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梅子青时节

12

    “小姐,您慢一些!”

    初次出府的慕青时自然是顾不得身后的劝阻,一边小跑着,一边欣喜地张望着周遭的一切。

    仲秋,夜幕降临的时候,最为热闹。

    形异新奇的花灯、热闹的猜灯谜活动、因纵酒观潮而热闹非凡的酒楼、贩卖桂花酒酿和各味月饼的摊贩……这形形色色的一切,都让她挪不开眼。

    “王爷,咱们的人都安插好了,咱们该启程进宫了。”

    “嗯。”此时的沈之恒身袭霁色锦缎衣,正站在喧嚷的高廊上,静静地俯瞰着热闹非凡的场景,以及那个洋溢着幸福笑脸的少女。

    那颗沉寂许久的心,涌现了一丝不该有的冲动。他想站在她的身侧,如同寻常百姓般,平安幸福地度过每一个日夜。

    若她想归隐山林,他便找一处依山傍水的绝佳之地,盖一座属于他们自己的院落,闲暇时可对着夕霞、山川饮茶作诗,相拥而谈。若她想栖息闹市,他便找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城,买一座院型、位置绝佳的宅院,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执手看尽人间繁华。如若她想云游四海,他便跟着她一起走过千山万水……

    “走吧。”他缓缓收回了目光,隐隐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高廊。

    对于他而言,自出生起,这一切便是奢望,他终究是走不出这座围城的。而她不一样,她往后会拥有平静、自由、快乐的生活。

    “是。”王珂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跟着沈之恒的步伐上了早已安排好的马车,前往了皇城。

    “奴才见过王爷。”

    这刚在皇城宫门前下车,早早等候在宫门口的张公公便快步走上了前迎接。

    “平身吧。”

    “谢王爷。”张公公笑着起身直起了腰,“举办晚宴的清云殿是近些日子建好的,王爷这些日子身体抱恙,未曾进宫,陛下怕王爷找寻不到,便安排奴才在此等候王爷。”

    “咳,劳烦陛下记挂了。”沈之恒握拳捂唇轻咳着道,“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王爷客气,还请您随奴才来。”张公公一边颔首谄媚着,一边引领着沈之恒跟他穿梭于宫墙之间,来到了一座写着福阳殿的宫殿。

    “王爷,现在时间还早,宴会还未开始,还请您在这福阳殿稍作等候。”张公公还是那副奉承模样。

    “有劳。”沈之恒的面色并未有所变化,异常平静地踏进了殿内。

    殿内的陈设很简单,但件件都算得上是极好的佳品。那色泽均匀的金丝楠木桌上,还摆放着一个正冒着徐徐青烟的香炉。近身闻去,是淡淡的中药味。

    “陛下忧心您的身体,特意命奴才找太医院在熏香中加了几样药材,有益于……”

    “咳咳咳……”

    沈之恒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张公公,而他那掌心中的骇人鲜血,更是让张公公不禁冷汗直出,神色凝重了起来。

    “诶呀!奴才这就去传御医!”

    “咳……有劳了。”

    “嗻!”张公公不敢耽搁,慌张急促地回礼后,小跑着离开了大殿。

    “王爷,您感觉怎么样?”看着张公公离去,王珂这才低声询问道。之前他从未怀疑过月浅的医术,但现在他开始质疑月浅是不是昏了头,搞错了剂量。

    “无碍。”沈之恒微微摇了摇头,一边拿来巾帕擦拭着掌心,一边来到桌案前坐了下来。

    对于这样的情况,他并不意外。月浅曾同他说过,这种药多次服用后,副作用就会越来越大。严重时,就会出现咳血晕厥的情况。

    见他如此说,王珂这心里才算是放下了些。他默声接过擦拭完的帕子,便开始习惯性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这是他作为侍卫学习的第一课,洞察所处环境,并在面对突发状况下,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王爷,魏太医魏玄到了。”

    “进来吧。”

    随着沈之恒的声音落下,魏玄便跟着张公公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

    “微臣见过王爷。”

    “免礼吧。”

    “谢王爷。”得到了沈之恒的应允,魏玄应声起身,走至跟前,伸手覆上了他手腕的外侧。

    “魏太医,如何啊?”魏玄的医术在太医院中可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一旁的张公公见他目色凝重,半晌未说出个字来,不禁关切地询问道。

    魏玄收回手,起身说道:“回王爷,回公公,王爷这身体较之前不仅未有所好转,反而还有加重的迹象……”

