬼话,谢灵均一定会狠狠地给他个大批兜!

    天光亮起的时候依云便带着小奴在洒扫庭院,这种宅邸每日都需打扫,否则便会落灰,寻常人家倒也无所谓,但依云却坚持认为书香门第就不该落下灰尘,还去了一趟张家木铺买了上好的松木地板请人重铺。

    房屋都是木质结构,木地板自然也是这个时代大户人家的标配,一般进入这种厅堂都需拖鞋,就算过了数百年,此时的人们还保留了魏晋的遗风。

    并且依旧以“筵”“席”为主,只是在极为私密时才会用桌椅,当下若是用桌椅招待客人,往往会被人家当作招待不周……

    匠人忙活了许久才将地板铺好,是一种榫卯连接的地板,交错相连,但铺设在地面上却完全看不出拼接的缝隙。

    待匠人走后,依云又带着小奴将地板好生的擦拭干净,刷过大漆和桐油的地板被擦拭干净,直到油亮油亮的表面都能照出人的模样来她才算满意。

    此时的她以摇身一变成了谢家的内宅女管事,谢灵均倒是放心的将帐房钥匙以及内院交给她打理,这让小奴更加不满,但看着依云将家中收拾的如此妥帖,她好似也没有理由反对……

    瞧见地上一尘不染的地板和俩人的半死的模样,谢灵均就知道依云下了多少工夫,这很好,至少说明她已彻底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

    糯米比大米更耐看,珠圆玉润且白的让人喜爱。

    酿酒的第一步便是要把米洗干净,依云在谢灵均的指导下不断的搓揉着刚买回来的糯米,将所有的杂质挑出后再放入清水中浸泡。

    浸水之后如同珍珠,当一双玉手插入其中在阳光的折射下便愈发精美,谢灵均不知自己该如何表达这种美,搜肠刮肚到词穷时,便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偷偷欣赏。

    依云为小郎很快便要用到这些糯米,谁知他却笑道:“现在不用,还需浸泡三日,记得每天换水,不能忘了!”

    说完他便开始动手打造蒸馏设备,这种简单的蒸馏器械对于学医出身的谢灵均实在算不得什么复杂工艺,无论设备多么粗糙,只要能达到蒸馏效果就可以。

    所有的东西都要经过高温蒸煮,杀菌这一点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很重要,谁也不知眼下会有什么样乱七八糟的细菌出现,破坏掉整个发酵的过程。

    烫手的竹管被捞起放在干净的白纱布上,这些纱布还要在之后的过程中起到密封作用。

    其实“酒精”就是糖和淀粉在酒曲发酵下的产物,而蒸馏只不过是将其提取的一个过程,酒精度数的高低同发酵时间以及蒸馏的次数有关,这算不得复杂的技术,但许多时候差的就是这临门一脚。

    依云将一节竹管从沸水中捞出放在边上晾干看向谢灵均奇怪的发问:“小郎,儒学为大道之学,其他皆为旁门左道,您是如何知晓这酿酒之法的?”

    谢灵均翻了个白眼道:“简单,格物而知至!儒学看似是在教我们做人,可实际上却是在教我们探寻世界的运行的规则,这才是道!儒学是道的内里,而格物便应该是道的外在,也就是常说的“器”!“器”与“道”二者相合才是儒学的全部,咱们用器来让生活更加舒坦,用道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和品德,如此才能算得上完成探寻大道的初衷。”

    谢灵均简单的便把自己心中对学问的定义给说了出来,看似朴素的话语却让依云若有所思,在思索一番后她竟然觉得小郎的话大巧若拙,尤其是这“器道”之辩,更是能让许多儒学大家都难以辩驳。

    她本就出自书香门第,当然知晓“格物致知”忍不住道:“《礼记·大学》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小郎的意思是“格物致知”才是最重要的?”

    “聪明!”

    谢灵均打了个响指,随后在依云好奇宝宝般的注视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的前提是什么?书中已经给出答案,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既然如此,咱们不妨想想《大学》中为何将格物致知放在意诚心正前面,最后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因为只有做到格物致知才能意诚心正,意诚心正之后才能……”

    依云试探着的说出自己的理解,谢灵均却惊讶道:“你反应的倒是够快,没错!先贤从一开始就已经告诉咱们答案,可笑还有多少人以为只要读书便能格物致知、便能意诚心正、便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岂不知格物致知才是最难的!就算穷极一生也只能摸到凤毛麟角的学识……”

    云皱着眉头,满脸疑问道:“那小郎酿酒也是在探究格物之理?”

