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华

月湖胜境

    屋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文庭轻轻睁开双眼,起身喝了一口水,只觉脑门一阵微痛。此时,只闻高曲风敲门道:“文庭,醒醒。太阳都要晒到屁股上了。”文庭开门,一脸惭愧,吞吞吐吐:“我……我……”高曲风笑道:“诶,昨晚是我不好。陈酒劲大,可我更也没想到,你的酒量竟这般小,只好委屈在此一夜。怎么样,头还晕不?”文庭谢道:“多谢高兄。我没事,只是有些口渴。”

    高曲风打开窗,望着繁花似锦的月湖,不禁心驰:“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文庭,昨晚聊及月湖,可还记得?”文庭点点头:“嗯。”高曲风转身:“今日闲适,何不一同游览月湖?”文庭欣然答应。

    月湖有汀洲岛屿凡十(宋元年间建成月湖十洲。南宋绍兴年间,广筑亭台楼阁,遍植四时花树,形成月湖上十洲胜景。),曰:柳汀、雪汀、芳草洲、芙蓉洲、菊花洲、月岛、竹洲、花屿、竹屿、烟屿。亭台楼阁随方面势,四时之景各是不同,而士女游赏特盛于春夏,飞盖成阴,画船漾影,殆无虚日。

    众乐亭、憧憧二桥、偃月堤、广生堤、寿圣寺、十洲阁、银台第等,为月湖十景之主景。自赵宋南迁杭州之后,月湖十洲成为四明世家大族的择居佳处,因世家宅第林立,书楼讲舍遍布,庙寺亦众多,文人士夫会聚于此,退隐里居,读书讲学,成一时之尚,今时亦是如此。

    园林泉石、小桥流水、竹影荷香,风雅集聚。

    从月湖东侧闯入,只见一泓“汪洋”,明瑟可爱,三堤七桥交相辉映。几十米外,便是“菊花洲”。一路香樟,隔空牵手,相依相偎。

    前方,可见一气质庄严,蔚为巍峨的宅院,文庭不禁伫足,只闻高曲风道:“这儿是‘高丽使行馆’。北宋初年(熙宁七年)始,此地便开始接待高丽使者(使行馆是高丽来使的住所。也见证着宁波“海上丝绸之路”与外埠政治、商贸往来……)……可是,嘉靖二年后,这儿便再无来使了……”他不禁叹了一声气:“徐兄,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往前而行,可见一巨石,石上有刻“月岛”两字。再往前,绕过一处拐口,可见一坐北朝南的庙宇,名曰“七牧将军庙”,文庭问道:“高兄,这庙名有何来历?”高曲风道:“这原是个将军庙。坊间传说:宋高宗赵构被金兵追至明州,逃至此地,见七牧童在湖边放牧,便央求他们相助,说若是追兵追来,问起穿黄袍之人,说已往南逃去便是。宋高宗允诺,将来必将重赏七牧童,七孩童齐声答应,康王便往北面的一条雨巷逃走。等金兵赶至此处,盘问七牧童之后,七人皆遥指南门。金兵追了一阵后,发现不见赵构踪迹,便知受牧童诓骗,回马将其七人杀害。赵构逃过此劫,回到临安,想起救过他的人,逐个论功行赏。听闻七牧童遇害之事,就封他们为‘七牧将军’。湖滨居民亦为他们盖起了这座将军庙。”文庭看着庙中两侧的牧童塑像,不禁钦佩:“相比生死,信义远胜其也。”

    两人至月湖西岸,其最北端处名叫‘芙蓉洲’,可见一濒湖建筑形如一船(名叫“芙蓉舫”)。高曲风来了雅性,携文庭登上一画舫,游览月湖。船行悠悠,只见高曲风指道:“文庭,你看,那烟屿位于竹舟、花屿的西侧,雪汀位于烟屿以北……”文庭远眺长堤,可见绿草丰茂,绕湖青青。

    船行至月岛之南,可见竹屿一侧豪宅林立。高曲风不禁道:“此处多为富人宅邸。‘白醉庭’、‘登封阁’……私家园林繁盛。”他饮着茶:“一到春天,月湖南隅的桃花堤,可是‘艳冠群芳’,甚是迷人……”一提及桃花,文庭不禁想起了尤爱桃花的雨薇。他回过神,只见不远处,画阁彩楼相望,繁花碧草交辉。一白墙灰瓦的大宅前,几位姑娘正在湖畔浣衣。画舫穿过柳汀洲,只闻高曲风道:“……宋元以来,月湖一直是文人墨客憩息荟萃之地(浙东学术中心,堪称“浙东学术的摇篮”;月湖周围,书院、诗社、藏书楼纷纷设立……)。贺知章、北宋王安石、南宋宰相史浩、宋代著名学者杨简,等等……这些人,或隐居,或讲学,或为官,或著书,都在月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文庭望着一方白墙黑瓦,重楼歇顶的宅院,(宅子四周)在垂柳摇曳下,其韵更显清幽。

