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无上品

第二十九章师者

    与谢灵均记忆中的象牙塔生活不同,在豫山书院不光是听先生讲学,更要与那些世家子弟打交道,双方表面笑嘻嘻,心中妈卖批笔笔皆是。

    但这样的日子也是有趣的,书院是世家子的斗兽场,也是谢灵均这个乐子人的“剧场”,只要你认真观察,总能发现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人面和心不和,说不定其中的两个还在忽悠另一个。

    “交友很多时候就像是在找媳妇,钱益你别笑的那么猥琐,我可没有龙阳之好,只是觉得要找一个脾性相合,兴趣相投的朋友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谢灵均的话刚刚说完,边上的钱益便猥琐的发笑,而卢佾却是瞪了他一眼道:“说的好听,你能做到伯牙子期,破琴绝弦?”

    谢灵均耸了耸肩:“若是能遇到管鲍之交的友人,我甘愿如此,可惜世上又有几人能交到知心朋友,何况是个人都有私心,私心强大到战胜一切时,别说是朋友,便是父母兄弟都能出卖。你看这些世家子之间称兄道弟,可实际上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就连你我之间何尝也不是在利用彼此?”

    没想到谢灵均连自己都嘲讽,卢佾惊诧的同时又大感有趣,抿嘴微笑道:“你倒是看的透,话也敢说,你我之间确实利益相关。”

    边上的钱益立刻摆手道:“我可不是,我只是交朋友的,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谢兄你说是不是?”

    还别说,这货倒是看得透彻,和自己的想法也如出一辙,谢灵均微微一笑:“是啊!相比卢兄,我与钱兄之间便更为爽利嘞!”

    “哦?”谢灵均的话让卢佾大为不爽,别人都是求着来同自己结交的,他倒好,反而嫌弃自己似得!

    不由得剑眉一挑,冷笑道:“如此说来谢兄与我相交便是不爽利?!我这人最大的有点便是不喜欢强迫别人,若谢兄不愿大可离去……”

    谢灵均转头看向钱益道:“哦,对了!我还不喜欢小心眼的人……”

    “你……”

    钱益不由得苦笑:“你们两人前世定是冤家,见面便是不相饶。”

    “我可没有!”谢灵均与卢佾异口同声的反驳,倒是更显默契,钱益一愣随即大笑道:“看来你们便是伯牙子期之流了,倒是我妨碍你们两人甚多啊!”

    谢灵均与卢佾不由得对视,随即哈哈大笑。

    说到底其实两人都算不得讨厌对方,这段时间不能说是一见如故,但却也是相处的不错,尤其是卢佾,他很好奇谢灵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被姑父夸赞?

    前不久,他去了南阳县衙拜访了姑父的好友王彦儒,从他那里得知了谢灵均的奇遇,不仅如此,姑父甚至在得知此事后派来快马告知自己务必与谢灵均交善。

    姑父说就算没有那“梦入神机”的奇遇,但只要他谢灵均真有那般的才学,相交必是不吃亏的,最重要的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的南阳谢家算是所有世家子中最容易交好的存在。

    三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一个潇洒俊美,一个风度翩翩,一个看上去便是人畜无害,卢佾就像一颗明珠,无论他走到哪都是熠熠发光,而谢灵均却并不受人待见,至少在柳正与王宗两人传出的风言风语下,他已经被打上趋炎附势,不知礼数的标签。

    他谢灵均并非陈郡谢氏本宗,在场的世家子中几乎没有一个嫡脉,清一色的本宗子弟,就算柳正之流的庶出子也是本宗出来的,倒是有一个卢定用和他一样出自嫡脉。

    可惜他所在的东州卢氏却是河阳卢氏旁支,按理来说卢定用也是卢定用的表兄,只不过他以加入柳正的小团体,几次规劝卢佾与谢灵均“分道扬镳”,这三人混在一起倒是臭味相投的很。

    瞧见带着鄙视笑容离开的卢定用,谢灵均好奇道:“我又没招惹过他,这货为何要针对我?”

