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华

静思堂

    明朝永乐年间,朝廷纂修《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诏颁天下,统一思想,使得程朱理学取得独尊的地位,其结果是“上自官员,下至贩夫走卒”,大都受到“忠孝节义”思想的感染。而高唱“饿死是小,失节是大”的道学家朱熹之流,其实是些狎妓的无赖。在性教育、人体美学方面实行禁锢的同时,从明清以后,就暗中流传着各种淫书和春画。道学已成为伪善和禁锢的代名词,也成为汉民族创造力的禁锢力量。汉民族虽然仍以坚韧不拔、吃苦耐劳著称于世,但是由于对外拒蔽、对内禁锢的宋明道学的传统,这个民族特别是这个民族中的各个青年世代,他们的创造力、想象力、冒险精神、开拓精神,一直受到传统力量的压抑,这是中华民族迄今仍和发达国家在民族心理上所存在的一个不容忌讳的差异。而这种民族心理上的弱点往往又成为家长制、小生产、安土重迁、不敢远离家乡、不愿开拓边疆等各种保守痼疾的温床。

    第二日,天刚亮,文庭便被诗逸叫醒:“山下的商市好热闹,陪我去嘛……”

    至山脚,只见几个岛民迎面而来,一路有说有笑。诗逸对文庭道:“他们篮子里的鱼长得好怪。”她指向前方:“我们去码头那边看看,说不定还有更怪的鱼。”

    沿着石子小路,只见前方商市林立,商市之中无所不有。西湖的龙井、云南普洱茶、五峰上洞茶;江南制造局与江宁制造局的绫罗绸缎;景德镇的青花瓷;暹罗的香料、檀香、安息香,还有象牙、犀角;琉球的苏木、玛瑙、乌木、降香;古里国的宝石、珊瑚,日本的金银、倭刀;还有各色丝绸、针、铁锅、瓷器、古钱、药材、书籍、纸张、书画、染料、姑苏折扇等等。

    诗逸不禁感叹:“岛上真是无所不缺,称其为小蓬莱,真是一点都不为过……”

    问及商贩,才发现,岛内众多商货,其价不及大明市集价之五分之一。两人继续朝前走着,诗逸指着一方小铺:“文庭你看,好多的铜钱。”文庭亦是惊讶:“怎会有如此多的铜钱?”他走上前,问道一商贩:“老先生,为何在此摆放如此多的铜钱。”老头听罢,不禁一笑,反问道:“两位是刚来岛上的吧?”文庭点点头:“随一朋友初来此地。”老头道:“这些铜钱当然是拿来卖的。”诗逸一脸诧异:“卖的?”老头道:“在大明朝,一两白银可换一等成色铜钱七百文,二等成色铜钱一千四百文,三等成色两千一文。而在日本的比价,一等成色铜钱两百五十文即可换一两白银,私铸三等成色铜钱八百文即可换一两白银。”诗逸讶然:“竟有如此巨大的套利空间!”老头摇头一笑:“真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多待些时日,就什么都明白喽。(嘉靖年间,除明朝与日本两国间的货币的比价差率很大,存在巨大的货币套利空间。大抵日本所须,皆产自大明,大明的丝、绸、棉等商品转销至日本的利润亦非常大,从事海上贩运有厚利可图。沿海私商大贾和豪门巨室不顾朝廷的海禁法令,竟相投资于海上贸易。他们“私造大船,越贩日本矣。其去也,以一倍而博百倍之息;其来也,又以一倍而博百倍之息。”违禁私通,日益月盛。出于各国家、地区经济发展的要求,当时的日本、南洋各国以及欧洲人,都要求与大明发展海上贸易。)”

    别过老者,两人路过一商铺,只见铺内挂满书画。铺子左间,悬有一巨画,乃诸葛亮高山远眺之像,并附注《诫子书》(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诸葛亮《诫子书》)。

