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射日弓
黑云压城,重如泼墨。
关隘前,一群深衣赭甲的秦军士兵手持戈戟,神色肃穆,丝毫没有为这即将到来的雨水,放松盘查的迹象。
城头上,秦字大旗迎风猎猎,配有秦弩的士兵,用阴鸷的目光注视着城下越聚越多的人流。
这些都是雨水将至,赶着出关的人,但愈是如此,盘查的就愈为严苛。
避免一些不法者,趁这时间做起了漏网之鱼。
“姓名。”
“俺……小人叫潘。”
“籍贯。”
“阳武县野人。”
粗布麻衣,脚覆草履的虬髯大汉低头答道。
所谓野人,并不是负责打野的人,而是对应着周朝留下来的城野之分。
简单来说,住在城里的就是居民,住在城外的就是野人。
两者身份不同,阶级地位不同。
“可有验传啊?”扎甲执戟的秦国士兵,睨着眼睛问道。
这使得后者脑门上的汗珠顷刻间淌了下来。
他将脑袋压得更低,支吾道:“小人家就在这阳武县周遭,今个就是前来赶个集……”
他越是辩解,那秦国士兵看他的眼神越是冷漠锐利,顺带着,就连周围其他的秦兵也围了过来。
“奶奶的,你们这些秦国杂毛,爷爷跟你们拼了!”
眼见自己脱身不得,那名虬髯大汉猛地抬起头来,顺势从自己的褐衣下,抽出一把长约三寸的青铜短匕,刺向眼前秦兵。
但对方见此浑然不惧,反而早有防备地退后了半步,支起手中两米长的戈戟,与周遭围上来的兵卒呈合围之势。
一排锋利的矛尖,密不透风将城门断绝的人数,还有头顶上架起的弓弩。
那虬髯大汉见此情景,自知自己今日再无法走脱,双目圆瞪,目眦通红,吼道:“暴秦必亡,秦王必死!”
然后就挥着匕首朝那戈矛林立的对面冲了过去。
此时,一个浑厚的男声蓦地响起。
“以法问道:此处禁止暴徒执械。”
话音一响,便如同咒法一般,令那虬髯男子的身形一滞,垂悬于手中的那柄匕首,便再也寸进不得。
他的脸上浮现出不解,疑惑的神色,但无论他怎么憋气,使劲,那匕首说不动就不动。
相反,迎着他的兵卒一人一戟,将他刺成筛子,高高挑起,重重抛下。
看得一旁的周溯猛得一怔。
但他没有去看那个死的不能再死的男子如何,而是朝着刚才发声处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皂衣,头戴獬豸的秦军宣法官,折返回城门的阴影里。
看到这一幕的周溯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就要朝身后藏去,顺从本能地逃离这里,但是他身后排队的人却推了他一把。
是了。
在这排队的人毫无动摇。
不就是一个六国余孽吗,前些年六国刚灭的时候才叫多呢,一天能杀十几二十个。有的时候,城门头为了防涝挖的沟槽里面,都是一片血色的。
“到你了。”
那名虬髯大叔的尸体被拖走,士兵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面无表情地冲周溯指了指。
周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
他发现,同样换了身衣服,伪装成为游学士子的张良也在看着他。
“愣什么,快上来。”士卒不耐烦地催促道。
周溯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姓名。”
“周溯。”
“籍贯。”
“齐地临淄。”
“齐国人?”
周溯赶忙露了一个苦涩的笑脸:“现在是秦国人了。”
那名士卒问道:“可有验传?”
