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是公子扶苏

第十三章 有心胡虏

    回到清理干净的中军营帐,蒙恬也收起了当时急迫想要追击的心思:

    此地驻军不过千余,仅有的骑兵不过是自己从肤施城所带来觐见公子的百余亲卫以及本地零散用于传递情报的探马。想要凭此围歼突破而来的匈奴大部,绝非易事,即使击退也不过是五五之数,想必公子先虑,所以喝止了我的贸然追击。

    扶苏取下原本挂着的秦朝北方边郡地图,摊平放在案台上,蒙恬之前用朱笔画的圈赫然在上。

    用手抚着红圈,扶苏明白了蒙恬之前的决断,“大将军,我想战胜于朝廷。”

    “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蒙恬作为内史,自然知道有时候兵事会不得不让步于政治。

    “大将军三年前领命北上以来,击破匈奴数次,毙伤敌无数,故匈奴远遁漠北。这两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可见其在修生养息。况且漠北苦寒,水草并不丰润,匈奴何以发展,故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如今深入腹地,可见其饥苦难耐,恶胆丛生,狗急跳墙罢了。

    可匈奴人口数十万,今日千人寇边,明日又千人,何其多也。大军疲于应对,反而左右见拙。草原何其之广,部落又非匈奴一家,若紧步相逼,必然适得其反。若其联合,则东西万里皆为战线。大将军又如何应对?

    秦以西北小国之地并吞六国而复周之疆域,不足百年而已。内弊未除,外祸又至,故陛下令大将军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如今北胡顽疾之势已成,不可不防范于未然。”

    “待长城完工,匈奴自窜于塞外,中原边郡自然便可修生养息。”

    蒙恬也并不确定。

    “大将军以为长城是什么?”

    蒙恬惊愕,不知公子为何这么发问,不过还是将其对长城的看法如实道出。

    听着蒙恬细细展开其对长城边防体系的认知,扶苏终于是知道了问题出在了哪里。

    “大将军,长城非边墙也!”

    “哦?”

    蒙恬轻佻眉头,望着胸有成竹的扶苏问道;“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轻骑袭扰,此匈奴所赖。长城横断阻隔,是为地利也。依城而击,是以地利击之。故边防之重,重在长城。

    长城,边墙乎?边墙也!因势地利而建,横山断水,连亘万里,地分华夏与东胡、匈奴。然数尺之墙何以固守?故长城非边墙耶!

    以我遇见,当沿边墙数里或数十里而设烽燧,以十人巡守,有贼入,若能击溃,则击之。若不能抵挡,则白日以狼烟示之,黑夜以烽火传之,而后固守待援。

    ......

    边墙内外,可设百人堡为障城,外城可威慑胡虏,内城可驰援烽燧。数个障城之后,可设千人堡为边城,边军家眷亲朋等皆可迁居于此,以安军心。

    ......

    若障城之兵难以御敌,则以边城之兵御之。若边城之兵难以抵挡,则定是万人寇边,或为匈奴主力,不可力敌,可暂避锋芒,凭城、池为界,以袭扰、阻击匈奴为主。然后使边郡、朝廷闻之。

    ......

    朝廷于是选大将、聚重兵围剿。

    他日若兴师北伐,障、边城即可为粮草辎重囤积之地,又可就地举兵。边地之民虽受其害,如此尚可自保,闻王师兴讨必定影从。民心可用,边事可定矣!”

    扶苏早有腹稿,通篇一气呵成,颇为得意地望向蒙恬:“大将军觉得如何?”

    这可是汉武帝时期完成的完备的长城边防体系,,这对于还在草创时期的秦朝可以说是降维打击。

    “大善!”

    蒙恬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长城所赖即是边墙,又非全赖边墙,之前是自己钻牛角尖了。

    “不过,此时长城未成,其利未显现。以今日为例,匈奴可轻易越墙而劫掠。如此以往,近有土木之劳,民怨四起;远有民事不兴,边地废弛。一旦如此,大将军只能疲于应对,困于此边地了。”

    说起胡骑寇边,蒙恬确实头大——轻骑来无影去无踪,待到反应之时,早就洗劫完跑回了漠北。若说起如何应对,蒙恬确有不少腹稿,但若说如何根治,还不敢打包票。

    想到这里,蒙恬还是打算将自己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不过看到上座的扶苏面色如常,稳如泰山,便知公子早有谋定,转而道:“臣愚钝,不知公子有何对策?臣愿听其详。”

    “他日不幸染病,修养数日,我倒也有闲心思虑边防之事,偶有小得。倒也算是福祸相依。只是我恐其谋难行其效,还请君侯参谋。

    匈奴趁中原逐鹿纷乱,屡次侵犯燕赵,侵吞河南地,并筑城头曼以为王庭。河南地,形胜河套,雨水充沛,草木繁盛,比之漠北可谓塞上净土。然比之中原腹地,远不及也。

    故良地便是匈奴之命脉。”

    “嗯,公子所言极是。”

    蒙恬盯着地图不由陷入沉思。

    扶苏见此,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君侯可知管子?”