    铺子右间,所悬之画,多为佛经道语,极具精美。如:“灵山如来如是观”之画,画中附注《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如:“高山流水鹤归图”,画中附注《赠药山高僧惟俨》。(“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然而文庭却被铺子正中的一幅地图所吸引。文庭凑近细看,不禁震惊:“《万国堪舆精绘》(图中落笔,标有“嘉靖丁酉暮春初,仿明永乐十八年,天下诸番堪舆图,漳州陈冒年绘。”……地图与如今世界地图大致相同,澳大利亚、非洲、北美洲、南北极等皆在其中,图中标注更是详细。例如:在今澳大利亚位置,标注有土人肤亦黑色,皆不着衣,腰坠骨器……;在今北美西海岸附近,标注有此地人肤色黑红,头腰皆披鸟羽……;在今格陵兰岛位置,标注有此地人种亦如契丹蒙古,以鱼为食物……),这……”店铺掌柜是个女人,缓缓走来:“两位可以新客,有什么需要的吗?”诗逸对掌柜微微一笑,缓缓摇头。只见文庭依旧全神贯注,盯着地图。掌柜来到文庭身旁:“公子若是看中此图,恳请息怒,本店概不相售。”文庭回过神,问道:“掌柜,请问此图?”掌柜打断一笑:“公子稍且舒眉,此图乃是五峰岛主一手下所绘。经复刻流传,彩绘版本,实不足百。可是千金不换的。”文庭微微摇头,又是一问:“此图所绘,皆为?属……属……?”女掌柜不禁一笑:“所绘之物,皆为属实。我们所在的大地,确是由陆地海洋所构,且是个无头无尾的球体。与那天圆地方之谈,相差巨甚。”文庭不禁道:“可是这图,从未在民间……”女掌柜打断道:“公子若是不信,何必强求自己。我华夏先民,对世界之探索从未停止,万里远航,搏惊涛骇浪,即便折戟沉沙,沉睡海底,矢志不渝。今大明启智有识之民,早已行舟千里,环游天海之尽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时间将是最好的证明。”文庭望着这幅“世界地图”,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不禁道:“大明,实该开放海禁。如此,万里海疆,势必为万民探索,终,向海图强。”

    往前再走,诗逸不禁停下了脚步:“文庭你快看。”文庭凑近一看:“这个是?”诗逸道:“这是泥金彩漆。”文庭道:“泥金彩漆?诗逸,你是怎么知道的?”诗逸道:“雨薇姐告诉我的呀。”说起雨薇,诗逸不禁想起了宁海的亲友,她望着远处的一艘艘舰船:“文庭,我……我想家了。”文庭道:“诗逸,徐大哥会安排妥当的。再过几日,我们就能离开这儿了。”诗逸指着不远的巨舰:“文庭,到时候我要坐这艘大船回去。”文庭笑道:“那可要花好多银子呢,到时候船长来收银子,我就把你押在他那儿吧。”诗逸气道:“哼……你个没良心的。”文庭紧搂着诗逸:“往后,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不会离开你。”诗逸靠在他怀里,一脸幸福:“文庭,我也是。”她缓缓道:“答应我,回宁海后,再也不要去兵营了,好吗?”文庭微微点头:“好。”

    走出热闹的商市,穿过几处狭窄又安静的弄堂,踏过几处刻满岁月的石桥,三颗硕大的枣树映入眼帘,枣树后面立着一座学堂,风竹清幽,鸟鸣啁啾,不时传来一阵钟鸣。

    诗逸指着宅门牌匾,一字一字道:“静思堂!”文庭道:“没想到,岛上竟有如此素雅清正的学堂。”诗逸拉起文庭:“我想进去看看。”文庭微微摇头:“诗逸,读书人正在研习圣人之学,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为好。”诗逸道:“小蓬莱距大明甚远,这儿还有科举不成?我们进去瞧瞧,不会碍着他们的。”说完,便拉起文庭朝学堂跑去。

    宅门内院,堂屋有三,不见先师孔子的行教像,可见古今书籍卷宗卧于一一排排三丈柜橱,闪着道道金光。穿过堂屋,再穿过一道竹木长廊,便至后院园林。

    园林内,可见一露天道场,道场内满是低矮的案几和蒲席(围成一太极之象),二十几学子,清一色白衫短衣,束发加冠,皆正襟危坐,屏气细听。道场正中,一香樟下,一白发夫子正坐教学。

