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是公子扶苏

第二十二章 直应之梦

    接下来一直到阳周县的路途,蒙恬选择自己骑一匹马跟随车架左右,让近臣雍巫去服侍公子。

    蒙恬迎着愈发寒冷的北风,想要吹散愈发混沌的思绪。他想不通,公子为何显得这么焦急,竟然堂而皇之地用利害干系来“怂恿”自己完成他想要的目的。之前独断呼衍氏之事,倒也情有可原,公子之仁厚不分华夏与夷狄,是为大同。然而方才竟以木轨驰道之便为由公然示好、拉拢自己,乃至整个蒙氏家族。

    实在难以理解!这完全与蒙恬所认识的公子不同,究竟是何变故导致的?是触怒陛下后的不安?公子居外监三十万众,此重任也!难说贬谪。还是太子之位遥遥无期的惶恐?陛下未曾立后,子嗣无分嫡庶,只分长幼,由此看来,公子自是顺位第一。扶苏信人奋士,民间素有贤名,其余诸公子皆不如。难道是小公子胡亥?

    想到这里,蒙恬不觉得望了望马车上频繁变更姿势的公子,一时无言。

    罢了,到阳周后再说。

    晡时申刻,车队如愿来到了阳周,正好也到了该吃第二顿饭的时候。

    说起来,古人的作息时间倒很像是扶苏上辈子跑销售时的状态,早上九点多才吃早饭,下午三点乃至五点才吃午饭,一天两顿。不过这是卿大夫级别以下的用餐情况,诸侯可以一日三餐,而天子则是一日四餐。

    由于扶苏愿与下人共苦,不愿搞特殊,所以用餐时间与仆从无二,这也赢得了不少随从的爱戴。

    “雍巫!”

    蒙恬低声喝住这位公子身边他并不感冒的宦臣,或者说他对所有宦臣都不感冒。

    今日有小事求于他,待雍巫转身之后,蒙恬扯出开嘴角,露出笑容,“还请雍巫为公子和我单独准备一食间,我有要事相谈。”

    马上就要到肤施了,那里耳目繁多,不便交心,阳周这里恰好为最后的机会,蒙恬考虑再三还是打算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

    “大将军,小人恐难办矣。”

    雍巫面露难色,解释原委,“公子对这桥山颇感兴趣,想邀阳周县长司马逪共游之。命小人准备宴席款待,便于亲近。”

    秦朝万人以下的县长官为县令,万人以下为县长。

    桥山?蒙恬皱眉,旋即恍然。

    相传黄帝帝鸿氏葬于桥山之巅,以公子的性格恐怕要去参拜、瞻仰一番。

    “那便依大将军所言,雍巫你替我款待司马逪,切莫怠慢了。”

    扶苏的声音突然从二人身侧响起。

    少了这位尽心的仆臣,扶苏确实感到稍许不适,所以前来寻唤,恰巧遇到了这一幕。

    “喏。”

    雍巫眼力劲越发敏锐,马上应承了下来,躬身退步远去。

    “我也有话想与大将军详谈。”

    扶苏看出了蒙恬的心思,借驴下坡,挑明了说,“尽那晚未尽之事。”

    秦朝并没有黄瓜、西红柿、土豆等外来果蔬,在咸阳时扶苏喜食小米粥配冬葵和少许狗肉,毕竟小米和狗肉这两样在他上辈子基本没吃过,所以连吃好几天都不觉得腻。

    不过在这里,小麦倒成了主食,由于还没有石磨,加工方法都比较粗糙,就是直接上锅蒸,叫作“麦饭”,在《尚书》中称为“粒食”。菜不过两道,打野而来的新鲜鹿肉和恰逢时令的枣汤。

    扶苏与蒙恬相对而坐,扶苏先一步直起身子,伸手拿起酒盏亲自为蒙恬斟酒。

    “不知大将军有何事相商?”

    蒙恬一边双手捧杯,接着公子的从酒斛倾倒而出的米酒,一边回应道:“臣观公子行事雷厉,利害分明,与往日大不相同,这是为何?”

    果然还是被看出来了,扶苏也在犹豫要不要提前吐露真相。

    嗯?

    蒙恬抬手拦住了公子还想倾斜的手腕,酒樽中的米白色已经溢到桌面。只觉双手一松,酒盏便换到了蒙恬的手上,转而为扶苏倒酒。

    “公子心事很重嘛,不如与臣倾诉,全当酒后胡言罢了。”

    斟满,言毕,一饮而尽。

    唔,可。

    既然如此......

