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无上品

第三十四章皇帝的旌节

    刘初身县衙司曹,什么世面没见过,就连县尊对他也都是客客气气,毕竟他是南阳刘氏的本宗之人,寻常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谁见了也要敬他一声:“刘大官人。”

    只不过眼下的他却看着眼前笑眯眯的少年郎有些发蒙,如果有机会打死他也不愿同这个谢家子有所来往!本以为他是个和善可欺的纨绔子,谁曾想居然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

    看了看书院四周刘初才恍然大悟,这是什么地方?这他娘的是龙盘虎踞之所啊!眼前的这些世家子,甚至是先生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随便拎出一个世家子,那身份都是高贵无比,就连南阳刘氏这样的小世家也不敢得罪,更别提招惹了,但今日前来实在迫不得已,谁晓得怎么回事,来自北府兵的亲眷居然提前到了南阳!

    不光提前来了,一并来的居然还有来自皇帝特意授予的官职和旌节!天爷爷,他这辈子也没见过旌节是何模样,刘氏宗祠中倒是有一面落满灰尘的,但就那样宗族的老人还严禁所有人靠近,连打扫都不允许。

    有一次宿老喝大了,自己和兄弟们起哄,他才趁着酒意告诫在场的所有人:旌节勿动,动则祭血!

    但眼下自己手中就捧着一根旌节,也不知是哪来的,同样脏兮兮,只不过在这脏脏的牛尾之上却是鲜血淋淋,握着滑腻的竹杆,他甚至觉得粘稠的鲜血就沾染在上面,但他还是紧紧地握着。

    这旌节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法礼皇权!代表着他谢灵均不光是在给本宗部曲就食,更是能调动指挥这支部曲,这是在场世家子包括卢佾都没有的权利!

    也就是说,这支部曲到了谢灵均手里,就是他的私兵,就成了南阳谢家的部曲,本宗甚至都要不回去!

    这个消息实在令人震惊,当旌节抵达县衙时,刘初可是瞧见王彦儒这位儒雅之人,居然失态的将手中茶盏给扣在了地上。

    天爷爷!他南阳谢家居然还有支应成郡北府兵家眷就食的资格,且获得旌节以指挥这支部曲私兵,单冲这一点就比书院中的大多数人要高贵!

    门阀和门阀不一样,嫡脉与嫡脉也不一样。

    刘初只知晓些关于门阀隐秘中的些许皮毛,但有一点他却记忆犹新。

    当初南阳刘氏嫡出子们也为了争夺家主之位曾大打出手,双方以到了灭其一脉的地步,而被杀一脉的苟活之人,从刘氏宅邸逃到县衙,又从县衙逃到州衙,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家兄弟的手中。

    后来听邓州的“急望风”说,朝廷根本就不会搀和到世家的争斗之中,也不允许地方官员有任何的利益纠结,否则死的不光是失败者,还有当时的县尊和州尊了。

    从那之后刘初便不止一次庆幸自己没有参与到刘氏本宗的争夺中,也安于自己的身份。

    就这,刘氏的南阳军在门阀部曲中也算不得战力强悍的存在……

    但眼下,号称北境军中战力前几的北府兵亲眷居然来南阳谢家就食了,这就意味着谢灵均这个快要被世人遗忘的谢氏嫡出子拥有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资格,也将背负起“大恐怖”。

    一想到王彦儒那处变不惊的人都为之惊慌,刘初便觉得这事对谢家来说不一定是好事,说不定乃是灭顶之灾。

    “刘司曹,许久不见您倒是愈显精神了!”

    刘初抬头看去,便瞧见那白衣翩翩,风度无两的谢灵均,赶紧快步上前道:“谢公子谬赞,小人的哪里有这等福气,所托事大,不敢耽搁,咱们这便交割?”

    谢灵均惊诧的看向刘初,这货的态度与之前完全不同,转头看向舅姥爷王彦儒,却见他以踱步过来眉头紧皱道:“此地人多眼杂,还是去往净室来的妥帖。”

    刘初立刻点头道:“县尊说的是,这便去往净室!陶然先生打扰了。”

    一直没说话的陶然先生叉手向王彦儒施礼后微微点头道:“老夫这便派童子去寻山长。”只不过看向那旌节的眼神却充满厌恶,冲着王彦儒道:“此乃教化之地,旌节这般不祥之物还是莫要久留。”

    王彦儒并未反驳,而是点头道:“我等只是依朝廷之法行事,待交割给谢家子,其也该回家供奉。”

    “以血为食之物,有何可供奉的……”

    不等陶然先生说完,边上的王彦儒便立刻打断道:“鹿翁兄还请慎言!”