    “这是自然!”

    “真的不是为了赚钱?”

    “呃……赚钱有错吗?小郎我也是为了验证格物之理!”

    依云满脑袋的黑线,说了这么多最后还是为了赚钱,不过她也好奇小郎是怎么想到这一套有悖儒学常识的理论,同样她也好奇的是,小郎用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怎么酿出好酒来?

    出自世家的她知道酿只要有粮食和酒曲便能发酵出酒水,许多门阀世家皆会在家中自酿,或用蜂蜜,或用饴糖以得到口味更佳的独特酒水。

    不少门阀世家甚至趋之若鹜,以口味极好的酒水为炫耀,所以当得知谢灵均要酿酒时她并不反对,这是门阀之家的特权,也是该有的风度和骄傲,唯一好奇的是小郎的信心来自何处?

    将高温杀菌过的竹管与木盆收拾起来,再将从铁匠铺打造好的铁锅给认真开锅后,谢灵均便去书房读书去了。

    酿酒就是粮食转化的过程,也算是最基础的化学实验,只要自己将实验的细节准备好,就没有失败的道理,接下来便把一切交给时间就好。

    只要谢灵均开始读书,整个小院便会陷入一种超然的状态,福伯在外院安静的坐在门廊下让老妻给他掏着耳朵。

    小奴蹑手蹑脚的想要躲进偏院寻大牯牛玩,却被依云给捉回了廊下读书,自从依云开始管理起后院,小奴的日子就没好过的一天,读书识字成了她的必修课,可怜的,也不知是有阅读障碍还是怎的,只要一看书她便立刻两眼发直,脑袋发晕,打瞌睡乃是家常便饭……

    在这温馨的环境中时间过的飞快,福伯每日采买新鲜蔬菜回来,依云在厨房中用买回来的小铁锅炒菜,厨艺也渐渐进步。

    谢灵均的书房在位于正房旁的小楼上,总能听到小奴如同复读机一般的读书声:“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微微摇头,可怜的小家伙现在正在经历开蒙时的痛苦,熬过这段时间,学习只会越来越……痛苦。

    依云在家中的地位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连福伯这样的老人都是对她言听计从,内宅之中的大事小情几乎都被她安排妥当,至于外宅的有些事她也能主动来寻自己商量,这让福伯很满意。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发酵的过程其实很简单,将浸好的大米淘洗干净,放入蒸锅蒸熟,接着摊凉米饭进行第一次发酵,将米饭捣烂,加入酒曲搅拌均匀,寻一个小坛子来装进去,就在依云打算盖上盖子的时候谢灵均却阻止道:“不要密封,糖的化阶段是需要氧气的……”

    “糖在哪里?氧气是什么?”

    依云如同好奇宝宝般的发问,她发现小郎知道的东西有很多超出了自己的认知,甚至闻所未闻,难道小郎真的梦入神机?依云觉得根本不可能!

    后世人尽皆知的东西想要同她解释清楚却很复杂,但在她一脸渴望的表情攻势下,谢灵均只能败下阵来。

    “米面之中皆有糖而糯米更多些,所以吃起来的时候有一种淡淡的甜味,下次吃米饭的时候反复咀嚼便知晓了。至于氧气,就是空气中的一部分,气是存在的,你用手堵住竹管,用开口一头然后扎进水中所感受到有东西在推你的手,这便是竹管中的气,可见气就在其中,只是看不见摸不着,但并不表示不存在。”

    依云微微点头,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却没想到居然还能关乎酿酒。

    “大约三天后,打开闻到酒香,中间洞里有酒液溢出,尝尝有甜味的话糖化就成功了,你们在家准备二次发酵,将水加入糖化好的米饭中,这次要加盖,其间搅动一次充分发酵……”

    谢灵均抬头看了看太阳又道:“所需五日左右,开始不要加盖,待三天后再加盖,最好用山泉水,密封时在坛上扣一只婉,加水封好,等我回来!”

    随着谢灵均的话,小院中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眼看日子过的飞快,小郎也该去豫山书院进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