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梅子青时节

8

    “王爷,鸿城传来了急报。”

    “什么消息?”沈之恒并未抬头,还是那般慢条斯理地翻阅着手中的帛书,但神色间不免闪过了一丝涟漪。

    鸿城那边,倒是许久未传来紧急情报了。

    “步公子去了鸿城,并找到了刘家。于是刘垣给他安排了住所,现等待王爷的下一步指示。”

    “他倒是聪明。”沈之恒那不形于色的脸庞上也有了些许的诧异。

    这么多年一直退避三舍的他,在经历了林家灭门后才幡然醒悟,避君三舍并不能驱害避坏,只有强己身,才能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

    因此,在此后的三年间,他开始韬光养晦,慢慢笼络、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而首个势力情报据点,便是选择了位于鸿城的母族刘家。

    于情义方面,刘家当家刘垣与母亲刘氏是手足情深的兄妹,出于爱屋及乌,待他也是极好的。若是刘垣知晓当年真相,定不会允许母亲含冤而去,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孤苦伶仃。

    于形势方面,当年先帝碍于颜面,刘家才没落得像王家那般凄惨下场。但如今沈佑义登基,以其乖张的性格以及他们二人的恩怨,势必会毫不犹豫地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碾碎摧毁,即使是丹心赤忱的刘家。

    所以他选定刘家,不仅是因为他需要刘家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和势力,还是因为他不能允许刘家最后是因为自己而不得善终。

    而刘垣在看到送来的那封绝笔信与拉拢请求后,自然也是明白其中的局势与利害。因此,他接过了递来的橄榄枝,与沈之恒达成了一致。

    沈之恒在收拢了母族势力,建立起首个据点后,便开始顺着刘家这些年的交际关系线扩充,很快便将整个鸿城以及部分有关系牵扯的地区都布满了暗线。再随着人员部署与格局规划的逐渐成熟,鸿城相较于其他地区,是一最早最佳的安室利处。选择隐迹于此,确实是一稳操胜券的妙策。

    但这些事,除了自己的心腹,应该无人知晓才对。若步寒烟他不知晓,只是孤注一掷,那他倒是真的有几分胆识和果敢。若他知晓,且不提他是如何知道的,就论他秘而不宣,还能将自己都骗了去的本事,他定是个良贾深藏之人。

    “属下看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还要王爷收拾这烂摊子。”王珂一脸的不满,“若不是他一意孤行,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

    “本王的建议,他有权决定听与不听。”沈之恒缓缓地放下了帛书,“你去趟祥园。”

    “是。”

    就在王珂准备领命离开时,一只飞鸽从窗户外飞了进来,熟练地落在了书桌边沿,扇了扇羽翼。

    单看那系绳的习惯,沈之恒便知这是来自杨府眼线的消息。

    像是杨府这样有权或有势的京城大家,安插在内的暗线分为两类。一类人是混迹在家仆和守卫之中,通常利用日常出府的机会,在指定的地点传递消息,代号鸢。鸢比较好安插,且数量充沛,但因得到的消息大多不是机要情报,所以有了另一类人的存在,鹃。

    鹃通过与掌权者建立较密切的关系和信任,来获取机要情报。获取后,通常是找机会与鸢接触,让鸢见机将消息送出府,自己并不做行为。这样即使出现了纰漏、走漏了风声,也可大概率保住各府中寥寥可数的鹃。

    但若是有紧急或万分重要的情况,鹃便会放弃通过鸢传递的方式,选择信鸽传信,以最快速度地传递出消息。

    “王爷,需要属下做什么吗?”

    虽然府上已许久未有过这样的情况,但熟知规则的王珂,自然明白这信鸽到访是什么意思。

    “桓城最近可有消息?”看完信中内容,沈之恒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眸子。

    “除了之前楚湘王受伤的消息,并未收到其他消息。我们的人虽然进了军营,但还没有机会接触到楚湘王,取得信任。”王珂摇了摇头道。

    听到这儿,沈之恒的目光一沉。

    之前他便觉得楚湘王沈佑天受伤静养的事有些蹊跷。沈佑天武艺超群,就是与他国的绝世高手对比,也是毫不逊色。甚至,不谦虚的说,在那众多高手之中,能与他匹敌的寥寥无几,更别提谁可以重伤了他。

    此次杨深紧急唤数个心腹入府启程去桓城之举,更是让他认定重伤之事有所蹊跷。

    但奈何掌握的消息有限,他还未能找到关键线索,捋清其中脉络。不过所幸,心腹名单中有自己的耳目,事态也不算是完全含混。

    “传信给鸿城,杨深他们去往桓城必经此处,务必让步寒烟隐匿好。此外,本王会让队伍中的鹃找机会以暗号接触到他们,让他们见机行事。”沈之恒顿了顿,“祥园那边你就不用管了,到时候本王亲自去一趟。”

    “是,属下这就去办。”王珂颔首应道。

    “嗯。”

