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呼衍邪这十天在草原上到底遭遇了什么，当扶苏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竟然失去了一只右眼，步履也变得蹒跚，整个人显得沧桑了许多。

    呼衍邪一见到扶苏便伏拜于地，完全不顾这还是在驿站外的大街上，引得众人一阵侧目。

    “贼首呼衍邪幸不辱公子使命，携部落一万众归附大秦。”

    扶苏愕然，赶忙上前扶起，宽慰道：“呼衍将军何故行此大礼啊，秦与匈奴本同源，因天时不同，地理所隔，无奈兵戎相见。如今将军识大义，晓古今，率众归根，可谓大功一件啊！”

    扶苏拍着呼衍邪的手笑道：“将军之壮举，必然博得陛下赏识。”

    随后马上从怀中掏出表文，“我正欲上书陛下，请求册封将军为游击将军，位同九卿，属少府，秩比六百石。”

    “那...”

    呼衍邪明显并不在意这些，抬头打断公子，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又被公子抬手所抚慰。

    “将军莫急。”

    扶苏合掌为指，朝身后不远处指去，“且看那是谁啊？”

    蒙恬身侧，露出身后的呼衍单：这位部落的长子并未下放劳役，反而与赵康一同被好生照料着。呼衍单着一身用料不凡的华服，在深色布料的映衬下，原本古铜色的皮肤竟然开始变白，刀削般的脸颊也圆润了许多。

    “好一个神俊的郎君！”

    扶苏笑着合掌轻拍，经过一番打点，主要是束发之后，呼衍单整个人看起来不光顺眼了多，还多了一分富贵相。

    “我儿！”

    呼衍邪一下便扑了上去，搂着呼衍单的肩膀好生端看，“白了，胖了，好啊好啊。”

    转而朝公子再行大礼，“公子大恩，臣没齿难忘，他日若有刀山火海之险，臣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唉~”

    扶苏再度扶起呼衍邪，“我有幸秉大权，但将军贵为九卿，我以公子之身可不敢受此大礼啊。”

    此时呼衍邪才反应过来，“公子称呼我为什么？”

    “游击将军啊。”

    扶苏再次重复一遍，“我欲为你谋得此位。以将军之功，陛下定然愿意。”

    “他日由余奔秦，穆公以上卿之礼待之，然后遂得国十二，辟地千里，称霸西戎。将军骤然以万人归秦，携牛羊无数，功可比之，游骑将军之位如探囊取物易尔。”

    蒙恬在一旁附和道。

    不过扶苏知道，他这里还是用了点春秋笔法。戎王派遣由余访秦，秦穆公得知由余之才，设计强留下来重用，岂是人家由余主动投奔？这不就是欺负呼衍邪不懂，唬人家呢。

    扶苏笑笑，然后当着呼衍邪的面叮嘱送信的兵卒，“可要亲自呈给陛下。”

    做戏当然得做全套，收心才能收得紧。

    “我看呼衍将军长子善射，步骑双全，不如留在我身边当一侍卫，如何？”

    听闻此话，蒙恬朝公子投出忧虑的目光，他看这呼衍单可不似其父那般折了心气，虽然被俘期间寡言谨行，但从主动与赵康不计前嫌般的交好来看，其心所图不小，公子这般无异于养虎为患。

    碍于眼前这般和睦的场景，蒙恬也不好出言反对，只能反复以眼神暗示，可公子却置若罔闻，反倒让呼衍单截了先机。

    “若公子不弃，臣愿追随左右。”

    “善。”

    扶苏很是满意。

    望着身旁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呼衍单，自己怎不知其人傲骨，利弊权衡之间，只是选择了自信而已。

    “来，来，来！”

    扶苏就拉着呼衍邪的手，引向驿站内，现在正好是食时巳时。扶苏早就命雍巫准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接风宴来款待众人，其中就包括来自朐衍县的县尉和正卒们。

    “诸位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中一样。来，我敬各位一杯。”

    扶苏作为主人，端着酒来到中堂，向四周行礼后一饮而尽，将空杯展向众人。

    “公子这般盛情，我等岂敢怠慢。”

    朐衍县县尉倒是颇为豪气，竟一人率先站起来回敬，“公子且看！”

    亦是一盏空杯。

    于是台下众人皆喧嚣回敬酒，一时倒也是其乐融融。

    “哈哈哈！”

    回到座位的扶苏大笑，朝身旁的雍巫问道：“竟有如此壮士，你可知尊姓大名。”

    “李崇。”

    “好，我记下了。”

    来到秦朝这么多时日，扶苏这才见识到了好胆豪迈之人，心中默默将李崇的姓名记下。一旁的雍巫也替公子默默记住了这个有些放荡的县尉。

    既然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个地步，扶苏也便不再关注下面的情况，邀请呼衍邪上来说话，想要了解一下目前草原的情况。

    “雍巫，给呼衍将军上一盘彘腿。”

    扶苏很是热情地招呼道，“来，尝尝这豕肉，如何？”

    草原因为种种原因并不太适合养猪，所以呼衍邪并未尝过猪肉，加之中原先进的烹饪技术，让呼衍邪大呼鲜美。

    “哈哈哈，呼衍将军慢些吃，这豕肉还有很多。”

    扶苏几下推杯交盏之后，呼衍邪便面露红晕，有些微醺了，言语也愈发放开，竟发出感叹，“秦国之富，远超匈奴，今幸得归，实乃天乐。”

    “呵。”

    扶苏轻笑一声，这并非是他故意灌醉，只是习惯性地用后世的酒桌文化来进行活动，没想到竟有奇效。

    于是扶苏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不知将军的右眼为何而伤？”

    “这...”

