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无上品

第三十五章谁才是利己主义者?!

    旌以专赏,节以专杀,行则建节,树六纛,意味着军权的象征,这东西一般不会出现在地方上,就算有也只是皇帝赠与世家的一种象征,算是便向的承认他们手中的部曲是合法武装而已。

    旌旗与旌节是对应的,相对于谢灵均这个行军司马来说,旌节更为重要,这是他调动指挥北府黑骧的凭证,所以旌节更为肃杀,而旌旗则要华贵许多。

    只不过北府黑骧卫的旌旗看上去也只是比旌节好看一点,黑褐色的羽毛配上一块黑色的绸缎,看上去怪怪的,总让人觉得不祥,而到了山下的谢灵均却瞧见一支十来人的队伍,他们手中还有别的仪仗,而这仪仗就显得华贵的多。

    为首的是一满脸沧桑的中年人,耷拉着眼皮便上前道:“北府军黑骧卫昭怀校尉赵四海麾下,携旌旗呈予行军司马!”不等谢灵均消化完这句话,又立刻开口道:“今有门旗二面、龙虎旌一面、麾枪二支、豹尾二支,还望司马以节相验!”

    边上的王彦儒立刻低声对谢灵均解释道:“旌旗是军中仪仗常备军中,旌节是你的权责所凭!两者相合才算印证你这行军司马。”

    谢灵均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旌节,皱眉交给了对面的中年人,对于自己这个行军司马他们可不算客气,但随即便释然,有本事的人终究是有些傲气的,何况这些从沙场上走出来的老兵。

    之所以他能肯定这些人是北境老兵,完全是感觉,上辈子接诊时遇到过一个浑身带有疤痕伤的老兵,岁数不大,表面上很和蔼,甚至可以说是面善,可他不经意间的戒备眼神却是给人一种强烈的叮咬感,就像被猛兽所注视,浑身难受。

    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便是如此,在接过旌节验明之后,眼神中的杀气便消失了,但却有着浓浓的不屑。

    而这支十来人的队伍立刻从原本的杀气腾腾变得懒散起来,连高高举起的旌旗仪仗都变得东倒西歪,中年人抱拳道:“小人左冬参见行军司马!”

    “参见行军司马!”一群亲兵松松垮垮的抱拳施礼,虽然心中不满,但谢灵均还是回礼道:“南阳谢家谢灵均。”

    没想到他以南阳谢家自称,这让左冬奇怪,不由得看了谢灵均一眼道:“陈郡部曲以至武川,还请谢司马选定驻地,待部曲到来以便扎营!”

    “大军安营扎寨,岂同儿戏?!”

    在众人的惊诧中,谢灵均终于忍不住爆发,转身盯着左冬道:“自大军启程之日起,他赵四海便该三日一骑,五日一队的前来通报行程,大军人数多少,存粮几何,所携辎重、杂用多寡全无消息!他一个昭怀校尉只有领兵之责,却无统兵之权,难道部曲就食之事是他说的算?本司马得授朝廷旌节,为何至今片纸未有?!”

    “这……”

    本打算给谢灵均一个下马威,谁知却被他三言两语给堵死,左冬等人大眼对小眼,最后无奈道:“谢司马所言我等定会转告校尉,但部曲以至武川,不下五千老幼皆需安置,还请司马定夺!”

    还好,只有五千老幼,谢灵均长出一口气,虽然比自己估计的要多,但还在还能承受,不禁点头道:“你等稍候。”

    说完便看向刘初道:“我今日课业未结,还请刘司曹派人领他们去往谢家宅邸,顺便知会府上管事一声,好生招待,待我今日散学后自会前往安顿。”

    刘初愣了一下,这时候还读什么书?不应回去与这帮亲兵商议安营扎寨之事吗?

    倒是王彦儒在边上欣慰的点头,这群兵卒显然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没想到甥外孙临危不乱,若是一般的世家子怕是还真被这架势给唬住应对不来,但他却能反客为主,从容拿捏,手段不错。

    上前两步看向左冬道:“既是亲兵便属谢司马麾下,又在我南阳县内便与我南阳政务有关,老夫倒是该一同去往谢家宅邸的,你们便随老夫同去!”

    谢灵均惊讶的看着翻身上马的王彦儒,不明白这七舅姥爷唱的是哪出,但瞧见他狡黠的冲自己笑了笑,便点头应下:“如此甚好,有劳县尊!”

    王彦儒挥了挥手便带着刘初以及县衙的皂隶先走,而左冬那群亲兵见了也只好跟上,虽然他并未恫吓住这谢家子,但他相信自家校尉来了必然让他知晓利害!

    谢灵均快步走回山上,刚刚下山前秦牧文便暗示他再回来,可见先生必有交代!

    果然,谢灵均人至半山亭时,秦牧文便已经在此处眺望远方,赶紧躬身上前道:“先生久候,学生失礼。”

    秦牧文并未回应,而是继续看向远方道:“天子不光给了你行军司马的官职,还给了屯田员外郎的职衔,可谓是一举让你踏上仕途,以远超同龄人了。”

    谢灵均同样觉得奇怪,赶紧躬身道:“这官职不过是差遣而已,待北府军亲眷离开,恐就是个虚职,又有何用?”

