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阳三问
料峭春风落再起,无常世事表与里。
“这是第几人了?”
小镇的镇口处,一少年人坐在小桌后正低头书写,身旁的老者端着一壶冷酒,双眼微闭,靠在椅子上伸手摆了摆,似要拂去风中的那一丝寒冷。
“先生,是第六十七人了,麻布灰衣,灰裤,黑色布屦,屦跟处有拇指长划裂,左上襟有油腻,这两处痕迹昨日还不曾有;右臂挽着芦筐,这人是石家二婶。”少年头也没抬,依旧在低头忙着。
“筐里是何物?”
“鸡蛋。二婶头上额发有芦草碎屑,芦筐上也有根芦草碎屑,走路时芦筐离身而提,里面定是易碎之物。”
少年不假思索,这样的问答和先生已经重复了三年。少年自蒙学便跟随先生,蒙学后先生的学生越来越少,先生便带着自己仅有的几个学生来镇口摆桌鬻文兼而授课,其他学生受不了先生这种授课方式,都转去邻县的官学就读,只有这一个少年偏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授课方式,和先生学绘画、学大乾国语、观察路人、谈天说地,犹爱先生的一本《后土山河记》,每日里围着先生问这问那。小镇上人少,来找他们写字的一个月都碰不上一个,师生二人就这样一问一答打发时间。
“欲往何处?”
“应是给人送鸡蛋或是易物。二婶出门不事边幅,应是临时决定,当不是访亲或求事,去的方向是离开镇子,当不是贩卖。”
老者点点头,“第六十人呢?”
“外乡人,身高约五尺三,三旬左右,麻布褐衣黑裤,武者短靴,右肩斜背一褐色包裹,腰间鼓胀,走路轻快而稳健,应是武者藏行,至少是炼脏境武者,腰间盘银或藏有短刃。此人草绳挽发,细眉窄目,直鼻阔口,右耳处有一黑痣。发髻不乱,衣裤整洁,身上有更香的味道,应是一随从或私贩,刚离开点着更香的房间。”
少年放下笔,拿起桌上的黄纸迎风展开。纸上一皓首老者背身而立,鬓发飞扬,衣袍猎猎之貌。落款处题“学生石唯敬上。”
“尚可。略有疾风之意。”老者睁开眼睛。
“学生仅以此画为先生送行。”少年双手执画深鞠一躬。
“我大离苦私塾久矣!”老者起身接过画纸、一声轻叹。
“先生,禁书令虽出,可您非离开我大离不可吗?”少年收拾着笔墨。
“禁书令,禁的是万千私塾,荡的是私书纂、印,封的是异说杂念,断的是贫苦者晋升之路。”
老者喃喃,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是禁大离私塾相授,不是禁止读书。遣词要准方能心性精细、久而开悟。”老者轻吁了一口长气,“天下之大,穷一生而不能步量,天下之道,用一世之功而不可得。”
“谢先生教诲。”少年郑重的整理了下褶皱的短衫,拱手施礼。
老者折叠好画纸,连同酒壶一起放入挂在椅子上的包裹里,又一阵摸索,拿出一个小册子递给少年。
“这是一本字书,为师偶得却于为师并无用处。”
石唯接过书册,触手之感颇为细腻,这样的书封往往都是作藏书之用。随手翻开,纸页上是一列没见过的字,与其说字不如说是画。其后是大离文字注解,字小如蝇蚁。向后翻了几页都是如此。
石唯疑惑地看着老者。
“不用看为师,为师也不懂,”老者笑笑,“嗯,为师称它为画符篆。”老者挎起包裹,“将来你游历四方或许用得上。”
“谢先生馈赠!”石唯冲着老者深深一揖,“学生想请教先生,学生他日之路该如何筹划?”
“读书人行高处入仕为官,取中者或为笔吏,无争者或宿乡野,无为者卖字求活,不堪者落魄一生。”老者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你不甘弃学?”
“学生愿效仿先生,他日登峰踏水,寻天下之道。只是,只是……学生不知该如何行之。”
“少年当有高志。”老者点点头,“你聪慧守礼,本当以学入仕求志。奈何你乃平常人家,无举荐之门,恰又刚过束发……”
少年嘴角微翘,不知是自悲还是自嘲,“学生也是不幸,恰好到了束发之年上不得官学。”
老者盯着眼前的少年片刻。
“刚刚过去几人?”老者突然问道。
“啊?三人。”石唯显然没料到先生此刻还要考核自己。
“继续!”
“第一个……”,石唯一时语塞,自己刚刚哪有心思注意这些。
“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不了廷尉史这些就都没有用了?”老者微笑着说道,“天下没有无用的学问,只有无学问可用的人。”
“最痛者莫如所用时方知正为已所弃。”老者神情严肃,“神藏于心莫不能藏之,心藏于神莫不能察。”
“神心自得方能心神自若。”老者语气加重。
“学生受教。”石唯喏喏而答。
“为师原想待你及冠之时举荐你去廷尉府,老夫当年在廷尉府还是有些后辈的。惜禁令下为师不得不远行。五年后诸事莫测,此刻也无法为你留下荐书。此事……”
石唯不曾想先生竟早为自己谋划好了来日。
“……殊为遗憾。不过为师倒是另有一法。”
“请先生赐教!”石唯躬身行礼。
“武道!你筋骨尚且不错,不若走武道一途,来日或可殊途同归。”
“学生自幼随家父炼体不辍,”少年脸颊微红,“只是尚不得法。”心中却是汗颜,自己除了早晚练武,更多的时间都用在练字、绘画上了。
“无妨,你只需多花些时间在武道一途,想来不会太差。”老者仿佛知道石唯所想一般,“为师所教要常温习之,大乾国语言也不要忘记,为师这先要去的地方就是去大乾。”老者将包裹夹在腋下。
“学生谨记。”
“为师对武道知之甚少,但最重要的一环开脉还是知道的,能够开脉才算进入了武道。然则天下对开脉丹控制极严,纵有金钱亦是难得。”
老者看了看有些茫然的少年、信步而行,“石唯,你可听闻三山二谷一道观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