“有的,有的。”
周溯忙从袖口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两块木片,双手递了上去。
那名秦兵校验了一下,又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周溯的模样,倒抽了一口气。
深衣轻鞶,纱冠革履,剑眉之下一穹星眸,天庭盈满而骨相立体。
加之身板挺拔,真如书中描述那般: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像极了荧幕前的你。
属于寻常人家小娘子见了,上下都得流口水的那种。
这士兵在这阳武县当差也有好几年了,从未见过此等人物,想来对方高低也是个贵族出身,问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来这广袤中原各地游学,主要想拜谒一下我们秦人巍巍可畏,赫赫可象的国都咸阳,验传上有写。”
士卒咂了咂嘴。
为了不暴露他其实看不懂验传上那些艰涩难懂的字,他把验传塞还给了周溯。
“走吧。”
反正验传上面的名字,籍贯都是正确的,而且眼前的这人如此俊逸非凡,哪能是跟刚才不开眼的虬髯贼子一路货色。
周溯听闻自己被允许离开时,眼睛登时一亮。
他朝着士兵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身侧的张良。
相比于周溯,张良口若悬河,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士兵唬的一愣一愣的。
“我去。”
周溯有些咋舌,心想这货的心态怎么调节的这么快。
但他也没心思去注意别人,赶紧压低头,不再理会身后的嘈杂人声,朝着眼前黑洞洞的城门走去。
只要通过那扇大门,他就能够逃离这座樊笼,距离求生的希望更近一步。
然而在此之前,他需要从那名秦军宣法官的身边经过。
周溯虽然低着头,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一旁瞥了过去。
好在,或许是自己已经通过了验传的检验,对方并未注意自己,这让做贼心虚的周溯不禁打从心里松了口气。
一步,两步,三步……
就在周溯从对方身边通过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仿佛一只大手,攥紧了周溯的心脏。
“喂,你等等。”
周溯额头的冷汗一下子就渗出来了,但他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露怯,一旦露馅,等待他的就是那众多刑罚中的一条。
绞刑,枭首,腰斩,磔刑,车裂,戮尸,弃市,定杀,坑杀,还有所有刑罚都上一遍再杀的俱五刑,一一在周溯的脑海中冒过,但当他扭头的时候,脸上却是带着笑容的。
“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
“你的验传掉了。”那名宣法官上前,捡起了地上的木片,看了一眼,交还到周溯的手里。
“谢谢大人。”
“去吧。”
宣法官摆摆手,目光又投望向那些排队出城的队列。
这时候,张良也通过了盘查。相比于周溯,宣法官更在意这个能说会道的家伙,来来回回视线将其扫了个遍。
不过好歹没什么表示。
就在周溯和张良无声地对视一眼,朝着洞开的城门做最后冲刺的时候。
“咔哒咔哒!”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踏惊雷,由远及近。
弥散的尘嚣间,只见两个黑衣劲装的骑士挥绳扬鞭,在一声漫漫的马嘶声中策马而出——
未近身前,声音已经先到:“闲杂人等退避,上有御令,即刻起封闭城门,任何人都不得出关!”
尚留在城门前的两人皆是浑身一震,刚刚松懈下的表情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打眼望去,刚刚还在远处的骐骥飞将,此刻已经勒住马绳,来到了城关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其中有一人从腰间解下一枚黑檀木的令牌,上面一条栩栩如生的金色玄鸟,盘踞在一个令字上,让所见士卒纷纷低头。
秦帝国驰道众多,“快递业”极其发达。
但是一般的传令兵或是运输官,他们的牌子基本上也是验传的形式。
只有代表着京城最高行政机关下达的御令,才会以黑檀为令,上刻玄鸟,代表着命令不是皇帝发的,就是由丞相率领的三公九卿系统下发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所谓的天官御吏。
周溯看到这两骑的出现,顿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坠冰窖,从头凉到了脚,而与他感同身受的还有旁边的张良,周溯打眼望去,发现对方脸上也是一副万事休矣的表情。
守城的领卫快步跑上前来验证了玄鸟令的真伪,问道:“玄鸟令不假,上官有何示下?”
骑士持鞭压低声道:“陛下御驾巡游博浪沙遭遇了刺客,现在那些贼胆包天的刺客正在外逃,在颁布新的命令之前,任何人不许出关!”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犹如晴天霹雳,震得那把守城关的领卫合不拢嘴。
“陛、陛下遇刺了,陛下他现在如何啊?”
“陛下无恙,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总之,做好你的事,其他的别多问!”
“可是先前已经有不少民众出关了。”领卫闻言,赶紧低头,他想起了之前放行的那一批人,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混杂着刺客,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这秦朝的连坐,可是非常可怕的。
“那些不用管,会有人负责追截他们的,”骑士干脆答道:“你只需要做好你的事。”
“是。”
领卫立即领命。
而两名骑士交代完任务之后,也没有留下,继续策马向关外跑去,估计要去其他关隘城池传递消息。
“你们都听到了,所有人不得出城。”
被留下的原守城士兵,在领卫和宣法官的指挥下开始遣散城门前排队出关的民众。
“可是大人,我们这批货赶着运往华阳啊……”
“没什么可是的,上头下令不得通行,在事情平息之前,你们可以去住客舍,或者随便找个雨棚下待着也行。但凡是有冲撞闹事者,皆按刑律论处。”
领卫绷着脸,展现出了不近人情的一面。
因为秦制当中的连坐,万一当中出什么差池,他们也是要跟着吃挂落的。
尤其是刺杀皇帝的刺客。
放跑了,谁敢担这个责?
此言一出,那些喧闹的百姓(黔首)安静了下来。
大秦律例,是谁也不会想要去挑战的,除非你想要被割掉鼻子,发配去边关修长城。
虽然皱着眉,垮着脸,但原本排队出关的队伍逐渐开始散了。
而看着眼前即将关闭的城门,周溯两人的额头冷汗直冒,直感觉一旦那扇门被关上了,他俩的命门也得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