    呼衍邪听到后，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右眼眼眶上竖贯的伤口，长吁了一口气，仅剩的左眼透露出一丝后怕。

    “唉，还请公子听臣慢慢道来。”

    原来挛鞮氏的冒顿早就注意到逐渐被排斥的呼衍氏部落，亲自来拉拢，作为日后争夺单于之位的资本。而呼衍邪正好北上回到部落所停驻的山谷，带领老小准备附秦。

    于是两人刚好在迁徙中碰头。

    冒顿骑在马上看着羊群的涌动，眼中冒出一丝精光，“呼衍长老真是好胆量！”

    呼衍邪何尝不知其中深意，冷哼一声，故作高态，“冒顿，你可知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老夫手中的铁刀未尝不利，他秦人大可来试试！”

    “哈哈哈！”

    冒顿仰天大笑，“不愧是呼衍长老，一箭射双雕的勇士。不像我家老儿，只会沉溺于温柔乡，刀也藏在鞘里钝得都割不动肉了。”

    呼衍邪眼睛一凝，透露出丝丝危险的气味。

    “你这是何意？头曼大单于在一天，便是一天的大单于，岂是你能轻易叱咄的！”

    “哈哈哈！”

    冒顿继续大笑，并不在意，拍马靠近呼衍邪，朝其丢来一个水囊，“尝尝吧，这是月氏那边得来的葡萄酒。”

    月氏部落，目前牢牢占据着河西走廊一带，联通西域，由此获得了不少稀罕物，这葡萄酒便是其中之一。而去岁冒顿恰恰便被阏氏排挤，送到月氏当人质，想来就是那会获得的。

    呼衍邪接过水囊，看也不看，打开就是仰头畅饮，“好酒，好酒！”

    “不过老夫的部众正在迁移草场，一时无法停下，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若是觉得我呼衍氏招待不周，大可一走了之，不送。”

    呼衍邪语气缓和了下来，但态度依旧冷淡。

    “呵。”

    冒顿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直言道：“我要长老你推举我当单于。”

    “我有什么好处？”

    呼衍邪也很直接。

    “祁连山那边的草场不错。”

    “呵呵呵，你莫是在说笑话，那可是月氏的地盘！”呼衍邪有些不屑道，“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跑，冒顿你还是多走几年路再说！”

    “不送！”

    呼衍邪与冒顿错马离开，继续指挥着，“儿郎们，把这些畜生赶往南边，那边的水草可有马腿高了！”

    “哼！”

    被拒绝的冒顿有些恼怒，朝着呼衍邪的背影吼道，“长老，你莫不识好歹。你部落中那些健郎儿呢？我可看得清楚，已经不足千人，你怎么挡得住我！”

    自月氏一行之后，冒顿因勇猛获得了统领一万骑兵的权力，他也凭借这个暗中拉拢了不少匈奴长老，却没想到在呼衍氏这里碰了壁。

    “老夫还是那句话，大可来试试！”

    呼衍邪知道此时绝对不能露怯，即使身旁仅仅只聚拢了几名牧民，依旧大放阙词，“你怎么不知道我就没有准备，说不定那些消失的儿郎们就在你身后。”

    话音未落，围在冒顿身边的亲卫都开始紧张地东张西望，但冒顿纹丝未动，“好！好！好！”

    说罢，领着亲卫掉头而去。

    “哈哈哈！”

    不知是呼衍邪的笑声过于嘲讽，还是退一步越想越气，冒顿赫然转身抽箭而射，旋即策马狂奔，根本不看背后的情况。他还是保有理智的，只要能离开呼衍氏部落的范围，呼衍长老定不敢前来报复，毕竟自己手上可是实打实的一万骑兵。

    但冒顿却失策了一点，那就是呼衍氏部落的骑兵几乎尽折于秦国，根本无力将他留下。

    听到这里扶苏拍案称赞，“呼衍将军真是好胆色！”

    “这一路担惊受怕，生恐冒顿领军前来阻截，幸得天神保佑，让臣活着回到了中原。”

    呼衍邪摸着右眼，不禁再次发出感慨。

    身后的默不言声的呼衍单就这么静静地听着，眼中愈发光亮。

    当然这一切，扶苏都尽收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