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挲着作为饰品放在怀中的小小骨笛，源之雪从一片俯首的武士中走过。

    她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顿下脚，微微偏头看向身边的武士。

    她不记得这个人叫什么，但是从他懵懂天真又热切爱慕的眼神中回想这是永井义行的义子。

    “如果，”她说，脸上不复刚刚在餐桌上的柔和表情，不由自主的变回了她常用的那种淡漠的，像是乞力马扎罗山巅的冰雪，像是那些面向着雪山离开的被欺骗的女人，像是从古旧故事中带出来的，老掉牙的表情。是呆滞的，没有生气的。

    那个面熟的武士低低的垂着头。

    “如果一刻钟后沈君——那位年轻的将军，他一个人出来，就带他到我常去的那个休息室。”

    源之雪满不在乎的看看自己的脚尖，又看看四周华丽的灯具。

    “如果他没有出来，就去请他。”

    那武士垂着头，瓮声瓮气的阐述了一个他看来不那么可能发生的可能，“要是那位将军阁下不愿意见您呢。”

    源之雪看他一眼，但是只看到他头顶的发旋和发白的头皮，“那就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是。”

    武士忠诚的应是。他无疑已经做好用生命捍卫公主殿下荣誉的准备了。

    “哈哈哈哈，”源之雪转头又笑了，“不用那么麻烦——只用做好玉碎的打算就行了。做一个准备……”

    她摆了摆手消失在了过道的尽头。

    --

    掬起一捧水，源之雪盯着水在手中聚起，心想，‘如果已经决定了的话，那么我该到哪里去？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下我？’

    手中的水哗啦啦的又流出来。

    ‘水会到哪里去呢？水会到下水管去，去我看不见的地方，水会有一个该去的管道。那么，是不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会有一个我看不见的管道在等着我去发现呢？’

    她微微抬起头来，看向窗外，就是想看看黑暗的远处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看不到的。她霍地一怔，从一个此前从未发现过的角度看到了黑暗中的大江，一时间，仿佛有一个人把她从这个到处宝气焕发的雍容地方丢到了冰冷的江水中。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蹑手蹑脚的走到那个卫生间小小的窗口边，轻轻的垫脚趴在窗边，想要仔细的看看那大江。

    原来在这里也看的到江水。她想。她的心跳的厉害，可是高楼外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带着潮湿水汽和墙壁沁入水渍散发的气味，清冷而格外的让人安心。

    ‘如果我去钻进那个小小的洞口——就像是下水口，或者这个窗口，我怎么能看到黑暗中的东西呢？我该那么做。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做决定。’

    第一次。她想到这个毫无意义却非同小可的概念，孩子气的笑起来了。

    源之雪又想起那个汉人将军，那个年轻的家伙，想想他长得多有趣，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穿的一身合身可是并不服帖的制服的样子多有趣啊……

    可是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发现了他的有趣之处，其他人都因为恐惧——不用多想，自己这些人都被他吓到了，从而没有看到他看似有力的眼睛里头的犹豫，和那种毫不掩饰的打量着所有人的敌意眼神。

    源之雪明白，这些人都不是来‘好好谈话’的，他们目的明确，想要毁灭源氏东方馆，想要从东方馆得到一些除非毁灭源氏而不能得到东西。

    这件事糟糕透了，源氏没有能力抵抗他们。或许源氏会‘盛大的送死’，可是事实到最后是不会变的。就是她也没法改变，她可以牵制住那个年轻将军，或许还有一个别的什么的人，可是如今在源氏大厦周围盘旋的，地下守候着的，这些人该怎么办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开始考虑自己的——绝非出于她自己意愿营造的——绝对威严会不会遭到损失。考虑自己的未来。

    ‘肯定的。’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很久了，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担心失败？不不不，不是，她从来不相信自己是‘无敌’的，她考虑烦恼的是另外的问题，是‘自由’的问题。最近这个问题日积月累，凝聚成了她没法忽视的可怕、怪诞和空想的形式。她开始空想自己要是孑然一身，那该是怎么一副美丽光景。

