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华

百灵洲

    “山青青,雨霖霖,晓风轻吹泪渟渟。阿囡捧在娘手心,阿娘来亲亲……”

    “路遥遥,水程程,转眼姑婆来提亲。阿囡是娘心头肉,含泪缝嫁衣……”

    “柴米油,酱醋茶,人生自古苦来辛。阿囡从此为人妻,阿娘愁不停……”

    ……

    ——民歌《乖阿囡》片段

    嘉靖二十七年,晚风袭人,一叶知秋。百灵洲,云亭内。

    “须臾之间,金光一闪,白发老翁转而一头乌发,宛如弱冠。”徐文庭指向天空:“随后驾鹤仙去了……”诗逸拿起书,细细一看,随后丢还给文庭:“本姑娘才不信。”文庭道:“诗逸,曾经我也不信。可是,前儿阵子那事儿。”他顿了顿:“让我觉得世间之大,有些事不可不信。”诗逸诧异:“前儿阵子?究竟是什么事情,搞得那么神秘,快于我说说。”

    风吹千山,只见文庭回忆:“那日,我随爹路过史家村……”诗逸打断道:“史家村?哪个呀?你有没有带我去过?”文庭摇摇头,对诗逸微微一笑,带她走向了记忆一方——

    七月半,又是一年祭祖时。这日,众人从凤啼山归来。

    “……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文庭摇晃着脑袋,念念有词,只见徐慕问道:“文庭,这几句诗,作何解释呢?”文庭道:“爹,这是白乐天《有木》八章之一的《咏凌霄花》,最后还有两句:‘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白乐天感叹,曾几何时还高攀入云的凌霄花,转瞬须臾,就成了被人嫌弃的柴草。他谆谆告诫世人,要以此为戒,切勿做柔弱不堪、依附于人的小苗。”徐慕点点头,随后又问:“如今,时气秋转,凌霄花多已凋零。我且问你,凌霄之根有何药用?”文庭茫然,不断挠头:“爹,我……我……”徐慕假做责骂:“平日让你多看些医书,多学些药理,就知道贪玩。”文庭惭愧地低下了头,偷瞄着徐慕,徐慕教导道:“凌霄之根,性苦,凉。有活血散淤,解毒消肿之效。用于风湿痹痛,跌打损伤,骨折……”不一会儿,众人已到史家村。

    那晚,把酒言欢,史村长捋了捋白须,不禁感慨:“大慕啊,没想到你儿子都这么大喽。”徐慕一笑:“是啊,不知不觉,又是十几年。”村长望向文庭:“文庭温文尔雅,以后定能考个状元。”徐慕摇摇头:“唉,四书五经六艺,没一样学得好的,程朱理学更是一概不通。”文庭反驳:“爹,我最爱听先生讲阳明心学。”史村长对文庭微微一笑:“文庭,你能给伯伯讲一讲心学吗?”文庭道:“嗯,史伯伯。这心学啊,它汲取了老庄和佛教的心性论,以‘致良知’和‘知行合一’……”文庭讲得头头是道,史村长不禁点头:“这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文庭将来必成大器。”徐慕依旧摇着头:“村长,你是不知,这孩子嘴上讲得一溜一溜,却爱偷看些怪力乱神之书……”他微微皱眉:“唉……每次惹小满生气,都是我替他说好话……”文庭羞愧:“爹对我是最好的,娘是最凶的,比书上写的鬼怪还可怕。”徐慕教训道:“真是不懂事,怎么能这么说你娘……回头,看我不教训你。”在坐众人不禁大笑起来。

    这时,屋门传来一阵敲门声,只闻一女童叫唤道:“爷爷……爷爷……”门扉轻开,徐慕不禁道:“呦,是凡书吗?来,来大慕叔叔这里……”凡书急忙扎入史村长怀里,撒娇着:“我要爷爷,我要爷爷。”史村长对徐慕道:“这孩子与文庭年纪相仿,甚爱粘人。”徐慕一笑,只觉凡书愈发乖觉可爱。只见凡书问道史村长:“爷爷,阿二哥哥说,今天村民们做好的米饭又凭空消失了。爷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原来,史家村最近出了一桩怪事,南山脚下,村民刚煮(下灶煮饭)好的米饭常无故消失,刚开始是几户人家,后渐渐增多,今日,几十户村民刚煮好的米饭,同时消失,让人心生怖意。

    史村长气道:“若是抓到这些贼人,定要将其送至官府。”一旁,文庭若有所思,徐慕不禁道:“此事甚是奇怪,史家村民风向来淳朴。既是贼人,为何只偷‘煮熟之米’……这,不合常理。”他笑道:“我若没猜错,定是顽童所为。”史村长皱眉道:“不瞒大慕。今日,几十个灶台,一粒米都不剩。”徐慕不禁后背一凉,文庭打断道:“史伯伯,此事绝非贼人所为。”他不禁问道:“史伯伯,这村南高山,是不是有什么大墓?”史村长微微一怔,文庭又对徐慕道:“爹,我曾在书中看到,‘忽生精怪’,可能是风水生变所致。”史村长听完,面带焦急,不禁问道:“文庭啊,若真是如此,会有何后果?”文庭思了思,回道:“书中有云,风水生变后,轻则多生精怪,重则……”