    片刻后,迎面走来一僧人,问道:“两位施主,可是来拜访老先生?”文庭一脸尴尬:“这位大师,我们……我们……无意打搅这方清幽,着实抱歉。”诗逸拉了拉文庭,随后对僧人道:“师傅,这位公子向来腼腆,我……我们是来求学的。”她说完,朝文庭微微眨眼示意。僧人听完,轻轻一笑:“即来求学,就请入座吧。”

    道场内,两人悄声坐下,只闻诗逸轻声道:“文庭……”文庭急忙打断道:“诗逸,且听先生讲解。”只闻夫子道:“‘治国之道,爱民而已’(刘向《说苑·政理》)……吴念,何为治国?”吴念起身,微微做礼,随即道:“先生。治国,大事也,亦为难事也。治国者需抓住根本,方可化难为易。这个根本就是‘爱民’二字,治国实为治人。”白发夫子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君主官臣之权力皆由百姓赋予,一切权力皆属百姓。古往今来,历代王朝之荣辱兴衰都印证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亘古不变之理。心系百姓之君臣,自然能得到百姓拥护;脱离百姓之君臣,不仅会使整个王朝遭遇没落,惹得千古骂名,而且……治国使众莫如法。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是衡量一个人言行是非、功过曲直的相对标准和规范……”夫子说完,只闻众弟子皆道:“学生谨记。”

    半个时辰后,可闻几声钟鸣,在坐学子纷纷离去。抬起头,只见一团翻云飘来,天空渐渐沉郁起来。

    “起风了。”诗逸拉了拉文庭:“文庭,你在看什么?”文庭道:“学生们都走了,只有老先生还在闭目沉思。”诗逸道:“他在想什么?”文庭摇摇头:“先生今日所言,皆为法家之理。我想,其所思之事,定是法家追寻的天道法理。”

    “听两位口音,是台州人士吧?”一男子缓缓走来,做礼道:“在下萧镇远。”文庭与诗逸回礼。一番小叙后,只见文庭惭愧道:“今日与诗逸听教于此,还未向老先生请礼,实在是过意不去。”萧镇远一笑:“无碍,无碍,何必拘于礼数。两位是远客,即来书院,请随我来……”

    这日,文庭与诗逸做客“静思堂”,与书院夫子好生畅谈。

    清风徐来,几人信步于园林回廊,文庭不禁问道:“在道场,先生所言皆为法家之理,为何不提程朱理学?”老夫子反问道:“请问徐公子,这理学究竟是什么?”文庭微微一怔:“先生,这……”老夫子只是一笑:“就让老朽告诉徐公子吧。这‘宋明的理学’,是吸收了外来文化而产生的一种学理,如摩尼教、佛教,多少都对其产生了影响。它,顽固且抗拒着一切新事物,自身僵化,禁锢士人之思想。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简直一派胡言……用三纲五常之论维系着君主的专制统治,压抑、扼杀人的自然欲求……看看如今的海禁之策,天朝上国的思想,当真愚昧之极……(1.自宋之后,上层阶级的人便越来越反动、越来越腐朽没落,对外来文化的排斥心理也日益增长。2.程朱理学:理学盛行之后,“三纲五常”的思想更为巩固,导致“君为臣纲”的观念无限膨胀。这种将儒学具体化为伦理道德的规则,由明朝这样一个极度专制集权的国家迅速接受并与忠君思想相结合,从而成为君主们控制整个社会精神工具,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阶层。而朱元璋在其中的作用功不可没,他围绕着忠君的核心思想大力兴建学校、将科举考试固定为八股文,网络天下读书人接受其忠孝爱国的价值观,从而迅速形成了一大批讲求忠君之道的士大夫,成为皇权的绝对捍卫者。)”