    说到这里的时候,魏玄自己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行医这么多年,见过了太多的疑难杂症,像沈之恒这种难解之症,他还真未见过。

    “微臣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暂时只能根据王爷现在的病症,开一些服用的药。但还请王爷多给微臣一些时间,微臣一定能查出原因的。”

    “有劳了。”沈之恒颔首道。

    “微臣职责所在,那微臣这就去配置药方。”

    “嗯。”

    “王爷,那奴才也先告退了。”见魏玄离开,张公公也开了口,“您先在此处休息,稍后宴会开始,奴才再带您过去。”

    “好。”

    “嗻,奴才告退。”张公公一边讲着,一边哈腰俯身退了出去。直至殿门关闭,那副点头哈腰的嘴脸才消失殆尽。

    “魏太医请留步。先跟奴才走一趟吧,稍后再去配药也不迟。”张公公看似礼貌温和的语气中,却带着令人无法置喙的要求意味。

    闻声,魏玄平静地停下了脚步,转身点了点头。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庆幸还能做一枚还有价值的棋子。

    “陛下,魏太医到了。”

    “传。”

    “微臣见过陛下。”

    “嗯,讲。”沈佑义一边倚坐在椅中把玩着润亮的玉扳指,一边慵懒地抬起深眸,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回陛下的话,方才臣为摄政王诊治,摄政王的身体状况较之前并不乐观。目前虽不殃及生命,但……还未找到根治的办法。”

    在听到如此结果后,沈佑义的眸色骤时沉了下来,那把玩扳指的手也停下了动作。

    “朕是养了个废物吗?”

    魏玄垂下头,没有应声。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的任何解释和陈述都是无用的。甚至,会让他遭受到更严重的处罚。

    “如果他死了,你就没有意义了。”沈佑义的脸色异于常得冰冷,悠悠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明白吗?”

    “微臣明白。”

    “出去吧。”沈佑义烦躁地皱了皱眉,不再看向他。

    “是,微臣告退。”魏玄应声站起身,快步离开了大殿。一旁的张公公见状,也准备离开大殿。

    “张广。”

    “嗻。”听到沈佑义叫了自己的名字,张公公的这颗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叫嘉嫔过来。”沈佑义根本没有抬眼看他,只是烦躁地用指腹按压着太阳穴。

    “嗻。”张公公的这颗心放了下来。他一边卑谨地哈腰应着,一边快速退了出去。

    “陛下,觉侍郎有事觐见。”

    此时,门外传来了婢仆的声音。

    “……让他进来。”沈佑义脸上的烦躁之色更重了些,可最终还是在一声不耐烦的舒气后,摆了摆手。

    “臣觉予,见过陛下。”觉予快步走进大殿,恭敬地行礼道。

    “说吧。”沈佑义抬手将在场的其余人等都遣退下去后,缓缓开了口。

    “回陛下,派往坤州的人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沈佑义的兴致一下子被挑了起来,那烦躁的情绪也有所缓解了些。

    “经查证,坤州确有慕家,掌事的叫慕全。在不久前,慕家长女确因拒绝家中联姻,离家出走。通过走访得来的相貌特征,大体是这等。”觉予一边陈述着,一边上前将画卷呈给了沈佑义,“此外,通过此行走访,臣还意外发现,慕家在坤州有着一定地位和声誉,若是可以加以利用,定能牵制皖国。”

    “这事你怎么想的?”沈佑义扫了一眼画中的女子后,缓缓地抬起了眸子。

    “臣现在还不敢下定论。”觉予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继续垂头叙述着,“但臣目前觉得摄政王带回府的人并不是步府的人。”

    “何以见得?”沈佑义微微挑了挑眉。

    “因为慕家长女有价值,臣不信摄政王没有丝毫异心。救了她,摄政王便可结交慕家,甚至有机会接触到皖国。”觉予继续道,“因此臣怀疑,月华有可能已叛变,说是步府的人,怕就是在混淆视听。”

    沈佑义听到这儿,并未做声,只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着扶手。说实话,他自认为是了解自己的好弟弟沈之恒的。就单凭步家当年誓死都没有说出淑贵妃刘氏的安葬之处这一件事,沈之恒对于步家被抄这件事,就不可能会袖手旁观。但觉予说的也有道理,他从来都不信沈之恒就如表面那般与世隔绝、人畜无害。

