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无上品

第三十六章二百五的屯田员外郎

    很久以前谢灵均便明白,真理并非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而是掌握在当权者手中……

    现在的他又明白一个道理,封建社会有些人就根本不是人,他们被当作可以随意压榨的工具,只要给够甜头,不断的在底线上试探,就不会引发毁天灭地的动荡。

    天下人无论百姓还是部曲,承受能力非常强,只要给他们一点希望,就能安于现状的被压迫和剥削。

    刚刚还想要给自己下马威的左冬等人,到了谢家宅邸之后,七舅姥爷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让他们脸色剧变。

    “不论你们是部曲还是其他,只要进我南阳便要守南阳的规矩,县城不得入,粮草一律需由衙门查验才能通行,所用器物,药材,水井皆为为我南阳所查,令行宵禁不得有哗,否则休怪本官惩治!”

    谢灵均惊讶于王彦儒有这么大的权利,而从他严肃的表情便能看出他所言非虚。

    左冬等人呐呐不敢言语,全然没有豫山下的威风,王彦儒的话可谓是拿捏住了他们的命脉,药材和粮草是他们最重视的东西,这是在给谢灵均架势!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左冬等人就变的麻木起来,眼睛中只有空洞无味,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谢灵均本打算对他们以礼相待,但他们依旧是之前淡淡的模样,就像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三三两两的蹲在宅院里喝热茶。

    倒是边上的王彦儒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在他看来这些人就应该接受当下的命运。

    还是福伯“贴心”的给了他们几块饼子,瞧见左冬等人吃的如同饿死鬼,一个劲的在边上咂嘴:“可怜哟,可怜哟!好好的人活成了饿鬼。”

    谢灵均站在正堂瞅了一眼,无奈苦笑道:“舅姥爷何必恫吓他们,都以活进了泥地里,也算是不易……”

    “既已在泥地里,就该守本分,不该刚到南阳便要给你这行军司马下马威,这些杀才若不好生调教,将来必定会欺负你这主家,宽以待人可不是对待这些人,终究要恩威并施!威,老夫以施,接下来你便可施恩与他们了,只不过你要记住,除此之外老夫不能给你任何帮助,否则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世家都说不过去。”

    谢灵均看着用心良苦的王彦儒,躬身一礼道:“外孙记下,万万不敢辜负舅姥爷的提携!”

    王彦儒满意的点了点头,对于这个甥外孙他还是非常看好的,他也从未让自己失望过,不禁笑道:“打算让他们安置在何处?”

    “庄子上定然是不行的,还是隔开的好,就在梅溪边上,那里也是我谢家的土地,只是荒芜暂未开垦,正好给部曲安营扎寨所用。”谢灵均摸着下巴的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王彦儒点了点头:“嗯,倒是妥帖,水源有了着落,接下来便是粮食了,老夫本不该过问,但还是要问一句,谢家存粮可够?”

    谢灵均伸出三根手指苦笑道:“三十万斤粮食,五谷皆有,参杂而食,或许能撑一段时间。”

    王彦儒惊讶道:“三十万斤应是够撑到明年开春的,你还愁什么?又不用让他们天天吃饱,一天最多两顿,下些糊糊,稀粥对付下便可,这些人吃的太饱可就要坏事!”

    见谢灵均发愣,王彦儒随即冷笑道:“让这些部曲吃饱,他们便会想着干别的事,开垦土地便会同农人争夺水渠,侵占田产,游手好闲便会滋扰生事,你谢家荒地是多,可保不齐这些人的胃口更大,若是惹得乡邻埋怨,士绅状告,老夫也不能庇佑,这些部曲终究是要走的,又不是我南阳百姓。”

    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王彦儒这是在搞“地方保护政策”,就食的部曲无论惹出多大的麻烦,最终都能拍拍屁股走人,而他却还是南阳县的县令……

    谢灵均惊讶道:“不是有军法吗?如何能作奸犯科?又如何能不令行禁止?”

    这回变成王彦儒发愣,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郎只觉得他脸上写了两个字“天真”,一时摇头苦笑道:“你知晓什么时候军法最为严苛吗?”

    谢灵均摇了摇头,在他的印象中,军法大于天,难道不该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严苛吗?