    此时,徐慕打断道:“庭儿,勿再胡言。”史村长拦道:“大慕,无妨,无妨。”他又问文庭:“重则会如何?”文庭偷瞄了徐慕一眼,随后缓声道:“重的话,则会灭族绝后。”徐慕忍不住训斥:“徐文庭,还有完没完了?看我不收拾你。”史村长又拦道:“大慕,别动气。同孩子置什么气。”(自古,走山路,赶脚程的行者,最是忌讳谈论怪力乱神之事,徐慕自然也是。在外出行之人,皆抱着宁可信其有之心态,对当地神灵心存畏惧,以免招来不必要的祸患)

    第二日,一昏暗的老屋中,徐慕正在替一老翁把脉会诊。他走出房门,对老翁的女儿摇了摇头:“安雅姑娘,切记,不可让他再喝老酒。这是几幅清热降火的方子。”安雅一脸疑惑,问道:“徐郎中,这药?我爹爹的病,究竟是?”徐慕叹了一声气:“这些时日,多陪陪他吧。”安雅蹙眉而立,不禁垂下了双眸,泪水直流。

    这日,天还没亮,史村长便到“林苑观”将远近闻名的“钰铭道长”请来史家村。清茶淡饭后,史村长叫上了徐慕与文庭,与道长一并朝“南山”而去。

    “南山”半山腰处,钰铭环顾“(南山)四势”后,不禁捋了捋胡子:“此处风景绝胜,真乃一风水宝地。”他对史村长道:“听村长所言,我料定村中之事乃一乌龟精所为。”文庭问道:“乌龟精?究竟是何模样?”钰铭一笑:“凡人不可直视。”

    众人继续前行,绕过一处竹林,前方密密麻麻的石柱忽现眼帘,石柱排成八卦之象,柱身皆雕刻着文书人像,山水鸟兽。再朝前百米,可见一偌大的庙宇,庙内青烟四溢,格外幽森。

    “这?”徐慕惊讶:“这是何人所建?竟……”史村长进庙,敬上三株香,随后对众人道:“不瞒各位,此处乃是南宋丞相史嵩之的墓地。”徐慕一惊:“这里是……是史丞相的墓地。”史村长追忆着:“……最初的史家村,只有十几个人,都是替丞相守墓的仆人……生前都受过史丞相恩惠……后来,南宋亡了,史家村却日渐兴旺起来……承君此诺,世代相守,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史家村的村人都会在此守灵护灵……”徐慕敬佩道:“承君此诺,世代相守。村长还请放心,大慕与文庭绝不对外透露半字。”史村长点头做礼:“我自然放心。”

    那头,只见钰铭道长望着远山:“上山之前,老夫便处处留意。南山主峰高耸入云,两侧青山宛如扶手。此墓位于主峰,仿佛端坐于太师椅中。以堪舆而论,风水极盛,坐拥此地,是福亦是祸。”史村长问道:“道长何出此言?”钰铭道长道:“此处虽处深山,却始终通于外市,往来人烟不断。若遇些心术不正之徒,后果可知。(特别是遇到会堪舆之术的无耻盗贼)”

    几人交谈之际,只见文庭喊道:“爹,村长……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个洞。”众人匆忙上前,只见庙宇后方的矮竹林中,堆着一滩高高的黄土,黄土堆旁,有一间毛竹搭起的帐篷。帐篷下有一大洞,从上往下看,洞内漆黑一片,不时吹来一股带着腥味的怪风。

    钰铭道长不禁道:“村中怪事连连,如此,不难理解。这些人一味蛮干,必将墓内风水给破了,唉,闯了大祸都不知道。若是有人误闯下去,定要枉送了性命。”史村长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没有守好这里,我是罪人啊……”

    当日,史村长找来村里几个最老实诚恳的年轻人,待钰铭道长做完法事,几人提着火把,随道长一起下洞,修缮“风水”。三炷香之后,只见众人缓缓上来,史村长迎上前:“各位,怎么样呀?”几个年轻人微微一笑:“没事,有道长在呢。”

    少顷,钰铭道长出洞,他显得很疲累:“村长放心,盗洞虽大,但未伤及主墓道,只是前室被微微凿开了一缺口。墓中有磷光闪烁,只因有‘镇邪兽’看守……我想,正是因为这诡谲磷光,这些盗贼才不敢再深入……”文庭插话道:“道长,先前你说,村中怪事乃是乌龟精所为,如今这些鬼怪还会出来作祟吗?”钰铭道长道:“各位放心,接下去,我会做法三天。如此一来,此处将成地傅之象,怨魂精怪都会被缚于墓中。”