    “哼!”陶然甩袖离去,而王彦儒则是看着他的背影摇头苦笑道:“鹿翁兄,你还是这般的书生意气,某倒是羡慕你之洒脱!”

    陶然先生身体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却声音沉重道:“你王彦儒大可同我一样的!”

    王彦儒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摇头苦笑,他如何能与陶然一样洒脱!

    另一面见童子前来引路,卢佾却抓住谢灵均的胳膊道:“以你南阳谢家的地位,不该获此重物,还是小心为妙,这血染的牛尾……恐是京观之节,大厄大患之物啊!”

    “京观之节?是啥意思?”

    “京观者为何?难道谢兄不知?”

    谢灵均悚然变色瞪着眼睛道:“这东西难道是与京观联系在一起的?!难怪阴森恐怖,威慑骇人!”

    边上的钱益小声的向表兄打听啥是京观,他这辈子也没听说过这东西,卢佾表情微变,但还是低声解释道:“京,谓高丘也;观,阙型也。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

    但当得知京观乃是敌人尸骨所垒砌的“小山”后,钱益整个人都不好了,看向谢灵均道:“为何朝廷会授你如此不幸之节?”

    谢灵均苦笑道:“我他娘的也想知晓!”

    倒是卢佾皱眉思索一番后道:“听闻北府兵有一劲旅,名曰黑骧,乃仿东晋后赵之黑槊龙骧军,皆为百战之士,死不旋踵!于北境战功赫赫,好筑京观……”

    钱益大惊,看向谢灵均道:“如此说来,谢兄就食之部曲乃黑骧之亲眷?!”

    “不可能!”

    卢佾想都不想的便否定道:“黑骧乃北府军之精锐心骨,陈郡谢氏就算再大方也不会把这支军队的亲眷交由南阳谢家,更何况此乃天子赐予之旌节,说不通的!”

    谢灵均忽然笑了:“管他说不说得通,待我去了便知!”

    瞧着谢灵均走的潇洒,边上的钱益羡慕道:“无论如何,今日谢兄是出尽风头,看看那些世家子的模样,多少人恨不得自己就是谢灵均呢!”

    卢佾闻言不禁看了看四周,果然,就连柳正、王宗等原先瞧不起谢灵均的人都是双眼发红的看向他离开的方向。

    能得到朝廷的旌节,名正言顺的获得就食部曲私兵的兵权,这比什么都重要,且世家子中亦有人看出了旌节的蹊跷,这黑骧可不简单,乃是北府兵中的精锐!

    一时间打算交好谢灵均的人不在少数,就连柳正都在低声感叹:“他谢灵均真是运气,居然能得天子赏赐的旌节!”

    而王宗却在羡慕的同时微微皱眉:“恐怕此事绝非如此简单,这是京观节,如果真是北府黑骧,那事情可就不简单了,人是从陈郡出的,谢氏本宗如何能不知?而天子如此便是在向陈郡本宗施压,这便是天子与谢氏的博弈,他谢灵均算个什么东西?顶多是被天子所执的棋子而已,你觉得谢氏本宗能不下死手?!”

    随着王宗的话,四周世家子恍然大悟,果然“事出有异必有妖”,如此说来难道天家萧氏打算对谢氏动手了?

    联想到谢氏如今在华朝的地位,世家之们便觉理所应当,卢定用一直是柳正与王宗的跟班,闻言不禁大笑道:“如此说来他谢灵均非是得了天大的好处,而是得了大灾祸!”

    王宗依旧是儒雅的微笑道:“没错,眼看谢氏本宗派人来就食,他谢家恐怕支应不得,最终还需向本宗求助,要么便是有贵人相助,可谁一旦沾染便是与谢氏结怨!”

    这话便是说给卢佾听的,边上的钱益不忿道:“说到底王氏与谢氏有亲有旧,你竟也说出这般的凉薄之词,端是不为人子!”

    “谢氏是谢氏,王氏是王氏,我那姑母年纪轻轻便身死南阳谢家,还未寻他谢家的讨要说法呢!”