    文庭道:“先生将理学批得一无是处。先生又是如何理解这‘忠君之道’的?”老夫子一笑:“徐公子,请问何为‘忠君’?”一旁,诗逸快语道:“当然是要臣民忠于君主呀。”文庭道:“忠之常道在于‘奉君忘身,徇国忘家,正隆直辞,临难死节(《忠经》)”诗逸接道:“但这个君主,必须得是贤君,不然本姑娘可不会忠于他。”文庭点点头:“不错。”老者听后,不禁摇了摇头:“也难怪啊。从先秦到大明,朝代更替,忠君之法(思想要求和实践方法)也在不断变换,但其核心和实质都没有改变,都是君主为巩固自己‘家天下’的统治而进行的必然性措施。”他又问道文庭:“徐公子引《忠经》之言,所谓人臣应尽节义。却不知‘这等节义’,将为后人所耻笑(尤其为了求得节义而殉难的)。”文庭请教道:“请先生细解。”老夫子道:“人臣应尽节义,究其根本宗旨,无非是说君不可畔,祖宗不可辱。守此不变,不过为‘常士’,也是一般读书人所必须遵守的‘名节’。(当时,若是背叛这名节,就会变成“禽兽”)”他又问道诗逸:“唐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定要忠于君主而不是忠于百姓,忠于自己呢?”诗逸喃喃道:“忠于百姓,忠于自己。”她蹙起眉,望向文庭。

    只闻老夫子又道:“当寒门学子和宗族大户们都把忠君思想纳入民学之本,成为士大夫们从小必需接受的理念时,整个社会就会形成一种重理轻生、以身殉节的风气。当一种理念成为价值导向时,你的人生抉择就不能脱离这种价值导向,否则就会遭受众人唾骂,遗臭万年,这也就不难理解方孝孺在朱棣面前如此不顾亲族性命,誓死不屈了。”文庭与诗逸听罢,不禁陷入了沉思。

    这时,只见一女子从冬青树上轻盈跃下,俏皮而来:“爹爹,你又在讲这些,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老夫子上前,轻声训道:“馨儿,没个姑娘家样子,万一伤着自己怎么办?”馨儿撒起娇:“爹,好了啦。”她又道:“爹,天下愚忠之人甚多,且多习儒道,不知君臣关系中孔孟之道的本然面貌。你又何必替天下操这份心呢。”老夫子一笑:“丫头,行天下大道,岂能独善其身。”馨儿嘟起嘴,拉长声:“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诗逸诧异,问道:“‘孔孟之道’的本来面目?”馨儿道:“先秦诸侯争雄之际,君臣关系皆处于相对松弛之态。孔子以为要换取臣下的忠心,君主的行为应有所节制。孟子比孔子更为激烈,如果君主视臣属为‘土芥’、‘犬马’,那么臣属则可以视君主为‘寇仇’、‘国人’。这是君臣关系中孔孟之道的本然面貌。”她对诗逸微微一笑,继续道:“可是秦汉以后,大一统帝国的长期存在,使得君臣关系由相对松弛让位于绝对服从。愚忠观念的抬头,见于汉文帝时的贾山。‘臣闻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者,不避死亡之者。’(《汉书·贾山传》)起着关键作用的是董仲舒,而朱熹则有进一步的发挥:‘臣子无说君父不是底道理,此便见君臣之义处。(《朱子语类》)’其意思就是,君主的见解都是正确的,臣下必须无条件服从。(如此愚忠的观念,使许多官僚在国家与民族患难之时,以捐躯来表示自身的气节。明末左都御史施邦曜,李自成起义军进京前自尽而亡,留下“我等不能匡救,贻祸至此,惟有一死报国”的壮语,却丝毫无助于明王朝)”诗逸听后,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几人继续朝前走着,飞花阵阵,飘落翩然。文庭不禁道:“先生提及正学先生。”老夫子道:“两位是宁海人。宁海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正学先生也是难得一遇的通才……”他感慨了一声:“建文一朝,以方孝孺为代表的士大夫,是坚决不屈服于朱棣的,以身殉国的比比皆是。士大夫崇尚礼义,希望整个社会都充斥着儒家治国的政治理念。究其根源,乃是士大夫们内在的政治诉求受阻和理学精神受迫所致……(在老夫子眼里,这些士大夫们的忠君,既是一种以身殉节的愚忠,也是一种政治诉求呐喊的单纯性表现。)”文庭叹了一声气,老夫子一笑:“程朱理学不可取,阳明心学却可以读。他的心学,必将成为百姓觉醒的源头(之一)。(在中国封建社会里,道德上平等,如“人皆可为尧舜”是认可的,但人与人的平等在事实上是不存在的。王阳明心学之于明清之际早期启蒙思潮,其积极的愈义在于其倡导的敢于怀疑、勇于批判、“自作主宰”的主体精神,在于它为人的个性自觉和思想解放开辟了道路。正是王阳明心学的影响,才冲击了明中叶以来任化的程朱体系,使传统礼教的正统地位受到怀疑和批判。由于历史的局限,王阳明心学毕竟无法承担思想启装的历史使命)”