    谁知王彦儒却道:“军法只在战时严苛,寻常时少有约束,如此才算松弛有度!故而就食之事最难之处在于约束部曲,整肃军营,此乃“内收外敛”,内则需防营啸,哗变,青壮作乱,外则需让部曲老实本分,不与当地百姓龃龉才算妥帖……”

    说完便拍了拍谢灵均的肩头道:“眼下赵四海这昭怀校尉还未到,老夫也只能恫吓一番这些亲兵,至于部曲而至,恐怕老夫也是力不从心,全看你的手段了。”

    谢灵均又不由得苦笑道:“如此说来,孙儿这是凶多吉少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王彦儒瞪了他一眼,随即无奈叹息道:“自是来不及的,说实话,老夫并不觉得你能约束这些部曲,十来岁的少年郎才学品行皆是上等不难,但如何是那些杀才的对手?实在不行便向本宗求助吧!算不得丢人……”

    谢灵均苦笑一声:“既以应下本宗支应,又如何半途而废?一边是皇权授予的旌节,一边是本宗派来的部曲,此时甥外孙以被架在火上烤,硬着头皮也需支应下去,否则连试上一试便认输,心有不甘。”

    “哈哈哈……”王彦儒大笑道:“胆识倒是不小!老夫给你最后一个活命的机会,若是不行便去往县衙,老夫会让人送你去琅琊王氏躲避,算是爷孙一场最后的救助了。”

    能在最后给自己托底,这也是最难得的,谢灵均深深一礼拜下无论如何王彦儒已帮他到了极致,不由得衷心道:“多谢舅姥爷!”

    王彦儒无奈的看向谢灵均,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以知晓这个甥外孙是个什么性子,看上去八面玲珑,趋吉避凶,可骨子里的坚持却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皇帝与谢氏的较量实际上就是萧氏与谢氏的较量,许多东西他能看出来却不能说出来,只是暗暗的为谢灵均捏了一把汗,说到底他终究属于琅琊王氏。

    王宗亦在书院之中,他算是自己的侄孙儿,可惜样样比不上谢灵均,前些日来县衙拜会自己,言语之间满是对谢灵均的不屑,就算让他不要与其交恶,王宗却还是满不在乎。

    可实际上自己更看好谢灵均,同是年岁差不多的世家子,他已在支应本家部曲的就食,而王宗却远没有这本事。

    再次拍了拍谢灵均的肩膀,王彦儒惆怅的离开,他心中也有自己的筹谋,若南阳谢家真的走投无路,琅琊王氏或许可用此契机将谢灵均收入门下,王氏贵女不少,寻一个嫁给他便是……

    王彦儒走了,走的惆怅又果决,谢灵均知道他以尽力相助,一直将他送至门外。

    待王彦儒骑马离开后谢灵均这才转身,而此时谢家的宅院中多了十来个吃饱喝足的亲兵,那些刚开始被他们所看重的仪仗此时已被靠在墙边,就算倒下他们也是毫不在意。

    福伯靠了过来,低声道:“天爷爷,小郎这些厮杀汉吃了整整五屉蒸饼!”

    “让他们吃那么多干嘛?!”谢灵均不由得瞪了福伯一眼。

    而这话立刻引来了左冬等人的目光,被十来个沙场老兵盯着,谢灵均倒是不怵,就是脖颈的汗毛不受控制的竖起,依旧镇定道:“你们是北府军的黑骧卫?就这幅军容?”

    左冬随意的叉手道:“不知司马心中的军容该是何模样?”

    “反正不是你们这幅模样,军容,军之仪也,从一支军队的精气神便可瞧出他们的战力,瞧你们这般模样……算不得北境军卒中的佼佼者。我之前在南阳县见过一人,也是北境军卒出来的,孔武有力自不用说,一行一动之间皆有虎狼之气,你们这……最多算是豺狗吧!”

    “你!!”

    见自己被谢家小郎比作豺狗,亲兵们顿时大怒,倒是左冬诡异的笑了笑:“司马想要激怒我等,好让我等吃军法?”

    谢灵均哈哈大笑道:“胡诌!本官就事论事而已,军法用不到你们身上,因为你们不配!我心中的军卒可不是你们这般模样。”

    不等左冬等人反驳,谢灵均便看了一眼日头道:“时间也不早,你们便在这里歇息,本官会让家中管事送来被褥,还有,此乃世家宅院,擅入后宅者死!”