    至于月华,他倒是觉得叛变的概率不大,毕竟她的家人都在自己的手上,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她不会叛变的可能。

    “陛下,现在当务之急是确定摄政王府上那女子的模样。只要能确定,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你去一趟,让月华明日午前进宫一趟。”

    “是。”

    “陛下,嘉嫔到了。”

    此时,门外传来了张公公的声音。

    “让她进来。”沈佑义的语气还是没有丝毫变化,悠悠缓缓,让这空荡的大殿增添了一份骇人氛围。

    “陛下,那臣告退了。”觉予识趣地说道。

    “嗯。”事情说完,沈佑义没必要也没心情再留他,看都没看,就只是淡漠地摆了摆手。

    觉予见状,也没敢再耽搁,转身垂眸便从门口离去。

    “妾身见过陛下。”

    “过来。”

    “是。”容霜从容地敛衣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后,轻车熟路地伸出手指在他的太阳穴处轻轻按压着。

    “一会儿跟着朕去晚宴。”

    “……是。”

    “怎么?不愿意?”沈佑义缓缓睁开眼,抬手一把拉下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的腿上。

    “不是……妾身方才犹豫,只是觉得这不合礼仪。”容霜微垂下头,故作柔声道,“但是妾身记得陛下的话,陛下说过,陛下是这天下之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受那些约束。所以妾身愿意去,跟陛下一起。”

    “是吗?”沈佑义意味深长地捏起容霜的下巴,迫使她的秋眸对上自己的视线。

    相处的时间越久,他便越发现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可怕于她会记得自己说过的所有话,可怕于她会滴水不漏地顺着自己的心意做任何事情。

    “嗯。”容霜丝毫不怯,柔柔地点了点头。

    “说得好。”沈佑义徐徐松开了捏着下巴的手,出乎意料地没再说什么。而原本那眼眸之中的烦躁与不悦也随之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愉悦。

    容霜这心里,感觉到了异常的不妙。

    “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霜儿这么好,如果是和霜儿,子嗣也不是不能有。”说着,沈佑义温热的手掌便落在了容霜的腰间。

    听着沈佑义如此说,容霜这身体不禁猛得一僵。她自以为已足够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但如今她发觉她错了,她根本看不透男人眸子下的意味。

    宫中众人皆知,沈佑义并不喜孩子,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因此自他继位来,凡是侍寝的妃嫔均需要在事后喝下避子汤,她也不曾有过例外。但幸好,因为如此规定,她在宫中的日子并没有那么难熬,不会成为其他妃嫔的眼中钉。况且,即使没有这样的规定,她自己也会偷偷去喝。她不愿意,也不能怀上仇人的孩子。

    “陛下,宴会就要开始了……”

    “让他们等着去吧。”沈佑义并不理会容霜的话,抱着她起身去到了后殿。

    面对沈佑义的不容置喙,容霜知道,再多说无益,她拒绝不了。但是,有一件事她可以改变,那就是让自己没有生育能力。

    可沈佑义似乎是预料到她会这么做,在春风一度后,不仅给她添了几名伺候的丫鬟,还给她添了一名专门伺候饮食的嬷嬷。凡是端到她面前的吃喝,都要经过这个嬷嬷的手。

    她有理由怀疑,沈佑义就是要监视自己。

    此时,沈佑义已整装去了晚宴,只留下了张公公在门外等候容霜整理衣装。张公公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人,看着这么一顿操作,自然是懂得了应该抱谁的大腿。

    “老奴就在这里提前给娘娘贺喜了。”张公公一边领着她往清云殿走,一边笑呵呵地压低声音说着。

    “日后还要多仰仗张公公了。”容霜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颔首道。

    张公公算得上是沈佑义身边的红人,容霜这心里既是再郁闷,也不能不给他一张好脸色。况且以现在的趋势,她早晚会成为不同势力间的眼中钉。多这么一处人脉,便可多一处便利。

    “娘娘您这么说,可是折煞奴才了。日后娘娘有用得到奴才的地方,您就尽管说。”张公公一边谄媚地说着,一边为她轻推开殿门。

    容霜没再搭话,点了点头,随即进入了大殿之中。

    此时的殿内早已是歌舞升平,杯觥交错。众人在看见容霜进入之际,脸上也并没有太多的诧异之色。因为他们都清楚,沈佑义是个极其注重自我的人,不喜欢遵守规则。如果此时站出来指正,怕是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