    众人行至一方松亭,只见两丫鬟正在制作碗莲。(“只剩一碗燕巢泥了。”“准备一些天门冬,以十比二的比例捣烂拌匀,就可以着手给碗莲翻翻盆了……”)一个瓷碗,放置着三个空蛋壳。一丫头将老莲子的两头磨平,放入蛋壳之中,在蛋壳的开口处涂上混合了天门冬的燕巢泥,剩下的就是静静地等待了。

    老夫子对文庭与诗逸道:“再过上十几天,新芽就能破壳而出了。一盆碗莲也是一片天地。就像这个小蓬莱,方圆不到百里,却是人间的一个新天地。”

    两丫鬟对众人敬然一笑,继续忙制着碗莲。

    几人继续朝前走去,馨儿道:“她们虽在府内做事,却不必看任何人的颜色。在这里,不分主仆,没有贵贱,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一旁,文庭思道:“盛伯伯常跟我说,愿人人平等,不分贵贱。何为人人平等,今天,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人人生而平等,不是权力,也不是地位,而是在人的内心,把别人放在和自己相同的位置去看待,多一些真诚,多一些尊重。”

    这日,馨儿与诗逸聊得很来:“我们去找陆大哥吧……”

    三人来至一处别院,只闻竹声飒飒,花香习习,馨儿不禁道:“爹总是唠叨不停,他无非想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他常感慨世人蒙蔽,只知‘家天下’,却忘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可是,谁让‘家天下’的观念从汉代起就被视为贯通古今的真理,在臣子、士人的心灵深处扎下了根呢。(从汉高祖的“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史记•吕太后本纪》)”,到宋太祖的“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宋史•石守信传》)”赵匡胤与刘邦的自白,均是赤裸裸地坦陈了“家天下”的心态。“家天下”观念大约在西汉时,成为臣子们的共识:“天子以天下为家,臣妾各以其时供职,古今之通义也。《盐铁论•教不足》”)”诗逸道:“国可是千万家呀。”这时,只见萧镇远缓缓走来:“就政治而言,这‘家天下’,就是指皇帝一人独揽大权……(使它根深蒂固地扎入人们心灵中,是君主专制政治的现实)好比《诗经》中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后世士人广为引用。”他继续道:“统臣民的心目中,君王异于常人,‘真龙天子’早已成为普遍之信仰。所以,开明之教化,才能使百姓不再愚昧。如此,才能剥去了覆盖在君王身上的‘神圣’外衣,把他们从高高的天国拉到人间,拉到普通百姓之中,把‘神’还原为‘人’。”文庭道:“萧兄所言极是,贵贱之分,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馨儿不禁道:“萧大哥,你怎么来了?”萧镇远轻轻抚了抚馨儿的头:“闻声而来。”他微微一笑:“我与陆兄有一未完之局。”馨儿问道:“可有赌注?”萧镇远道:“当然有。”他拿出一块玉蟾挂坠:“你看。”