    只见文庭道:“可是,一直被关在这阴森的墓室,真的好可怜的。”周围传来阵阵笑声,一人道:“这少年心地真是善良。可是,妖必邪,邪必诛。”又闻一人道:“这可是妖物,要我说,直接该杀。”文庭反驳:“这乌龟精虽盗了村民粮米,却不曾害过村人性命。”钰铭走到文庭面前,轻抚文庭的头:“孩子,对它来说,在墓地修炼好过在人间流浪,来日修得正果,就不必委身于此。何况,虽隔了一个地宫,却是两个世界。”文庭点了点头,钰铭见他心善乖觉,便不由多说了两句:“万物随天地而生,诸事皆有缘法。”文庭抬头问道:“道长,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钰铭只是一笑,他指着如黛青山,烟霞流云:“人世间,乘物以游心者,皆于青云之上。欲求仙道、先修人道,人道未修,仙道远矣。(暗讽:嘉靖皇帝一生崇信道教,痴迷于炼丹,却让天下百姓落得个户户“家静”)

    文庭道:“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爹是个郎中,我自幼就见他扶伤救死。可是,好多好多的人,他们真的好可怜。我时常在想,若世上真有神仙,他们,他们为什么不来救救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呢?就像今日所见,安雅姐姐的爹……”钰铭道长一笑:“孩子!‘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何况,人生在世,已注死生,冥冥之中,自由定数。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天道如此,人道亦是如此。”文庭一脸不解,他欲继续相问,却被徐慕唤住:“庭儿,你过来,道长还有事要忙,勿要打扰。”

    自从盗洞被填好,史家村再无怪事发生。

    又过几日,徐慕等人启程离开了。

    “林苑观”内,钰铭不禁叹了一声气:“没想到,这少年竟与紫苑仙姑有此一劫(情劫)……天命有时,一切因果,皆由自生。万物有生,虚实乃成。人生,终究一场虚空大梦,万境皆空……”

    神回百灵洲——

    流云渐缓,诗逸望着长空,不禁道:“‘千门灯火,九街风月’,‘相逢常是,上元时节’。上元节,未必处处建醮祈祷,祭祖怀念。你在史家村那会儿,我和雨薇姐在宁海一起放河灯呢。”她回过神,问道:“我且问你,可曾亲眼见过那乌龟精?”文庭摇摇头,诗逸不屑道:“都说眼见为实。这事儿呀,虽然蹊跷,可能……可能……”文庭问道:“可能是什么?”诗逸托着腮:“可能那‘乌龟精’就是那些顽皮的孩童呀。”文庭摇摇头:“不可能。”诗逸道:“哼,没有啥不可能的。”

    文庭笑了笑,轻声道:“诗逸,你千万不能把这事儿说出去,要是让我爹知道了,我就完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史村长和史家村的村民能一直守护这个秘密,不为外人所知。”诗逸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连雨薇姐都不会。”她望着远山,心生感慨:“这种承诺,这番守候,是多么的美好呀。”文庭应声道:“是啊,承君此诺,世代相守。”诗逸喃喃道:“文庭,你说史家村的村民,他们几代几世忠心守墓。我想,那个史丞相生前一定是个好人。”文庭道:“据我所查,赵宋之年,三相二王七十二进士,满朝文武,半出史门。史丞相是个功勋显赫的忠臣,他崇事功之学,行事果断,可后人对他却是褒贬不一。”诗逸道:“是是非非谁能说得清,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他是个爱民的丞相,就是好人。倩姑姑(赵倩儿,亦名夏林蓉)就常说,仁爱为民者,必是好人。”文庭点点头:“我爹也常说,行医济世,仁爱爱人,为真郎中。”

    云亭内,诗逸问道文庭:“为何,你总对这些玄而又玄的事儿这么感兴趣呢?”文庭道:“我曾看过爹珍藏的一本药书,里面记载着好多奇奇怪怪的灵药。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神仙存在的。”诗逸静静听着,只见文庭继续道:“小时候,我常常想,若是有一天,真的遇到了神仙,我一定要好好问问他们。”诗逸问:“你要问什么?”文庭道:“他们为何不来救救那些受苦受难的凡人。”诗逸笑道:“文庭……”文庭道:“爹一直希望我能好好念书,好好学医,等我长大了,也能像他一样提壶济世。可是如今,我更想入仕为官。”他回忆道:“盛伯伯常说,若是能做个好官,比起行医,能救更多更多的人。他说得一定没错。”诗逸点点头:“倩姑姑也说,一方百姓全靠一官。文庭,你若做了官,一定要做个好官哦。”文庭点点头:“嗯。”

    云亭内飞来一对蝴蝶,诗逸笑逐相追。四周,木槿盛开如是,诗逸开心道:“文庭,好漂亮的蝴蝶,好美的木槿花,我要给倩姑姑摘几朵回去。”此时,隐约雷鸣,可见乌云,文庭拉起诗逸,朝陆山草堂跑去:“再不走,就要被淋湿了,到时候,又要挨打了。”诗逸喘气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娘真好,我娘可坏了,老是打我。”文庭道:“得再跑快些,她打你,我心疼。”诗逸微微一羞:“要你管,谁要你心疼了。”她望着天空:“我喜欢雨,我喜欢这天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