    秦牧文奇怪的看向他道:“恐怕你还不知,凡行军司马者,事繁任重,弼戎政,掌武事。居常习搜狩之礼,有役申战阵之法。凡军之攻,战之备,列于器械者,辨其贤良。凡军之材,食之用,颁于卒乘者,均其赐予。合其军书契之要,比其军符籍之伍,赏罚得议,号令得闻,三军以之,声气行之哉。虽主武,盖文之职也。”

    谢灵均惊讶的看向他,但随即脸色猛地变得苍白起来:“这是何意?岂不是如同军中正职官一般无二?!”

    秦牧文点头道:“既是行军司马,便是军司马一类,如何能出其外?自是军中正职官,既协理军政戎务,练甲兵,修军备,预军机,掌军法,也掌管军资粮饷的分配。”

    谢灵均觉得天塌了……一旦成为军中的官职,在很大程度上便要身不由己,此次前来的北府军亲眷说是亲眷,其实也是一支军队。

    在他的记忆中,如果自己不是军中一员还好,若是,那就要一切听从军法,有行军司马,那就一定会有统军的校尉,这些亲眷中的青壮同样可也以是预备兵卒,是军队!

    见秦牧文走出半山亭,谢灵均理所当然的跟上,待到了一处山崖边上先生却突然转身怒斥道:“你可知这是多大的机缘?还未入朝便能得授官身,这是寻常世家子都盼不来的好事,老夫是没想到你南阳谢家居然还有支应部曲军属的资格,既然有了那便全然不同!行军司马乃虽是军中文职,待就食之众离开解职,但尚书省的屯田员外郎一职可不会削去,也就意味着你不需参与朝中评议,便可直接入朝,此乃门阀勋贵之家的殊荣!”

    谢灵均愣愣的看着秦牧文,没想到还有这种好处,随即小声道:“支应此次就食家中以有准备,只是不知来人具体多少,亲兵说五千人,但学生觉得可能远不止如此,何况还不知就食多久……”

    秦牧文惊讶的看向谢灵均,见他不似作假这才疑惑道:“这……难道陈郡谢氏并未知会过你?”

    谢灵均苦笑道:“让县尊笑话,小子到现在也未曾见过本宗来人,更别提支应细节,只是听家中老仆说过此事而已。”

    “一军之数,五千之众!亲眷不下八千甚至更多,一切皆以军中规矩行事,由从五品下昭怀校尉一员统兵!”

    秦牧文说完便瞧见谢灵均呆滞的表情,微微一叹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谁知谢灵均忍不住惊叫道:“八……八千人?!”

    秦牧文微微皱眉:“八千人算不得太多,只要粮食够,终究是能熬到明年开春的。”

    “明年开春?!”谢灵均倒吸一口凉气,随即道:“先生,眼下还未入冬,八千大军人吃马嚼所费不知多少,我谢家哪里能支应的过来?”

    “如何支应不下?你家早已知晓此事,粮食定然是准备了数年,实在不够便从商贾那里买便是,我听闻你与卢钱二人关系甚好,难道不是为了此事?”

    瞧见秦牧文笑眯眯的表情,谢灵均便是一阵尴尬,忙着解释道:“学生与卢佾钱益二人关系本就甚好,非是因为此事才与其走近……”

    谁知秦牧文根本就不听他的解释,而是笑道:“你以为凭借南阳谢家的身份便能交好卢佾与钱益?人家也是在押宝你谢家,本就是陈郡谢氏的嫡出一脉,眼下又有北府兵军属亲眷就食,卢钱二人高兴还来不及,不用你去讨要,人家说不得已经为你准备了支应的钱粮,你这小子以为这八千人是负累?岂不知却是身入宝山而不自知!”

    见秦牧文没有玩笑的意思,谢灵均躬身道:“在学生看来这八千人一到,学生就要负责他们的吃喝拉撒,干系重大,不知先生为何如此轻松?”

    秦牧文一挑眉毛,不由得上下打量了谢灵均道:“你是当真不知其中的意思?也罢,你不曾有长辈在侧,老夫便充当一次你家长辈!”

    说完他便缓缓踱步道:“这五千人中有老,有幼,但也有妇孺青壮,类同我南阳县所属之民,但其皆为你陈郡谢氏部曲,亦在兵籍,永不得脱。故年老之人多为北府军的老兵,其中不乏伤残之人,青壮者为年限之兵,只待征召,妇孺自不用说了。每年就食皆会有一部分人饿死军中,多为老弱……”

    随着他的话谢灵均的表情愈发难看,作为一个以救死扶伤的医生,谢灵均虽然没有多么高尚,但他却是个人,而在当下,几乎所有人都在告诉他那些不去亲眷不是人,而是累赘,是包袱,是可以利用的存在。

    有用的便留下,比如那些青壮,没用的便不去管他们死活,比如那些老弱,那些妇人,有这样想法的的人在他眼中就已经脱离人的范畴了。

    谢灵均浑浑噩噩的离开,他没想到这所谓的就食居然也是一次故意为之的“优胜劣汰”,八千人,一个谢家无论如何也是养活不了的,但这也是为何陈郡谢氏要派他们来就食的原因。

    淘汰那些多余的老弱病残,让年轻青壮以及妇孺存活下来,继续为陈郡谢氏充当部曲战兵……

    谢灵均的价值观,道德观受到了一次严重冲击,临走之前看了一眼秦牧文低声道:“这是要让我做刽子手!”

    “世家皆如此,你又何必在意?”

    这是秦牧文的最终的回答,也让谢灵均彻底认清了一个事实,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养活这八千人,必须要淘汰掉一部分……

    可他做不到!

    什么世家门阀,什么“社会精英”,什么高德大儒,什么世家公子,统统都是利己主义,比自己还要自私的精致利己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