    诗逸偷偷一笑,对文庭轻声道:“还记得被抢走的‘金蟾’吗?”文庭亦轻轻一笑:“嗯。”馨儿诧异:“金蟾?”诗逸将“金蟾”之事一一说与馨儿,馨儿不禁掩面一笑:“说实话,小蓬莱‘金蟾’甚多,他们若是想要,可凭本事来拿,就怕有命前来,无福回家。(封建君主不仅有政治上独裁权,还占有天下的物质财富。权和利是捆绑在一起的,《吕氏春秋·为欲》曾言“天子至贵也,天子至富也”。帝王们认为,天下的山川草木、钱财珍奇、牲畜矿藏,都是自己的私物,可随心所欲地占有与处置。总之,君主视天下为自己一家一姓的私人财产,是“家天下”的基本含义。)”诗逸一笑:“他们在宁海无法无天惯了……”

    不远处,只见陆天明摇着绣扇,快步走来:“王法为何法?历代君王所以兵戎相见,逐鹿天下,不惜‘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孙’,目的就是为‘一家’建立起私人产业。思虑的不过是‘我固为子孙创业也’。而那些该与天子共治夭下的群臣,全都变成了替君主经营私产的‘家奴’。他们视天下为自己的私产,并且为了维护其统治并使子孙后代能永享其统治特权,制定各种各样的法律条文来确保其统治。由此出发而制定的所谓‘王法’,只是代表着统治阶级的利益,是维护封建特权的护身符。因此,这种‘法’说到底不过是君主的一家之法,是‘非法之法’……自古以来,帝王能怀有一颗‘以民为本’的心,就已经很难得了。(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在思想的交流碰撞之中,出色的思想家们已经初步建立起民本思想的理论体系。民本思想的核心理念是‘以民为本’,基本思路是‘立君为民’、‘民为国本’、‘政在养民’。)”他对文庭与诗逸做礼道:“在下陆天明。”

    忽然,天空响起一声闷雷。小院东南,“归然亭”内,只闻萧镇远道:“不如就让文庭替我下完这局。”

    棋局过半,只闻陆天明道:“终唐一朝,盛不及隋。如此繁荣昌盛的隋朝,为何短命而亡呢?除了关陇权贵的势力太过强大,志大才疏的杨广不善经营(干的事看上去都是应该干的,节奏章法不对,注定失败)是主要原因。就好比下棋(围棋),同样的招法,顺序不同,结果则完全不一样。作为皇帝,放纵自己的欲望和任性太过容易,能始终克制自己去行‘大道’的才是最难得。步步为营,方可马道成功(唐历三代直到武则天时代,科举制度也被完善(用于终结门阀政治之手段,但以在唐朝时,能够在科举中中进士的大多数还是士族门阀之人。唐朝主要的选才方式也不是科举,而是我国沿用了上千年的举荐、荫恩、世袭等制度),关陇集团(贵族势力)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文庭听后,若有所思着。

    许久后,只闻陆天明道:“文庭,该你解了。”

    棋局末尾,陆天明不禁一问:“徐兄杀倭寇,可是为了朝廷?”文庭缓缓摇头,一笑:“为了无数无辜百姓。”陆天明一笑:“自然如此。臣子为仕为天下也,非为一姓之君,实为万民。(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明夷待访录·原臣》)”他轻轻落下一子,不禁道:“天下虽糜烂,若想改变当今天下之格局,又谈何容易。”馨儿道:“爹深习法家之理,他常说,若要改变天下的混乱局面,必须用天下之法代替一家之法,用法治代替人治。(这仅仅是一种美好的社会理想,因为在剥削阶级占据统治地位的社会里,要想让剥削阶级自动放弃其剥削权利是不可能的。不过,能认识到了法律对治国的重要作用,相对于重人轻法,将法治作为辅助手段而片面强调人治的传统儒家思想来说具有可贵的超越性。)”陆天明道:“先生追求的是‘天下之天下’,‘百姓之天下’。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萧镇远道:“师傅常说,如今的大明没有学堂。”文庭轻轻搁下棋子,望着长空,心思道:“先生之思,太过理想,这种政治理想与社会现实严重不符。改革不是单枪匹马,而是需要一个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