    可她想不到。正是因为想不到，才让她苦恼，才让她越发的想要知道。这个问题让她大伤脑筋，心中不止一次的想非把它解决了不可。

    现在调查团的来到无疑是一个晴空霹雳，打在了她的脑袋上。显然，现在不必为了这个问题而苦恼了，而消极的发愁了，现在必须立刻行动起来，不管怎么样，都要下决心干起来……

    “好吧。就这么干。”

    源之雪想了很多，觉得自己懦弱的可笑，但还是下定了决心。她对着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马来人酋长和酋长夫人玛利亚说了些话，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不知道有没有把话讲的清楚，好在在经过了玛利亚的翻译之后，这对夫妻对着他们绝对威严的主人表示了臣服和理解。

    高大的穿着粗糙兽皮衣服的酋长跪在地上亲吻源之雪脚前的地面，肥胖的玛利亚不住的在身前划十字，口中嘟嘟囔囔的念着葡语句子。

    源之雪仔细分辨了一下那模糊的句子。

    “……愿主的天国降临在这世上。”

    好吧。是这样，一切会好起来的。

    --

    一刻钟还没有到，章继雄就已经挤眉弄眼的冲着沈向春怪笑了，他笑的暧昧，可是沈向春并不这么看这场邀约。

    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章继雄这个混不吝的想法，王武看着沈向春，小心注意避开周围东瀛人的耳目。

    “要去吗？”他问。

    “没什么理由不去啊。”沈向春说。

    “我不是很乐观，你觉得呢？少将军，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位东瀛人的公主殿下很不对劲，您该也能感觉到吧。”

    “即便是……我也该去看看，说不定会有突破。”

    这次的任务已经陷入了僵局，必须寻求一个突破点。虽然沈向春不喜欢通过这样的形式达成目的，可是使者还卧在冰冷的铁床上，他不由得想要继续下去，好像开动的大机械，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那……”王武不在多说，“您带着那个东西了吗？”

    “带着了。”

    “嗯——哈哈哈，话说回来，那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呢。”王武安心的点点头，又是话锋一转。

    “诶？您怎么也这么说！”

    “因为是事实嘛。”

    “好吧，可能从一般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可是我不这么看。我不喜欢她的眼睛。红色很漂亮，可是她眼睛的红色就像是一滩污血，不讨人喜欢。”

    “任何美的东西，到了他们那里都会变得走样，变得吊诡。”王武说，“我们正在让一切变得正常起来，首要的就是——眼下的这一步就是首要的。”

    这时候时间差不多了，源之雪再三说要沈向春守时，他自然也不会随便。

    “是……”他温温吞吞的站起来，“我去一趟吧。”

    --

    沈向春从餐厅里头推门出来，迎上的就是一个看着英武，提着长刀正犹豫的看着大门方向的东瀛武士。这个动作不寻常的武士在看到了他的第一时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将军阁下！”

    “我受源之雪的邀请去见她。”

    “我明白，将军阁下。请跟我来。”永井良太恭敬、尊崇内心的不敢去看这位年轻将军的脸，低着头保持着最恭顺的态度，在前方带路。

    “她有说单独见我是有什么事情吗？”沈向春问那个带路的武士，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不协调的东西，可是并不让人感觉不舒服。

    “回禀将军阁下，并没有。殿下只是命我给您带路。”

    永井良太一板一眼的回道。于是沈向春没有再说话。

    只是走了几十步，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中，永井良太停下了脚步，对着稍远处的一间看起来和周围的房间没有什么两样的房间指了指。

    “殿下要求我带您来到这儿。”

    “我明白了。谢谢你。”

    “将军阁下言过了。请。”

    莫名其妙打着冷战，永井良太犹豫的看着年轻将军走向那个房间的背影，迟疑了一会，还是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