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梅子青时节

11

    “王爷,消息已经布出去了。”

    “嗯。”沈之恒的神情并未有所波澜,只是依旧气定神闲地看着手中的文书,淡淡地应了一声。

    之前慕青时在步寒烟那里时,他害怕慕青时的身份遭疑,便特意安排了一出被寄养于乡下的步家之女回京的戏码。当地乡人皆知,有一户人家的女子,身材消瘦、手背上有一颗显眼的黑痣,是京城人家寄养于此的。沈佑义派人去查,也只能查到同样的消息。

    并且在他以收留之名接慕青时回府后,他便将慕青时是坤州慕家之女的消息放了出去。不出意外的话,沈佑义应该早就派人去坤州查证了。算算这日子,查证的人应该快回京了。

    但府上的细作未除,不排除细作知道当日之事,已向宫中报信的可能。更甚者……如果细作真的是月华,报出的消息可能更多。但好在沈佑义是个多疑之人,凭着细作的单方陈述,他是不会完全信的。

    所以此次的消息,要等,等从多个不同立场的人口中说出。

    “王爷,属下有几点不太明白。”王珂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之前安排坤州事宜的时候,您特意要属下顺便多放出慕家的一些信息,这是为何呀?这般下来,陛下那边不会对慕家下手吗?”

    “将慕家的价值放出去,才显得本王救人是因为居心叵测。”沈之恒一边执笔在文书上写着什么,一边悠悠地讲道,“以慕家在坤州的影响力和实力,陛下动不了,因为陛下需要坤州的力量制衡皖国。”

    “皖国?”王珂努力思考着这其中的因果。

    “皖国主要靠什么为生?”

    “靠贸易呀……啊,属下明白了!”王珂这突然明白了什么,“皖国主要是靠贸易为生,而且其中大部分的比重还是在齐。所以利用坤州,就可以握住皖国不少的商脉!”

    听着王珂的推论,沈之恒露出了鲜有的欣慰神情。

    “王爷,那之前放出的消息足以证明慕小姐不是步公子府上的人,为何还要制造放出步家二小姐步笙出现的消息呢?”

    “如果你是皇帝,你同本王是宿敌,你安插的眼线告诉你,本王救回来的女子就是步笙。面对已经得到的消息,你是会觉得事实就是查探出来的这般,还是会觉得是本王在暗箱操作?”

    “……属下会觉得,您是在暗箱操作。”王珂思索了一下后,满脸认真地说道。

    自沈之恒五岁时,他便跟在身边伺候了。年复一年,他见过了太多次兄弟二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沈佑义是当时权势极盛的皇后所出,再加之是首出,自然是贵不可言的嫡长子。仗着自身权势,没少给沈之恒下绊子。但那个时候,沈之恒并不在意,也不愿意理睬。因为沈之恒觉得自己已拥有了这世间最重要、最可贵的东西,爱。

    再到后来,淑贵妃的离世和先帝的冷漠态度让沈之恒那场梦破碎了。被送离出宫、受尽旁人冷眼……种种对沈之恒来说,不过都是自己天真无知的后果。而也就是自此之后,皇后和沈佑义没再找过沈之恒的麻烦。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清静了。

    可天不饶人,就在沈之恒渐渐放下阴霾,重新开始认真生活时,那份清净被打破了。继位后的沈佑义,再次盯上了沈之恒。但不同于过去那摆在明面上的争权夺利,沈佑义并没有随便找个由头来伤害或除掉沈之恒,而是开始用着不同的、令人窒息的手段折磨沈之恒。

    不仅让沈之恒眼睁睁看着林家覆灭,还让其亲手处理此等‘罪恶滔天’之案。随后以此嘉奖,给一个位高权重的身份,将沈之恒重新带回这波谲云诡的地方。可此时朝堂之上,那些支持沈之恒的权势早已在沈佑义在继位时,就被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清剿、派发。