    一切部署和计划安排妥当后,沈之恒便开始书写送往杨府的回信。这刚将写好的书信随信鸽送出,门外就紧接着传来了侍女的声音。

    “王爷,月华姑姑求见。”

    听到月华的名字,沈之恒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

    “让她进来吧。”沈之恒一边温声回着,一边神色自若地敛了敛衣袖,坐回了书案前。

    “王爷,厨房新做了些马蹄糕,老奴知道您爱吃,这便送来了些。”月华还是依规行礼后,才端着食盘走到书桌前,迅速且不紊地道明了来意。

    “您不必这么操劳的。”沈之恒望向她与常无异的慈爱眼眸,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莫名的陌生。

    “这都是老奴应该做的。更何况,老奴也闲不住。”月华战术性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讲道,“对了王爷,有件事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但说无妨。”

    “老奴今日去了南风园一趟,瞧着南雨有些闷闷不乐,心有郁结。”月华眉头不展道。

    “身体怎么样?”沈之恒听到‘郁结’这个词,不禁揣揣不安地攥紧了拳头。

    “这个嘛……老奴不是医者,确实也看不出来。但是老奴同她聊了会儿,她的心绪看上去是所舒缓。”月华故作哀愁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她现在举目无亲的,属实可怜。”

    沈之恒微微垂眸,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连半句话都没说出来。

    “其实,老奴理解您所做的初衷与苦心。但如今南雨没了记忆,还在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环境下,必然会很恐慌很忧心。如若不加以安抚陪伴,怕是很容易再次让她郁结成疾。”

    沈之恒的面色开始有些复杂。

    当年之事就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钉子,扎进了他的心。它不会消失,它只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得锈迹斑斑。

    斑驳越多,他便越卑陬失色。他时常一遍遍问自己,若是当年自己不与林家交好,林家是不是就不会覆灭。但不管答案是什么,他都清醒地知道,这世间并没有假若。

    他没有颜面再靠近她,也不能再靠近她。

    “本王知晓了。”

    “那……老奴想说的话便说完了,若王爷没有别的事,老奴就先告退,不打扰王爷了。”面对沈之恒如此淡漠的反应,月华似乎并不失望和意外,反而露出了丝丝狡黠。

    “嗯。”沈之恒似乎并没注意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是如常般淡淡地应了一声。直至她离开,他那平静无异的目光才有了些许锐利。

    “来人。”

    “奴婢在。”

    “传南风园的冬雪来见本王。”

    “是。”

    没过多一会儿,冬雪便快步来到了书房。

    “王爷。”她一改往日的平易逊顺,恢复了那凛若冰霜的模样。

    “今日她的身体可还好?”

    “……小姐身体无恙。”冬雪略一愣后,快速讲道。她本以为此次前来是有重要任务要派给自己,不料只是来汇报情况。她那颗略有激动的心,瞬时失落了下来。

    “月华可是去过南风园了?”

    “是的,今日月华姑姑前来为小姐量身。过程中,她同小姐聊了一会儿,但都是在劝慰小姐放下心结,奴婢并未从中发现什么异常。随后她离开之际,又同奴婢闲聊了几句,但也都是有关小姐的。”冬雪将今日发生的尽数汇报道。

    “什么心结?”沈之恒微微皱起了眉头。

    “小姐醒来后,就开始不停歇地翻看书籍,似是在找寻什么。奴婢先是不明白,后听她们的对话才了解到,是因为失忆,小姐很焦虑。不过所幸,小姐在同月华姑姑聊了一会儿后,情绪好转了很多。”

    “嗯,她如若有什么异样,即刻来报。还有,之后月华若是去了南风园,及时将所知信息来报。”

    沈之恒的思绪此时早已如乱麻般梳理不清。并且现下事态的发展,也似乎偏离了自己的预想。

    “是。”

    “嗯,退下吧。”沈之恒敛目靠在椅背上,淡声道。

    “是。”

    待冬雪离开后许久,沈之恒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简单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他便起身来到了曼悦的住处,祥园。

    此时,曼悦正坐在桌前,一脸心事重重地望着桌面上都未曾翻开的账本。

    显然,她所愁并非是账本。

    “曼悦见过王爷。”见到沈之恒,曼悦的本是黯淡眼眸开始闪烁了起来,似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免礼。”沈之恒微微摆了摆手。

    “谢王爷。翠竹,沏一壶茶来。”曼悦一边起身,一边唤着身边的侍女翠竹。

    “是。”

    “王爷此次前来,可是有关……烟儿的?”曼悦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手帕,满怀期待地试探道。

    “嗯。他已经去了鸿城,找到了本王的人,目前很安全。”沈之恒微微颔首。

    听到这个消息,悬在曼悦心里的那一块儿大石头这才落了下来。一向从容自若的她,流下了欣然的泪。

    “曼悦在此谢过王爷。王爷的恩德,曼悦定谨记在心,竭诚以报。”曼悦起身走上前,激动地跪下身行礼。

    “无妨,起来吧。”沈之恒伸手将她掺了起来,“本王这么做,也是在还步大人当年的恩情。”

