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华

春华香樟

    嘉靖三十三年,春寒已解。

    西越山,青竹峰:

    徐盛持剑,于百丈高的悬崖,迎风而立:“人都应该是自己的主人,不必仰谁的鼻息而活。天下之大,人生苦短,自当随世不羁。”他望着长空,擎起泪:“三娘……”

    西泠别院:

    阳光从空中倾洒下来,林蓉倚着门栏,就着和风,思念道:“你相信,终有一日,人人生而平等,再无贵贱之分。虽万千曲折,砥砺前行。”她望着门前那一池春水,微微垂眸:“当今之世,很多人是还活着,可事实呢,他们早已死去……”

    嘉靖三十三年,秋日静留。

    “这估计是夏日最后的蝉鸣,那肆意的流云、那潺潺的流水、那晚风的微凉。闭上双眼,静静地去聆听……那竹风铃的轻吟……”陈雨薇扶着窗栏,双眼轻闭,唇角微扬。一阵清风吹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自幼,雨薇就随父母从宁波府迁居至宁海。她的脸蛋儿温润似汤圆儿,一双水灵大眼,悬着一轮柳叶细眉,是极地道的宁波风韵。如今,十几个春秋下来,她已成了道地的宁海姑娘。

    楼下,青木行人,来来往往。沿街,小贩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爹,我走了。”雨薇拿起两把油纸伞,轻轻推开门扉,往城南而去。每月中旬,会很多虔心向善的妇女,一并相约去福泉寺拜佛诵经,折返来回,十日为期。(这月,雨薇与诗逸的母亲都在福泉寺拜佛诵经)

    城南河畔,碧水悠悠,小桥通幽,青屏绿秀。

    “不知不觉,这棵香樟已经长这么大了。”诗逸轻抚着树干,惆怅道:“酷夏不透风,寒冬遮日头,怎比那杏花梧桐风吹柳。世人嫌你,怨你,为何你……还要如此坚守,独尝寂空?(春华香樟故事:以“空寂”、“坚守”、“世人不解”为主题。)”一旁,树荫下,文庭荡着秋千,他转头望向诗逸,不禁摇头一笑。诗逸又道:“为何,为何每年冬天都会如期而至,而你却依旧四季常青,容颜永驻。你可知,不拘春秋,惹得多少嫌语片愁?”文庭跃下秋千,不禁道:“纵无垂柳梧桐的风情万种,尚可让你在盛夏遮蔽日头。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受它恩惠,竟无半句感恩,何来诸多抱怨?”诗逸转过头,嘟着嘴,嫌弃道:“文庭,我岂真在言树?”文庭道:“若不是,你何来如此闲愁?”诗逸眉黛紧蹙:“你还记得福泉寺里,那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吗?”文庭回忆着:“带发修行的尼姑?”诗逸点点头,指着四周的香樟树:“这片临江的香樟林,是她亲手栽下的。”文庭不禁问道:“香樟,难道这里有故事吗?”诗逸点点头:“当然。”她来到文庭身旁,轻轻坐上秋千,摇了摇:“文庭,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事儿,让人闻之心伤,久久不能自己。”文庭轻轻抚了抚她凌乱的秀发:“就像……雨过窗台,总会让人心有牵挂,剪不断,乱如麻。”诗逸又问:“文庭,你相信缘吗?”文庭只是道:“缘起缘灭,清浅情深。”诗逸道:“倩姑姑也常说,缘浅缘深,遇见就好。”她望着一棵棵香樟,不禁走进了当年,那个烟雨绵绵的宁海:“香樟……情缘……故事的开始……”

    忆昔流芳——

    阿楚总喜欢一个人发呆,望着流云,心生思念:“……他向来洒脱不羁,儒雅偏偏……不动怒、不开怀……”

    前童小镇,家家户户枕河而居。小镇西南,有两间紧紧相挨的豆坊,两位东家各有一女,一女名阿楚,一女名舒萱,皆出落得如花似玉,绝尘清艳。她们年纪相仿,兴趣相投,从小便以姐妹相称。

    午后,山寺,清池里的荷花都热得低下了头,蜻蜓在池面无尽徘徊,不时轻点着水面。若说是‘缘’,在她俩十七岁的盛夏,恰好遇见了他。

    一声起驾,马车离开了福泉寺,一路微微摇晃,不知不觉便到了山脚。阿楚掀开娇帘,只见一男子驾着黑马,如风一般飘过。阿楚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庞,心中却多了一丝留恋:“行如疾风,君为何人?”