    扶苏抿紧了嘴唇,话到临头了还是有些迟疑到底该不该挑明先见之酌。思索了片刻之后,念头浮上心头,有了更好的藉口。

    “近日,我偶有心悸之兆,以为劳累所致,不曾放在心上。怎知连夜入梦,常见一玄水腾而化龙,向东而去,没入沙砾不得见。又见玄水所生之处忽起大火,遮阳蔽日,酷热难耐,而后乃醒。此梦吾甚异之,彻夜思索,未知其理。

    我尝遍览群书,略有小得。所谓梦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凡夫俗子,总有所求。故梦之,多有所得。无欲无求,无望无念,此之人少之又少。故夫奇异之梦,多有收而少无为者矣。

    今陷穷境,我之所望不过侍奉陛下左右,尽人事而已。怎会如此?”

    除了扶苏给出的对梦的解释之外,古人还有一种对梦的解析,即天人感应,直应之梦。

    不出所料,蒙恬很快就给出了扶苏想要他说的话,皱着眉头说道:“此事颇为奇玄,依臣之愚见,倒是与曾子‘母亲啮指,孝子痛心’相似。恐公子所梦,乃陛下所兆。”

    “可是吉兆?”话音未落,扶苏便已经追问,显得颇为急迫。

    “是......”蒙恬口中正欲应答,心中却翻起了巨浪:玄龙东去,央起大火!这恐怕是......!

    然而此刻,雍巫却疾步闯入,禀报道:“公子,咸阳来诏,使者已到。”

    这下打断了正在酝酿感情的扶苏,只好领着蒙恬去见使者。

    由于是急诏,使者只负责传递,反而显得格外恭敬,奉上诏书之后便自觉离去。

    回到食间后,扶苏这才打开竹简观看,只觉目眩神晕,双手一时不稳,诏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朕欲北巡,命公子代揽大权,便宜行事......”

    不知道王绾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这书皆为添上了一句,“上允胡亥随之”。

    因为自己的扰动,始皇帝提前北巡了,而且还带着胡亥,难道会提前驾崩?扶苏不敢多想。

    蒙恬赶忙拾起,观之,并不觉有甚。

    不对!

    联想公子方才所言幻梦,这是应兆之举。

    不知不觉间,扶苏早已酝酿好了感情,红着眼眶,压抑着愈发颤抖的声音,沉声说道:“陛下于今年北巡,自关中北出,上郡还算葱郁...但陛下定不满足于此,必然东巡,洛邑之东......沙砾......沙丘?沙丘!”

    蒙恬闻言瞳孔狠狠一缩。

    沙丘,位于赵地旧故,这里对于赵国而言颇为不详,一代明主赵武灵王赵雍就在此地被其幼子幽禁至驾崩!

    对于公子“慌乱”中突然推导出来的地名,让蒙恬陷入了混乱——按照全国驰道来看,东出洛邑之后无非是两条路:北出东郡,沿太行山东麓平原恰好会行经过沙丘。还一条就是东出东郡,转而南下楚地。

    这下蒙恬也被扶苏的情绪带动得有些心乱了。虽然戍边十数年,但朝中局势他还是略有耳闻。陛下偏爱幼子,独宠十八子胡亥,那些个闻风奏事的墙头草大臣们怕是上了不少劝谏之书,这恐怕也是扶苏的郁结所在。

    况且胡亥此时正随驾而行,恩宠如此,从未所见,很难说陛下没有起立储之心,此行恰是为其铺路。

    自古无情莫过于帝王家,久戍边军的公子对此次陛下让小公子随其东巡产生了莫大的危机感。暗叹一声之后,该安抚的还是得安抚,正当蒙恬打算开口时,掩面的扶苏突然幽幽地抛出了这样一句话,令他寒毛倒竖!

    “亡秦者胡也,可真当是匈奴乎?

    三十二年,卢生奉命入海求仙而归,献图一册,书曰:亡秦者,胡也!陛下因此令大将军发兵,然期年之后,匈奴北迁,莫敢南下牧马。匈奴贫弱如此,何以为亡秦之胡耶?”