    “您言重了,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曼悦抬手拭去了滑落的泪珠,平复了澎湃的情绪。

    “但您的恩德绝不是曼悦过甚其辞。”曼悦继续道,“步郎的事,是您一直在帮忙查。寒烟这孩子做事有些莽撞,也是您在帮忙收拾。曼悦走投无路的时候,您还收留了曼悦。这等恩情,曼悦无以为报。”

    “王爷、姑姑,茶沏好了。”

    此时,翠竹端着一壶飘香四溢的茶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放到了桌上。

    “你退下吧。”

    “是。”翠竹轻颔首,离开了房间。

    “王爷。”曼悦右手拿起茶壶,左手轻轻盖住茶盖,轻缓地将茶水倒入了白瓷茶杯之中后,放到了沈之恒的面前。

    “嗯。”只见沈之恒伸手抚住茶杯,指腹轻缓地在杯沿停落,似是在思索什么,久久未动。

    “王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曼悦看着他微微失神的倦态模样,其实大致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只是有些乏。”沈之恒抽回思绪,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面对沈之恒的避而不谈,曼悦也就未再继续问下去。

    “那王爷尽早回去休息吧。”

    “嗯。”沈之恒微微颔首后站起了身。

    “曼悦恭送王爷。”

    离开祥园后,思绪飘忽的沈之恒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慕青时所住的南风园。

    “王爷。”春阳此时正捧着一件薄披风从屋内走出来。

    “她人呢?”

    “小姐说是要去后苑赏赏花,不让奴婢们跟着。但奴婢还是放心不下,偷偷过去看了看,结果发现小姐靠着树下睡着了,这便想着拿件披风给小姐盖上。”春阳垂头道。

    “带本王过去。”

    “是。”

    跟随着春阳穿过后苑的石子小路,沈之恒便瞧见那坐靠着一棵青梅树熟睡的人儿。

    都说人一旦形成了某种习惯,就很难更改,就算是失去记忆,身体也会记得这个习惯。从前他未曾见过,所以也就一直保持着观望的态度。而如今,此情此景下,他信了。

    那个时候的他们,喜欢坐在树下谈天说地,再偷偷埋一坛青梅酒。等到合适的时机,趁着半夜取出,坐在高高的房顶上,一边对着那皎洁的明月,一边畅饮,好不快活。

    “你退下吧。”

    “是。”

    待春阳退下,沈之恒这才缓缓地走到她的身前蹲下,俯身抱起熟睡的人儿往屋内走去。

    “嗯……”感受到触碰的慕青时不禁微微皱了一下眉。但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过疲倦,她并未苏醒,只是如同小猫般,在他宽敞温暖的怀里软软地蹭了蹭。

    沈之恒本平静的心,立刻慌张了起来。那扑通扑通的声音,在周遭安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明显。他加快步伐走进了屋内,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柔软的床榻上,并掖好了被角。

    “嗯……”慕青时轻轻糯糯地又哼了一声。似是做了什么噩梦,她好看的眉头也随之微微皱了起来。

    “不怕,是梦。”他伸手轻轻拍着她布衾下的纤柔素手,低声道。

    在沈之恒的安抚下,被梦魇缠绕的慕青时这才缓缓舒展开了眉,呼吸也变得轻缓下来。

    “姑姑,王爷正在屋内。”

    此时,沈之恒听到了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迅速收回了笑意,抽回手起身走向了门外。

    “王爷。”在与沈之恒真实对视的那一刻起,月浅脸上的惊异之色更加浓重了些。

    “嗯。她睡了,晚些再来吧。”沈之恒淡淡道明了原由后,便毫无表情地快步离开了。

    “是。”月浅敛袂行礼后,便静静地跟着沈之恒离开了南风园。

    一路上,她努力快步追上他的步伐,以至于她珍爱的瓶瓶罐罐都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但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慢慢拉远。

    “王爷。”她突然开口叫住了那伟岸的身影。这样的冲动与勇气,她都不知道是从哪里而来的。

    听到月浅的呼唤,沈之恒停下了脚步。他默不作声地转过身看向她,等待着她的后半句话。

    “月浅增加了三日的针灸疗法,药物也稍加大了些许剂量。这三日只要慕小姐没有强烈的情绪波动、按时服药,不出意外,便不会想起了。”月浅看着那淡漠的面庞,不禁在心中失笑。而她本想讲出的疑问,也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过是摄政王府上的一介医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沈之恒告诉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感到委屈。她要做的,便是恪守为医者的本分,其余事情不可妄想与干涉。

    “嗯。”沈之恒听后只是应了一声,随即便转身继续走了起来。

    见他如此反应,月浅便也什么都没再讲。默默地与他同行到岔口后,才缓缓开口道,“王爷慢走。”

    沈之恒微微点了点头,离开了。

    而月浅则是站在原地,五味杂陈地望着他的背影,直至在视野之中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