    而之后的日子里,即使沈之恒一直在以称病、避世来规避锋芒、养精蓄锐,也没有换来沈佑义的罢休。沈佑义经常就着沈之恒的推辞,派所谓的德高望重的御医来府上为沈之恒诊治。说是看病,实则便是监视、打探。在步府出事后,沈佑义第一件事便是传沈之恒入宫。表面上是器重信任沈之恒,拉其商讨,实际上就是质疑与试探。

    过去的这么些年,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就没有过信任和关爱扶持,有的从来都是猜忌、伤害和折磨。

    “那既是如此,你会如何做?”沈之恒继续提问道。

    “……属下会派信任的人去查。如果没有信任之人,就派多方去查。”王珂说着说着便像是明白了什么,“属下知道了,守株待兔!等着探查的人把消息带回去!”

    “咳咳,将这个送到鸿城。”沈之恒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咳着放下了手中的笔,将刚写好的信递给了他。

    “是。”王珂颔首接过了信件,“王爷,让月浅姑姑给您开些药吧。”

    “不必,过了今夜的宴会再说。”沈之恒的眼眸中带着些许的倦怠,“提醒送信之人,这封信务必交到刘垣手中。”

    “……是。”王珂望着他那紧锁的眉头,不用拆开这信便能知晓其中内容。

    “本王说过,有什么问题就直说。”沈之恒望着他微启又闭上的嘴,不禁道。

    “王爷,步公子的提议很危险,这若是失败了,很可能牵连王爷,那一切都前功尽弃了。属下以为,此法不可行……”王珂鼓起勇气说着。但说着说着,这声音便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都快听不清了。

    “他未同借用本王的一兵一卒,本王无权干涉他。若是失败了…”沈之恒顿了顿,“那他便要接受自己带来的后果。”

    “王爷您每次都这么说,但每次您都还是帮步公子收拾了摊子。”王珂顿了顿,“您又不欠步家的,就算是欠,也该还完了……”

    这话吐露出口的瞬间,王珂便后悔了。

    步寒烟的父亲步晏曾受先帝秘命,去诊查淑贵妃离世的原因。是步晏帮助沈之恒同阿慧见了最后一面,也是步晏在最后帮助安置好了淑贵妃刘氏和阿慧。他了解沈之恒,这些恩情对于沈之恒来说,是一辈子补偿不清的。

    “对不起王爷,是属下僭越了…”

    沈之恒没说话,只是微微拂了拂手。他知道王珂不过是心直口快,对于步寒烟的行为有些不满罢了。

    “王爷,午膳已经准备妥当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打断了屋内二人的谈话。

    “知道了。”沈之恒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不紧不慢地从书桌前起身前往了客堂。

    到达客堂时,他便一眼看到了正在说笑的慕青时。一袭鹅黄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透亮,柔顺如瀑的黑发用一支简单的发簪半盘着,有一种随意却不失温柔的美感。而那双盈盈眉眼之中,则是充斥着他许久未见过的笑意。

    “草民见过王爷。”

    慕青时二人眼尖得很,这沈之恒刚走进,二人便规矩地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坐吧。”沈之恒缓过神来,从容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谢王爷。”二人随着沈之恒落座,也纷纷在他的两侧坐了下来,此时的慕青时随之也从刚才的谈笑风生变得神经紧绷了起来。

    “今日仲秋佳节,不必拘谨。有什么想说的,也尽可说。”看着慕青时那瞬时布满紧张神色的面孔以及桌下那暗戳戳紧握的双手,沈之恒不禁徐徐开口道。

    一听这话,本就紧张的慕青时更是忐忑不安了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

    “王爷,您对民女有救命之恩,民女一直想当面感谢您。”说着慕青时便对着沈之恒端起了酒杯,“虽然民女能力微薄,但若王爷有需要民女的地方,民女定当竭尽全力,为王爷分忧。”

    “你不给本王添乱便是尽力了。”沈之恒淡淡地拿过她手中的酒杯并将自己跟前倒好清水的杯子放到了她的面前,“莫要让本王在你身上耗费的精力和人力白费。”

    “是,民女谨记。”

    这换水的小动作,不禁让慕青时心中一暖。她知道,虽然他口中的话是冷漠的,但他就如同月华所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罢了。