    一个“死”字从少年郎的口中说出并不吓人,但左冬却觉得眼前的谢家小郎并未玩笑,那果决的眼神他在北境时见过,北府军中的监军使和他麾下儿郎在督战时便是这眼神!

    本以为是个世家的纨绔子,没曾想却是个狠角色,左冬一时不敢嬉笑,认真的点头道:“自不敢在主家造次。”

    谢灵均微微点头:“你挑一个人去告诉赵四海,把我需要的那些文书都准备好,我这边便给部曲寻找安置之地,哦,对了,如果方便也让他派些青壮过来,我谢家有地方安置你们,却需要你们自己动手,否则几千人一窝蜂的过来,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左冬短暂的思考一番便点头应下:“司马已经发话,我等莫敢不从,但校尉如何安排却是小人不能做主的。”

    谢灵均冷冷一笑:“哦?这么说来是他赵四海让尔等给本官下马威的?好大的官威,人还没来便要以势压人!告诉他赵四海本小郎不吃他那套,若是逼急了,本小郎敢一把火将所有粮草焚烧干净,大不了向本宗认错受罚,至于你们……嘿嘿……”

    随着他的冷笑,众人顿时惊觉,原本文雅的谢家小郎竟有几分狰狞可怖,就连一项胆大的左冬亦是胆颤。

    福伯站在月亮门的边上暗暗伸了个大拇指,对付这些人最难的便是恩威并施,若是不能妥当拿捏,主家反倒要受这些人要挟,边上偷看的小奴疑惑道:“小郎烧了粮食不就完不成本家的支应了吗?”

    “你这傻丫头!”

    依云点了下她的鼻子道:“咱家小郎一般不会发怒,想必是这些人之前威胁过小郎,这才示威,少了粮食最多是小郎举措不当,但说到底是这些杀才欺负主家,小郎去本宗认罪便是放弃逐鹿试,本宗还会计较这些?而这些人一路从陈郡走来,粮草早已消耗殆尽,若是再不得粮食会如何?小郎这不是断其粮草,而是要断了这八千人的性命,他们如何不怕?!”

    小奴恍然大悟,随即小心道:“小郎应是不会这么做吧?”

    依云笑了笑:“应是不会的,只要那校尉做的不太过分,小郎支应差遣也是本份之事,眼下虽然有旌旗,旌节赐下,却未见官凭文书,恐怕不日便有吏部郎官前来,毕竟咱家小郎还挂了个员外郎的职衔。”

    “吓!小郎如此年纪便得了郎官?!”福伯不可置信的看向依云,随即便狐疑道:“依云姑娘如何看出的?莫不是拿老汉寻开心?”

    依云捂嘴笑道:“奴家怎敢戏弄福伯,那旌旗中有门旗二面,一面以战戟,战戈为饰,一面以烈火,祥云为饰,如此便代表小郎行军司马的身份中还参杂文资郎官之衔,否则该是双面战旗,而非一文一武的门旗,再说行军司马本就是文资主武,没有文资如何使得?”

    听了她的解释,福伯不禁佩服道:“依云姑娘不光管家妥当,连官场之事也通透的紧,这内宅交给你实是稳妥!”

    瞧见小奴在边上撇嘴,依云便笑道:“福伯言重,依云不敢居功,后宅内院皆是本份,还需有小奴妹子配合才算妥帖……”

    见依云夸奖自己,小奴得意道:“嗯,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谢灵均渡步而来,见小奴得意的模样不禁笑问。

    小奴则是把依云的分析献宝一般的说了出来,谢灵均笑着看向依云道:“你倒是聪明,本小郎不光得天子所授之旌节,成了北府黑骧卫的行军司马,还得了尚书省的屯田员外郎职衔。”

    依云惊诧的看向谢灵均,掐着指头算了算才道:“尚书省的屯田员外郎乃是正五品的职衔,每月二百石的俸禄,行军司马虽无品秩,但却因加五十石的差补,小郎您是二百五呢!”

    原本高兴的依云和小奴却瞧见小郎的脸黑如锅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甩袖离开:“你才二百五!你全家都二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