    经过层层递进,扶苏终于要图穷匕见了。从天人感应和直应之梦预示陛下将有大难,又从前几年的仙图之说暗示朝堂诸公对于“胡”的判断指向错误,将灾谴的原因归咎于自己的命定之敌——胡亥。

    当然这里也多亏了及时而来的诏书。

    扶苏有些“癫狂”地指向窗外,失态地呼喊道:“如此孱弱,如何成事?”

    蒙恬似乎有些不认得眼前狰狞的翩翩公子。

    “秦以西北小国之地并吞六国而复姬周之疆,不足百年而已。内弊未除,外祸又至,故陛下令臣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如今匈奴虽已北迁,不敢弯弓抱怨,却有流窜之寇屡次犯边劫掠百姓,顽疾之势已成,公子不可不防范于未然。”

    听到蒙恬的回答,扶苏了然,看来朝堂诸公皆以为亡秦之胡是指北方逐渐兴起的匈奴部落。不过,秦之北疆现在是东胡、匈奴、楼烦、月氏为主。其中东胡势力最为强大,使匈奴臣服,不过随着冒顿弑父上位,锐意进取,大致统治了了从蒙古高原到西域七河的庞大草原。

    “待我之长城完工,匈奴自窜于塞外,中原边郡自然便可修生养息。”

    扶苏不以为意,摆摆手转顾言它。

    “昔日,赵武灵王宠爱吴娃,改立吴娃之子赵何为太子。若陛下属意胡亥,我虽不才,仁义兼具,愿以身奉之。只是吾弟精于法刑,深知人性之恶,恐以小人之心度我。我之所求,不过唯活而已。”

    这里扶苏没有点出的是,原赵国太子公子章失位后,忠心奉公,令赵武灵王不忍,一度想要裂土分国,让兄弟俩各自为王。如今始皇帝以强硬手段全国推行郡县制,想来即位之君也难重开分封。可以预料的是以幼子即位的胡亥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磨刀霍霍向兄长。

    当然,以蒙恬的才智,自然会想到若胡亥上位,必定会重用曾经教授过他刑法的赵高。而赵高与蒙恬弟弟蒙毅结仇,以其瑕眦必报的性格,很难想象以后蒙氏家族在朝中的地位,甚至是全族性命!

    一旁侍坐的蒙恬紧锁眉头,公子的话虽然有些隐晦,但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个信息——亡秦者,胡亥也!或者说,秦亡于兄弟阋墙。

    惊世骇俗!

    捏着胡子的手突然一松,下巴骤然吃痛,蒙恬恍然而醒,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然入思如此之深。这也难怪,毕竟公子的“逻辑链”过于真实且发生的可能性巨大。

    “何以见得?”

    蒙恬忍不住发声问道。

    “昔尧德衰,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之不与父相见也。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

    这是一段记载在《汲冢纪年》上面不同于儒家所推崇的禅让制的上古贤王时代,尧舜的权力交接变成了赤裸裸的武力争夺,这也是扶苏对儒家感情比较复杂的原因。

    蒙恬默然,若胡亥真有心,完全可以让赵高捏造一份遗诏。这样纵使有大臣不服,也会迫于形势不得不认可矫诏。只是全国能战之兵有六成以上都集中在公子和我的手中,小公子如何破局?

    看到蒙恬有些困惑的神情,扶苏知道这一切都按着自己设想的方向进行,说起了烽火戏诸侯的往事:“犬戎之乱,幽王身死,西周国遂亡,盖太子之争也。若无申侯与鄫国为应,犬戎岂会轻易攻破镐京。我谬以为亡秦或起于萧墙之内。匈奴,若无内应,不过疥癣之疾。”

    虽然胡亥其母胡姬大概率不是匈奴人,但是不妨碍扶苏故意暗戳戳地刻意引导,给蒙恬种下了胡亥可能会勾结胡人乱国的印象。

    再添一把火!

    扶苏瞄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蒙恬,心中发狠,打算来波大的。

    “燕赵之地多慷慨悲壮之士。前有蔺相如廉颇文武和睦,阻秦军六十万三岁余。后有剑客荆轲怒而色不变,神勇之人,孤身刺秦,可谓壮哉!若胡亥以裂土封侯的分封待之,恐怕除了燕赵,整个山东豪族乃至三户楚人都可能会群起而响应。我秦这千里之堤,恐毁于六国遗毒之蚁穴!”

    “这......”

    蒙恬脸皮一颤,匈奴胡骑、六国余孽、兄弟阋墙,这种种祸患皆起,大秦真会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