    卢佾面无表情道:“不过是我卢氏的旁支而已。”说完便诡异的看向谢灵均笑道:“你不知针对你以成入伙“王柳”的投名状?踩着你是交好他们的好办法,哦,你还不知王宗乃是乃是琅琊王氏的世家子,与你也算是沾亲带故嘞!”

    谢灵均无所谓的笑了笑:“世家内斗皆是水火不容,何况我这个关系疏远的表亲?王宗不过是借我这个众矢之的来交好柳正而已,琅琊王氏我只认舅姥爷而已,与他人却是不相干的。”

    卢佾惊诧的看向他,倒是边上的钱益最先忍不住道:“好一个借刀杀人的手段!真是欺人太甚!”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倒是个有情有义,古道热肠的胖子。

    谢灵均勾着他的肩膀笑道:“无所谓,为这种人何必动怒?现在能踩着我交好柳正,王宗,那一天便也能踩着他们交好别人,这些人不值得往来。”

    卢佾微微点头道:“姑父说过,小人无节,弃本逐末。喜思其与,怒思其夺,故宁与君子结怨,不与小人为友。”

    伸手把他的肩膀也勾住,谢灵均笑道:“这话说的极好,你姑父……哦,钱兄的令尊?”

    “你……你……见过的,我姑父与王彦儒乃是旧友……”

    “哦!我想起来了,那里在脚店之中见七舅姥爷与一老者相谈甚欢,哎呀,令尊身体可以啊!”谢灵均说完便惊诧的看向钱益,这货与自己和卢佾相差不大,但他爹的岁数可不小了。

    钱益没有回答,而是惊骇的看向卢佾,表兄自小便有怪癖,几乎厌恶所有人碰他,就连书童侍女也不敢触碰他分毫,今日被谢灵均勾肩搭背,虽身体僵硬的不行,却没有挣脱他的手,奇怪的很!

    见谢灵均惊讶的盯着自己,回过神来的钱益尴尬的笑着掩饰道:“家父老来得子。”

    感受到卢佾肩膀上紧绷的肌肉,谢灵均不由得说道:“卢兄,你这肩膀够僵硬的,以后还是多活动活动,免得腱鞘酸痛。”

    终于忍不住的卢佾挣开谢灵均的手道:“不用你管!”

    “好心当做驴肝肺……懒得管你嘞!”

    在豫山书院读书其实是一件非常有意境的事,先生并非在学堂中一本正经的讲学,而是真的在户外席地而坐,或是在松林之中高谈阔论,或是山泉之侧曲水流觞。

    谢灵均与卢佾,钱益二人相伴而行,交谈甚欢,在面对先生的提问时,卢佾的回答永远都是最合先生心意的,而谢灵均就比较出挑,因为他总是能另辟蹊径,至于钱益倒是中规中矩。

    在书院的学习中谢灵均发现其中的内容和自己的认知差距很大,甚至颠覆了他上辈子的固有理解。

    谁能想到“贱内”说的不是卑贱的老婆,而是卑贱之人的老婆,完全是自谦的说法!男尊女卑说的是男子要自尊自爱,女子要谦卑慎言!跟男的尊贵,女的卑贱八竿子打不着!

    “无毒不丈夫”应是“无度不丈夫”,“最毒妇人心”应是“最毒负人心”,“女子无才便是德”应该读作“女子无才辨是德”,而谢灵均最震撼的却是另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处的“为”乃是“作为”之意,简单的一字变化,整句话的意思便立刻不同。

    一个人若不注重自我的修为,天地都看不下去要出手灭了你!