    “坐吧。”

    “谢王爷。”

    慕青时此时的心情就如同排练无数次的演出终于完美落幕般,轻松与愉悦。而伴随着此话题的结束,饭局之上又陷入了和谐的安静氛围。时不时的,慕全和沈之恒会搭上那么几句话,讨论的也都是有关民生、贸易的话题。

    而慕青时就在一旁,一边安安静静地品尝着桌上的各色美食,一边偷偷摸摸地将目光瞥向一旁的沈之恒。那冷峻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低沉的嗓音、修长骨感的手指……都异常符合她的喜好。看着看着,她的心跳便又开始愈来愈快了。

    于是,她快速收回了目光,深吸了口气,拿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努力控制着即将蹦出来的心。之后的时间里,她不敢再向旁边的位置扫去,她实在是害怕自己的心会跳出来……甚至用膳结束后,她都顾不得什么礼节,仓促地行了礼便离开了。

    “老奴见过慕小姐。”

    慕青时这刚出来便碰见了正招呼着众下人收拾的月华。而月华也眼尖的很,瞧见慕青时走出来,便主动上前打了声招呼。

    “月华姑姑。”慕青时敛起一道淡淡的笑容,回应道。

    “一段时间没见,您的气色倒是好多了。”月华神色不明地笑着说道。

    “这还得多亏您的疏解。”

    “您客气,都是老奴应该做的。”

    慕青时顿了顿:“不过说到这儿,我有个问题还想请教姑姑。”

    “慕小姐但说无妨。”月华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带着慕青时来到不远处无人的石桌前坐了下来,并贴心地安排人端来了一壶热气腾腾、飘香四溢的茶。

    “姑姑,遇到可望不可及的人,在明知道无法消除距离的情况下,是不是应该放弃啊。”慕青时捧着一杯茶水许久后,缓缓地问道。

    “依老奴拙见,总归是要努力一下再考虑放不放弃。若是努力后的结果不尽人意,便也可心甘情愿地放下了。”月华深静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窃喜,“如果直接放弃,怕是往后余生都会追悔。”

    听月华如此说,慕青时这心里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毕竟不久后她便会回到坤州,即便结果再不尽如人意,她与这京城发生的一切也都没有关系了。

    “谢谢姑姑。”

    “小姐不必客气。若是有什么老奴可以帮忙的,可以随时来找老奴。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可以找老奴……”

    “阿时。”

    就在月华还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爹!”慕青时转头一看,立刻笑着站起了身。

    “老奴见过慕老爷。”月华立刻紧随着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

    “谢过慕老爷。”月华站起身,抬眸对上了眼前的这位男人。从那锋利且深沉的眸子中,她看出了对自己深深的敌意和提防。

    “那老奴就便不打扰了。”

    “嗯。”

    “爹,怎么了?”待月华离去,慕青时看着慕全有些异样的目光,不禁疑惑地问道。

    “没事。”慕全摇了摇头,“不过阿时啊,在外不可轻易全然相信他人,要保留几分,明白吗?”

    慕全其实也不知该如何去说,他总觉得月华这人并不像表面那般。虽说自己同沈之恒共事多年,但毕竟自己也只是初来府上,对这府上的人或事并不熟知,不能仅凭自己的直觉便给一个人下了决断。

    “嗯,知道啦,爹。”

    但即使慕全没有明说,慕青时也明白了话中所指之人是谁。她虽然不解慕全为何突然如此说,但还是乖乖地将这些话印在了心底。

    “对了阿时,爹还有个事。”慕全有些愧疚地说道,“天下居那边有点事情要爹去处理,爹不能跟你一起出府观游了,实在是对不起啊……但是爹答应你,晚膳前一定忙完。”

    “嗯!”慕青时刚有些失落的眼眸再次恢复了光彩,“那到时候我可以去天下居看看嘛?”

    “…可以啊。”慕全短暂地迟疑了一下,“要是阿时玩累了,爹还没忙完的话,阿时可以找到店里等会儿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