    而容霜第一眼便从形色各异的人群中,看到了与热闹格格不入的沈之恒。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冷眼旁观着周遭。即使有人上前交谈,也只是面不改色地礼貌回应着。

    看到这儿,容霜有些唏嘘。

    年少之时,她曾经常跟着风林榭的师兄师姐去林府。那个时候的沈之恒,是意气风发的,是阳光明媚的。如今的这番模样,实在让她有些看不清他是敌是友。

    那年林家出事前,风林榭上下所有人都被林无清派出了京做任务。她虽然是最早一批回来的,但也没有赶上处决的那天。她根据得到的讯息赶去乱葬岗,结果并没有找到林无清他们被弃在何处。一般来说,被定下此等大罪的罪臣,众人都是避之不及的。她不清楚带走之人的身份,也不知道带走的原因和企图。

    因此她只能先安排其他人等在此地继续寻找,并打探来过此地的人员,自己则是前往了林家。没有令她失望的是,在林家后院的青梅树下,她成功挖出了林无清临行前所写的信件。也是因为这封信,她才知晓这事情的前后。

    林无清在出发前不是没有过怀疑,但他信任挚友杨深,也不能拿陛下的命做赌注,因此他一定要去。而风林榭其实就是林无清用来培养暗线人才的,执行暗杀、秘密行动等,所以风林榭没有登记在册,除了创始人林无清与只知晓其名的夫人陈氏以及女儿林南雨外,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因此,林无清在那一夜把他们都派出了京,并在此信中留下了最后一个命令:如果他不在了,风林榭全体便去找陈氏和林南雨,认她们为主,护她们周全。如果她们也不在了,风林榭便就地解散。

    看至此处,悲愤与痛苦不禁溢于她的心,她决定要去找沈之恒问个明白。若他真的如同传闻中的那般忘恩负义,她便当场杀了他。可就在她潜入王府后,她才了解到,沈之恒已称病向皇帝沈佑义请示,动身前去了凉州行宫修养,归来之期未定。

    此等关头,她等不了沈之恒归来,于是便安排其他人等接手经管风林榭,继续搜寻线索,及时关注沈之恒的动向,自己则是去接近另一个经办人,觉侍郎,觉予。而通过接近觉予,她成功得到了当时的档案,打听到了很多的细节。通过这些细节,她欣喜地推断出林南雨没有死,代替她身份离去地,应是林瑶笙。

    也是在这欣喜的一刻,她有了新的疑问。沈之恒当时也在场,即使不认识林瑶笙,也不会不知道那不是林南雨。

    于是,她安排了很多的人伪装进摄政王府。但安排进去的卧底要不就是被发现,要不就是根本无法接近沈之恒,从而得到内部消息。

    “好了。”

    正在容霜思考着,一旁的沈佑义突然悠悠开了口,抬手遣退了正在表演的舞女。热闹的大殿也因为沈佑义的命令,骤然变得安静紧张了起来。

    “今日佳节,朕借着今夜,有一事要宣布。”沈佑义慢条斯理地说着,一旁的太监随之快速地奉着金色卷轴走上了前。

    “前段时间,杨爱卿临行前曾来请求朕,将其女赐婚于摄政王。”沈佑义一边说着一边目光落向了沈之恒,“朕想着摄政王已到了成婚的年纪,并且也需要个人照料摄政王的身体,便自作主张应下了这件事。”

    此话落下,不仅是当事人沈之恒,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大为震惊了一番。众人皆不明白,沈佑义为何要将沈之恒封为摄政王留在京城,并且还将重臣之女赐婚于他。

    “摄政王,接旨吧。”此时,太监走到了沈之恒面前,附身拱手将圣旨呈到了他的面前,催促着道。

    “谢陛下隆恩。”沈之恒垂眸接过了这道‘沉重’的圣旨。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别无选择。但,他从没想过会是杨家。

    “好,好。”沈佑义得意地勾了勾唇角,“此外呢,朕决定再给你挑几名佳女作为侍妾,过几日派人将画像给你送上府去。”

    “陛下,臣觉得……”

    “诶,不许推脱,就这么说定了。你府上冷冷清清的,热闹点挺好。”还没等沈之恒开口,沈佑义便摆了摆手拒绝了他。

    “……是,谢陛下。”

    “嗯。”看着沈之恒的模样,沈佑义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行了,朕要说的就说完了,继续吧。”

    随着沈佑义的一声指令,诡静的殿内再次被歌舞的热闹充斥,而各怀心思的众人也随之开始谈笑风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