    虽是同样的语句,但流传千年之后意思却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同时代的人有着不同的理解,这或许就是古代先贤智慧不断延续的结果,其中有好也有坏。

    尤其是在理解之后,谢灵均发现若是按古人的理解这些语句词意便通顺的太多,或许后世的急功近利使得这些词句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先生们讲学更像是“古今对照”,谢灵均不光觉得有意思,更是把当下的学问与后世的学问进行对比,从中收获良多。

    书院看似不大,其实内里幽深,谢灵均在散学后便沿着山溪向书院中走去,一条碎石小径就在山溪之侧蜿蜒,无聊的他脑袋跟着腿向前走。

    不知不觉便走到书院的后庭之中,当下这个时代延续了魏晋的林园之风,就算是在山上亦有园林样式,山泉发自山顶,也在书院之后,木桥跨越其上,水榭横居于侧,这里才是真正的宜人之景,谢灵均不禁在边上的暖亭中歇息,继而呼呼大睡……

    这一觉睡的是真舒服,秋风虽冷,但暖亭的好处便是在通风的同时还能保留一定热量,午后的阳光被人遮住,谢灵均不满的开口道:“扰人清梦非君子。”

    “尊师重道礼为先!”

    谢灵均猛然一惊,睁眼便瞧见秦牧文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即起身道:“学生见过山长。”

    “你倒是忍得住的性子,至今不曾拜会老夫。”秦牧文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在质疑自己不重师长,谢灵均暗自无奈,没想到这老先生倒是挺在意。

    叉手施礼道:“学生不敢,只是拜会山长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学生去了也不显眼,打算另寻时机再单独拜会。”

    “如此说来老夫还要夸你机灵才是?那现在便是好时机!”秦牧文说完便走出暖亭,谢灵均自然在其后半个身位一老一小沿着小径漫步。

    秋日的豫山并不萧瑟,落英缤纷之下另有别样之美,山泉潺潺流仿佛冲走剩下的一切烦躁。

    只可惜在这美景之下,却有一群学子向山下走去,谢灵均这才发现自己跟着秦牧文站在了一处眺望远方的凉亭里。

    “那些是什么人?”

    见秦牧文不说话,谢灵均便开口打破沉默,秦牧文对着下山的学子深深一礼,支起腰杆后才感叹道:“那些是前来豫山求学的庶门子弟,又是一年不畅时,又添风雨又添愁!”

    谢灵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先生难道就没想过改变?毕竟您是山长,终究能有所通融……”

    秦牧文略微惊讶的看向他,随即笑道:“我这山长只有管束书院之权,却无招收学子之权,你可明白其中意思?”

    “明白了。”

    感情这豫山书院也不是他说的算,谢灵均看了一眼秦牧文长叹一声:“学问这东西本是先贤总结出来的智慧,为的是教化后人,教化万民,谁知现在却变成了权利的工具……学问之悲哀莫过如是!都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但就算孔圣人煌煌如日,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学问会变成束之高阁的敬畏。”

    秦牧文盯着谢灵均看了好一会,突然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的蛊惑之言还真是厉害,几句话便说的老夫热血沸腾,甚至有了破例的冲动,但可惜……这世上之事本就不公,就算老夫将那些庶门子弟收入书院又如何?一时之计,终不得长久,反倒是给了他们不存在的希望,那才非是君子所为!”

    说完又似笑非笑的盯着谢灵均道:“要不你再试试,看还能否鼓动老夫?”

    谢灵均一时哑然,他刚刚那番话确实是在鼓动秦牧文,没想到被他所识破,随即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学生只是知晓,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昌黎先生的《师说》一出,立刻把秦牧文所震住,谢灵均的话虽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道理,可就是这简单的“常识”却让他面红耳赤,羞愧不已,自己终究是他口中的“师者”啊!

    秦牧文一直觉得自己足够的古井无波了,万万想不到居然在一少年郎的面前招架不住,话到嘴边再看向同样报以似笑非笑表情的谢灵均,顿时胸口气息翻涌,所有的无奈化作长长的叹息,继而苦笑一声承认道:“老夫不配师者之名!”

    一瞬间,谢灵均觉得眼前的老人苍老了十岁,那种身上散发出来的颓废与无力让他大为后悔,不该去这样刺激一个老人,更不该否定他的师者之名,毕竟他也桃李满天下了。

    呆呆的看着秦牧文离开的方向,边上却传来章公实的声音:“你这小子,才学惊人,可棱角分明的脾性,终究还需改改的,可知每年秦先生皆会站在此处目送庶门子弟离开?”

    “学生知错!”

    “那还不向山长认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