    “管子......”蒙恬皱眉沉思,昔日读过的书今日一时竟无法快速回忆,但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公子是说齐买楚鹿?”

    “正是!”

    《管子·轻重》中记载,齐桓公欲伐楚,但楚国兵强马壮,不可轻胜。桓公苦之,因此管仲便献上买鹿的奇谋:让齐国花重金收购楚鹿,楚国人于是为了齐国的金宝争相打猎,荒废了田业。

    待齐楚争霸时,楚国虽藏金无数,但却在齐国的封锁下买不到粮食,而国内的粮食却远不够供应,遂终战败。此案例堪称中国最早的“贸易战”。

    “然。”扶苏应声,“我欲与匈奴通商互贸,共结秦晋之好,以商止戈!”

    蒙恬侍坐在一旁,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在他看来开放边境贸易并不是特别出众的计谋,更何况秦还未一统六国的时候,燕赵等北方三国也不是没有与之互贸过,尚未见其效。

    尤其是赵国名将李牧凭此与北方游牧缠斗几乎半辈子,胜绩无数。但是又如何?国衰而被占河南地。游牧部落有着难以想象的坚韧,如野草一般火烧不尽,遇春又生。最后还是选择军事出击之后修筑长城,以守藩篱。

    想来公子还是有些想当然了,不知匈奴之害吧。思忖片刻之后,蒙恬开口劝谏道:“公子,臣以为不可。”

    这一声打断了扶苏由此逐渐发散的思维,有些惊诧地望向蒙恬。

    “哦?”

    扶苏挑眉问道:“何以见得?”

    “匈奴天性野蛮,不通教化,不晓恩德,唯武力可使之屈服。若秦国示好,其必以为秦人软弱可欺,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届时臣苦心打造的大国威严必损,北疆战火恐重启,后果不可估量!”

    蒙恬戍边数年,比之扶苏更加清楚匈奴人地习性,以他的眼光来看唯有用武力彻底剿灭其部落,摧毁其牧场,捣毁其王庭才可使匈奴胆寒而不敢南下牧马,由此护得秦国北疆无虞。

    扶苏哑然失笑,自是知道草原民族的民风彪悍,唯实力而论。见蒙恬已然交心,心中大定,于是有些打趣的回复道:

    “前岁我还在咸阳时,便听闻大将军的赫赫威名,好似还被匈奴送上了‘中华第一勇士’的称号。今年以来,匈奴劫掠次数逐年减少,如今罕有闻之。此可算威服于大将军?”

    当然这次算偶然。

    “唉,公子谬赞了。”

    公子这一番略带吹捧的言语倒是整得蒙恬连连摆手,不敢独居其功。不过,沉默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匈奴确实被他打怕了。

    扶苏坐在上位,将蒙恬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晓得时机成熟了,于是再度抛出了后续的计划。

    “武力已慑,匈奴胆寒,恩泽可施矣。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此时通商并非战不利,而是施王道!”

    在极度强调君主权威的秦朝,后世明朝杨涟的这句话可谓道出了韩非“势”主张的精髓。

    听闻此话的蒙恬眼前一亮,旋即暗自想到:看来公子早已将法势术了然于胸,只是为何更偏心儒家……

    蒙恬又转念想到:秦虽然以法治国,但是始皇帝依旧收拢了六国博士。看来陛下有继续改革的心思......

    不过眼下并没有到该考虑这个的时候,公子的通商之策还需继续听之。

    “匈奴逐水草而居,其性使然。自大将军威震漠南以来,鲜有匈奴南下牧马。漠北良牧甚少,且愈北则愈寒,人畜皆难受,苦之许久......

    匈奴虽畏秦军兵戈,但求活路,绝死向生,故屡有轻骑越长城而掠河南地及边郡各地。若秦国以数倍劫掠之资易牛羊马匹,匈奴必以为恩泽而奉皇帝为尊。”

    这里的数倍物资是考虑到要全面与匈奴、东胡开展贸易,必然是其能劫掠的几倍,但是却保住了中原王朝最最重要的资源——人口。

    蒙恬对此依旧是不置可否的态度。

    为此,扶苏拿出了伟人的经典话语来说服蒙恬:“存地失人,则人地两失;存人失地,则人地两存!”

    当然这对于严格管制商业活动的秦国来说,通商之举就意味着很大不确定性,甚至到了可能动摇基本国策的地步,其中的阻力可想而知。

    所以,始皇帝宁愿耗费山东人力来修筑长城,也没有、或许说根本没有去想这样的对策。

    当然这里有扶苏的私心,那就是打算借此亲近、扶持齐法家一派,用来冲击国内盛行的秦晋法家思想。想必作为同一学说里面的分支,比之儒学更加能令秦国高层接受吧。

    “所以,公子打算与之谈判?”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