    画舫在“竹洲”停下,高曲风对文庭道:“当年,四明庆历五先生之一的楼郁曾在竹洲设讲舍。”文庭喃喃问道:“四明庆历五先生?”高曲风道:“楼郁、杨适、杜醇、王致、王说。”他见文庭皱眉,不禁道:“那史浩,史直翁,文庭不会不知吧?”文庭又皱起眉:“史直翁?”高曲风道:“东钱湖‘一门三宰相,史浩、史弥远、史嵩之……”文庭不禁记起了“史家村之事”,回道:“我知道史嵩之。”高曲风边走边道:“……史浩致仕归里,便在竹洲筑‘真隐观’,读书其中,又在此处开辟‘四明洞天’。”文庭问道:“四明洞天又是?”高曲风道:“唐时,四明山的隐士谢遗尘请诗人陆龟蒙为四明山九景(九景分别是‘石窟’、‘过云’、‘云南’、‘云北’、‘鹿亭’、‘樊柳’、‘潺湲洞’、‘青柩子’还有‘鞠侯’)题诗……”两人信步而行,高曲风又将史浩在竹洲访筑“四明洞天”之事一一回述。(原来当年陆龟蒙根据谢遗尘的叙述与图籍,一一咏诗九景。从此,历代明州世人多有吟和。史浩在竹洲建真隐观之后,按照诗中所咏,登四明、入雪窦,出杖锡,一探天下洞天三十六,使四明山腹地觅得“丹山赤水洞天”,于是在竹洲累石为山,引泉为池,取《四明九咏》具体而微之;又建祠奉祀四明山王及谢遗尘)

    一路上,只闻高曲风讲解着:“……自南宋建都杭州,明州便成了东南重镇。乾道的《四明图经》有云:‘东出定海,有蛟门、虎蹲,天设之险,亦东南之要会也’……”文庭不禁感慨:“赵宋之际,明州繁盛,如今已不复当年盛况。”高曲风笑了笑:“兴衰更迭,乃是常理,就如杭州的西湖十景,世人皆知。而宁波的月湖十景却鲜有人晓。也许千年之后,月湖美景亦会人人皆知,也未可料。”文庭点点头。

    离开竹洲,两人又至“花屿”,花屿地处竹洲之南,灵水环肆,竹外莺声,有梦随远。花屿亦是月湖十洲之首,北宋年间所建古刹“湖心寺”,深在其中。

    至寺外,可见“湖心广福寺”之匾额,高曲风道:“当年,金兵攻破明州,湖心寺住持、律宗高僧元肇大师被金兵强掳北去,被强迫异地传教,大师不甘受金人屈辱,途中投水殉节。”文庭面露伤感,高曲风继续道:“如今此寺与开元寺、景福寺、育王寺并称为明州四大律寺……当年,花屿全归寺院所有,难得清静。如今的湖心寺重建于明初,复建于永乐……”

    两人往寺院深处走去。高曲风有些累了,便在一廊下休憩,文庭走进观音殿,礼佛之际,只见拜垫前方遗落着一本书籍。他拾起书籍,轻轻翻开书页,不禁看得入迷。

    良久,只见高曲风走来,在文庭身后轻轻一拍:“在看什么呢?”文庭将书递给他,高曲风讶然:“这《剪灯新话》是从何处取来?”文庭道:“就在观音殿内。”高曲风轻声道:“此乃禁书。”他环顾四周:“也不知是谁遗落于此,快将其放回原处,别让外人瞧见。”文庭将书搁回原处,不解道:“禁书?可我粗粗一览,并未觉得。”高曲风问道:“你都看了些啥?”文庭道:“只阅完《牡丹灯记》。”他思了片刻,缓缓道:“所言却是怪异,却未有违逆纲常伦理之言,细细思之,书中亦有醒世警人之言。”高曲风好奇:“《牡丹灯记》?快说说。”文庭叙道——

    “……至正二十年,正值元宵,四明按例张灯,挂灯五夜,全城百姓,皆纵情往观,彻夜游戏。就在镇明岭下,一乔姓秀才,因丧偶而郁郁不欢,依门伫立,看着往来游人。夜深,游人稀疏。见一丫鬟,提一盏双头牡丹前行,一佳人紧随在后,年约十七八,一身红裙绿袄,婀娜可人,国色天香。乔生颇感骇异,便尾随而行。不久,那女子回头,对秀才做礼,两人互问姓名,住址,乃知此女姓符,名淑芳,字丽卿,乃奉化州判之女,父母皆已离世,家中唯有一婢女,住于湖西。一番相叙后,互生情愫,乔生欲留她共宿。如此两人同床共枕,那女子天明而回,如此暮来晨去,不觉半月。乔生邻翁,见乔生家中有异,便从隔壁凿洞窥视,乃见一粉妆骷髅与乔生并坐。次日,邻翁质问乔生,且将所见之事相告,告诫道:‘你与阴人共处而不知,大祸将至也。’并催促乔生与湖西一查,果真未有此女踪迹。回途之余,乔生入湖心寺稍憩,无意瞥见西廊有寄寓灵柩,上题‘符州判女丽娘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灯下有一竹扎纸棚的丫鬟。乔生吓得毛发倒竖,急忙奔出寺,后寻一法师求救,法师给乔生二符,一符置于门,一符悬与榻,并嘱戒以后不可过湖心寺。乔生遵嘱而为,后符女不再现。月余,乔生往衮绣桥访友,醉归,忘法师之嘱咐,取道湖心寺而回。将至寺门口,只见金莲在前面迎见礼拜说:‘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说完,便引乔生俱入内廊,直抵室中。只见丽卿宛然在坐,数落乔生道:‘妾与君素非相识,偶于灯下一见,感君之意,遂以全体事君。暮往朝来,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土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绝。薄幸如是,妾恨之深矣,今幸得见,岂能相舍。’即握生手至于柩前,枢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遂死于枢中。