    “你!”

    连钱益都没想到王宗居然能把话说的这么难听,面红耳赤的便要上去理论却是被卢佾给按住,此时的他还保持冷静,但眼神却是寒芒闪烁的开口道:“莫要冲动,是好是坏,是福是祸,还需等灵均回来才知晓。”

    见表兄都发话了,钱益自然作罢,但对面的柳正却是冷笑道:“又能有如何改变?”

    卢定用在边上不时的附和:“正是,正是,大难临头又能如何?”

    “聒噪!”

    随着卢佾这位卢氏少主冷喝,卢定用仿佛被刀扎了一般顿时不敢再言语,整个人也向后缩了缩,眼神不断躲闪,而卢佾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莫要再惹我!”说完便拽着钱益甩袖而去,只是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却没瞧见卢定怨毒的目光……

    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净室之中的谢灵均却是完全没感觉的,无知者无畏,他现在有很多问题想要问王彦儒这位七舅姥爷,但他却冲着自己微微摇头。

    只得躬身向在场的众人施礼道:“晚辈谢灵均,拜见县尊,山长,刘司曹!”

    秦牧文已经在这里了,但脸色并不好看,显然他刚刚与王彦儒已经交谈过,微微点头便算是回应了谢灵均,倒是刘初的双手挥的如同风火轮,连道不敢。

    这反倒让谢灵均愈发的不安,但他自认为自己没有“犯事”便好奇道:“不知刘司曹为何如此礼遇晚辈?”

    王彦儒苦笑道:“不礼遇不行啊!就连老夫都需礼遇你了!”说完竟叉手一礼:“下官参见北府军行军司马!”

    谢灵均一把托起王彦儒道:“七舅姥爷,你可别吓我,行军司马?!这是如何说的?”

    “朝廷之文,天子授节,还能如何说?另有旌旗仪仗还在山下。”

    谢灵均惊讶看向王彦儒,自己为何突然就获得了官身,还是军中的官职,但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这显然与北府军前来南阳谢家就食有关。

    虽然王彦儒没有明说,但谢灵均还是无奈的叹息道:“本以为陈郡谢氏会宽裕我些时间,却没想到北府军就食的亲眷来的这么快,但更没想到居然连天子都参与其中,此乃我谢氏多舛之秋啊!”

    在场众人皆吃惊于谢灵均居然能看透,但边上的秦牧文还是摇头苦笑道:“终究不是好事,一个行军司马看似没有品级,却是还挂一个尚书省屯田司员外郎的职衔,从五品上,清贵的很,比之彦儒老弟一个七品堂官要高出不知多少……但对你南阳谢家是好,对陈郡谢氏却不见得是好事啊!”

    王彦儒同样点头,看向秦牧文道:“听我我这甥外孙以是你的关门弟子,你老秦好歹也是北华大贤,三朝帝师!”

    刘初在边上无奈的叹息,眼看王彦儒与秦牧文两人皆是在帮谢灵均,自己却是无关紧要,小小的刘氏还真是想帮忙也帮不上,但还是开口道:“此事关乎天家萧氏与谢氏之争,谢贤侄无论如何做皆是要得罪一方的,不若守住本心为上。”

    “嗯?!”

    随着刘初的话,王彦儒与秦牧文皆是惊讶的看向他,没想到他这个刘氏之人居然给出了最好的建议。

    见两人这般看向自己,刘初一时竟觉得如芒在背,不禁尴尬的笑道:“刘某也只是这么一说,随口一说而已。”

    “不,这可不是随口一说,这正是最妥帖的办法!”秦牧文笑着开口道:“局中人自观瞧不清,倒是局外人看的明了,我与彦儒老弟皆是着相,唯有你看的清楚啊!灵均,你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不去想那世家之争,无论天家还是谢氏皆无法责怪与你!”

    谢灵均恍然大悟,看向秦牧文道:“先生的意思是不争便是争?”

    秦牧文哈哈大笑:“极是,极是!”

    边上的王彦儒细细品味这句话,随即感慨道:“是啊!不争便是争,只不过争的是你自己的出路,争的是南阳谢家的出路!”

    刘初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话居然有这般效果,不禁笑道:“看来我也非是毫无作用,这旌节你且拿好,上下还有旌旗仪仗等物,待下山之后一并交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