    至城南河畔,说来也巧,马儿忽然受了惊,挣脱了缰。车子径直往河边冲去,千钧一发之际,正是那个男子,将她们救了下来。河岸,一棵香樟树下,那是阿楚与舒萱与他的初识。接下去,阿楚,舒萱还有他,来到这颗香樟树下的次数,便不知不觉多了起来。舒萱喜欢依偎在他怀里,阿楚却只能静静躲在远方,悄悄看着他。

    “你看那漫天的星辰……”他对舒萱道:“这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舒萱,上天真是待我不薄,送我‘如花美眷’。”舒萱羞然低头:“谁是你的美眷。”

    时光匆匆,一日深秋。当舒萱含泪向阿楚哭诉时,阿楚才知,舒萱爹爹以死相逼,强迫舒萱嫁给王家公子。那时,阿楚才明白,为何那日,香樟树下,他黯自伤神,独饮而醉:“非不欲前去,此情非自由。星辰照何处,风雨送凉秋。寒锁空江梦,声随黄叶愁……”

    当阿楚爹爹告诉她,“云公子”将要娶她为妻时,她的眼角流下了期盼已久的泪珠。可阿楚知道,“云”并不爱她,这只是两家人的联姻,是两家人的“生意”。

    两家女儿的婚期被安排在同一吉日,阿楚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舒萱。舒萱把自己锁在房里,锁在了她与“云”的世界,锁进了这个烟雨迷离的江南。

    几日后,舒萱整理好妆容,在踏入花轿那刻,只见热闹的人群外,他亦披着一身大红喜服,骑于骏马之上,款款而来。他是来迎娶阿楚,而不是自己。舒萱喃喃道:“阿楚……云……”她垂下双眸,泪水浸湿:“你们……当真是般配,你们……要幸福……一定要……”喜婆急忙上前盖住她的盖头,她流着泪,暗自道:“云,我曾无数次想过嫁作你妻,可是,我不能……原谅我的无可奈何,原谅我……”两抬花轿轻轻擦过,阿楚亦在轿内轻声哭泣:“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这花轿里坐着的,应该是你……舒萱。”

    当(舒萱的)花轿抬至他们相识的河岸时,舒萱喧嚷着下了轿。她临江而立,望着那棵绿叶香樟,缓缓流下了泪水。她一跃而下,投入河中:“云……来生再见。”

    门外,一阵喧哗,有人嚷着:“舒萱姑娘落水啦……舒萱姑娘落水啦……”当“云”冲到她(舒萱)面前时,她就躺在那里,端静,安宁,他紧紧地抱着她:“‘系我一生心,负你泪千行’,萱儿,你怎能这样,就这样丢下我呢……不,你,一定是睡着了……”他抱起她,缓缓朝河心走去,消失在众人眼中。

    当阿楚听到他们双双“离去”的消息后,她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水,她的心,也在这刻,绝尘而去。她仿佛等了一生,也过了一生,从此再无牵挂。

    “水云间,悄无言……天易见,见君难。云,我爱你……”宁海福泉寺内,有个带发修行的尼姑,总是轻纱蒙面,一身素白,每日吃斋诵经,念佛修行……自此,每年城南河畔,都会多出几棵新栽的香樟:“君为情,犹可忆。香樟,春华依旧……”

    晚风忽起,江风泠泠。诗逸眼角湿润,撒着娇:“文庭……文庭……”文庭起身,望着岸边的香樟林,不禁感慨道:“人生在世,唯情耳。”诗逸轻轻拭去泪水,不禁一笑:“真是难得,徐公子也会感慨。还不快点过来,给我推推秋千。”长风拂面,飘来一阵黄叶,文庭不禁感慨:“也不知是何处飘来的落叶,点缀这满江葱翠。”

    远处,只见陈雨薇款款而来,诗逸摇手唤道:“雨薇姐……我们在这里。”雨薇走到文庭面前,微微一笑:“好啦,接下去,你就放心把她交给我吧。”文庭挠挠头,背上药篓:“好吧,你们早去早回,我先回去了。”雨薇拉住他,指着天间乌云,递去一把油伞,笑道:“还是带上它吧,淋坏了可会让人心疼的。”

    清风相送,诗逸与雨薇一路朝福泉寺而去。绕过几处青石小巷,翻过几个山头。登高而望,可见山下清水竹桥,梯田交错,牛马其间。山腰处,只见茶林环肆,白鹭轻飞,诗逸不禁问道:“雨薇姐,你还记得,福泉寺里,那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吗?”雨薇点点头:“怎么?”诗逸道:“今天文庭说,他相信每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子,她们的心都是澄澈而美丽的。”她顿了顿:“我……我真的好想见见她。”雨薇道:“有缘的话,自然会遇见。”诗逸又问:“雨薇姐,你遇到过吗?”雨薇不语,淡然一笑,诗逸不依不饶道:“雨薇姐,你快告诉我嘛,快告诉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