    文庭说到一半,只闻高曲风道:“听得我寒毛直竖,那后来呢?”文庭继续道——

    “邻翁怪其不归,远近寻问。至寺中停柩之室,只见乔生衣裙微露于柩外,乃发棺救生,乔生已断气久矣,且与女子之尸,俯仰卧于枢内,女貌如生焉。后葬女与生于城西郊外。从此,每当云阴月黑之夜,往往见生与丽卿携手同行,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行人遇之则得重疾,寒热交作。荐以功德,祭以牢醴,庶可获痊,否则不起矣。后来,四明人皆往玄妙观求魏法师,而法师却无能无力,劝众人至四明山寻高道相助。众人至四明山顶之一草庵,寻得一铁冠道人,相叙诉求之下,道人至城内,起坛做法,请神将相助。少顷之后,便用枷锁将丽卿和乔生以及金莲押来,鞭捶挥扑,流血淋漓。道人呵责良久,令其供状。乔生认错,错在犯了色戒;丽卿认错,错在爱上乔生,有缘无分;金莲认供,不曾认为行之为妖。最终道人用巨笔写判决道:‘……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了又何必怜悯;符氏女死尚贪淫,活着更可想而知。况金莲之怪诞,假盟器以成形,惑世诬民,违条犯法……’后烧毁双明灯,欲押赴三人前去阴间狱。三人不愿相离,哀伤啼哭,徘徊不肯前行。最终,皆被金甲神押赴九幽之狱,道人则舒展衣袖御归四明山。第二天,众人前往山顶感谢他,到了那里,却不见道人,只有草庵依然还在。大家急忙往玄妙观,寻访魏法师询问缘故,到了那里,发现魏法师已经成哑巴,不能说话……”

    文庭叙完,不禁面露伤感,摇头道:“粉妆骷髅,人言可畏;不辨是非,情思枉费;鬼魅作祟,疑点重重;妄自胁迫,不问原由。终究‘驱鬼辟邪’是正道,人鬼相恋为天地所不容……”高曲风笑道:“文庭,何来如此感慨?”文庭道:“文中结尾,铁冠道人拂袖而去,魏法师哑语,若是再有妖邪作祟,谁来拯救苍生?此书作者,暗批天道是非之曲,不分善恶。究其深意,实则是批世道之迂腐不化,亦是对俗世礼教之批判。”高曲风点点头:“听徐兄一说,不禁让人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乔生入柩与梁祝化蝶,有异曲同工之妙……自古以来,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外乎门当户对,利益所趋……”文庭道:“难免让人心中沉郁啊。”他忽然道:“我也终于明白,为何称它为‘禁书’。”高曲风一笑:“确是。”

    初秋多阵雨,匆匆而来,匆匆离去,掺杂着温润日光,也会不时掠过几声雷鸣。两人刚出湖心寺,便遇一袭骤雨。雨越下越大,两人只好躲于庙门。

    疾风阵阵。这时,只见一女子匆匆跑来,不时整理着发髻。一旁,高曲风正与一小沙泥谈笑风生;文庭望着观音殿那方,感怀乔生与丽卿之事。稍过片刻,雨渐渐小去。文庭这才注意到,身旁伫立着一素白粉妆,婷婷玉立的女子(女子背对着他),只见她不时抬头望着天空,伸手探雨。

    浮云微开,雨渐渐小去。只见女子匆匆动身,跑了出去。她身后,只见文庭轻声喊道:“姑娘,雨还未停,会被打湿的。”女子不禁放慢了脚步,又闻一声:“姑娘……”女子停了下来,她转头望向文庭,回眸一笑:“多谢公子提醒。”随后,径直往东跑去。

    文庭怔立于一旁,惊讶道:“雨薇?”这时,只见高曲风笑道:“女要俏,要戴孝。这位姑娘如此倾城。文庭兄,你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文庭回过神:“像,真像。”高曲风问道:“像什么?”文庭道:“像我一位朋友,她很爱桃花……”高曲风不禁一笑:“我看,你是心泛桃花,无药可救喽……”

    游赏完月湖,文庭疲累万分。回至居所,于榻上闭目休憩,月湖美景历历再现。文庭神归湖心寺,梦里,只见一爱桃花的白衣姑娘语笑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