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梅子青时节

17

    “所以,柔月楼的创建者是陈何,所行之事也是陈何一手做的。陈太傅,你可认啊?”

    随着沈佑义平静淡漠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众大臣无一不面色复杂。

    有的是陈相势力下,不信陈相没有应对之策,嘲笑沈之恒无知莽撞;有的是陈相的对立,在心中默默指望着沈之恒能成功;有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中立,在看这周围的热闹;有的则是在担心这柔月楼暴露,自己的那些勾当……

    “微臣,认罪。是臣未尽到父亲之责,让不孝子犯下滔天大罪。”

    随着陈相从朝臣中站出认罪,在场的众大臣更是面色纷纭。就连沈佑义都没想到,陈相会认得这么干脆。甚至,他都想过陈相会矢口否认。

    “即使如此,那便按照摄政王的意思,关闭柔月楼,释放楼内无辜人员。大理寺彻查陈府,陈何关入大牢。”沈佑义随后看向陈相,“至于太傅,就要委屈一下,暂留居宫中待查。”

    “是,臣遵旨。”

    “还有摄政王呈上来其他人勾连的罪证…”沈佑义嘴角噙起一抹笑,将另一卷卷轴不紧不慢地递了出去,“张广,念。”

    在场的氛围直接降到了冰点,那些有所牵连的大臣都开始揣揣不安了起来。

    “嗻。”一旁的公公张广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开始按照旨意,打开卷轴读了出来。

    其中大大小小涉及的大臣从正一品至从九品均有,站位阵营有所属陈相的,有与陈相对立的,还有其他阵营的,甚至包括支持沈之恒的。不过,这些人员被列下的都是些不太大的过错,降降职、罚罚俸禄什么的就可以服众,不涉及到性命问题。

    直至最后一人,张广开始有些吱唔了。

    “工部尚书李育……”

    听到这个名字,沈佑义悠闲的脸上有了些许诧异。他没想过沈之恒会拿一个这样的开刀。李育不管是从能力还是业绩,都不算是出众。能到工部尚书这个职位,除了靠些家中的势力,就是靠他那份为人处事。算是游走在各个势力中的中立和事佬。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就打算扳倒个李育,属实算是浪费了。

    但想到这儿的下一秒,沈佑义似是明白了什么,那诧异的眸子又恢复了方才的悠闲,以及难得的兴趣。

    “念啊。”

    “工部尚书李育,为己私欲,贪赃国库,随后通过柔月楼转走,纳为己用……”

    随着张广的话音落下,大殿内立刻陷入了可怕的死寂。沉寂了一秒后,当事人李育立刻站出,开始疯狂解释,并恶狠狠地看向了一旁的沈之恒。

    “陛下,臣没有,臣是冤枉的!摄政王这是污蔑!”

    沈之恒冷眼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并未作声。因为他知道,沈佑义对所属自己的东西有着病态的痴狂,不只是人或物。所以不用自己说什么,深知自己意图的沈佑义定会同自己合作,把李育翻个底朝天。

    “来人,带下去。”沈佑义的目色如沈之恒所想般立刻沉了下去,“大理寺马上下去查,刑部协理复核。”

    “是!”

    “陛下!陛下!臣是冤枉的!”

    随着哀嚎的李育被带下去,在场的众多大臣无一不松了口气。有的是庆幸没查到自己,有的是庆幸是沈之恒只报了自己无关痛痒的罪行,有的是庆幸自己没参与进去……

    “摄政王,兹事体大,人既是你举报的,就全权由你主导,朕要一个结果。”

    “是,臣领旨。”

    “好了,朕乏了,无其他事就退朝吧。”沈佑义悠悠站起了身,临行前瞥了一眼下面的众大臣,“觉予,你留下。”

    “是。”

    觉予早已习惯了这般,忽视掉周围人形形色色的关注,行了礼便快步走出大殿,紧追起早已大步流星离去的沈佑义。

    “微臣见过陛下。”

    “今日之事,你怎么想的?”

    听到他的声音,沈佑义并未停下来,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他。

    “月华的计划一石三鸟,确实精妙。一是解决了陛下的要求,二是削弱了陈相的势力,三是借此除掉了些其他的势力。”觉予认真地分析道,“不过摄政王很聪明,只讲明了一些无关痛痒的罪行和触犯国家律法底线的罪行。这样一来,既给了所有人一个解释,又没有太过树敌。但是臣有一点没有想明白,摄政王最后为什么会选择李育。”

    “因为他想查李育。”沈佑义淡淡扫了一眼觉予,语气中带着些许玩味,“所以朕给他这个机会,看到底能翻出来什么。”

    听着沈佑义的话,觉予这才后知后觉。

    沈之恒选择李育,自是因为李育有价值,不仅限于表面所能看见的权势地位这样的价值。

    “陛下,是否需要臣…”

    “不用,你只要管好陈家的调查。”

    还没等他说完,沈佑义便开口拒绝了。

    “是。”

    见惯了二人水火不容,这一下倒是让他有些诧异。

    “摄政王府那边当真是没动静?”

    “根据线人来报,没有可疑动静。”觉予点了点头,“日子定在了下月十八,现下摄政王府上下都在为此置办准备。而且说摄政王对这慕氏上心得很,处处都紧最好的送去。柔月楼的事儿,还生了不小的气,将月华他们关了起来,怀疑他们有所参与。”

    “哦?看来还挺上心。”沈佑义饶有兴趣地勾了勾唇角,一时间倒有些不认识自己这个执着且专一的弟弟了。

    “陛下,需要臣再去查探一番吗?”

    “去一趟吧。”

    “至于月华,再随便挑拣个她家人的物品给她送去,她该怎么做,她知道。”

    “是。”觉予有些为难,“不过陛下,当年从他们身上搜挂下来的物件都已经给完了……”

    “死无对证这个道理,还用朕教你吗?”听着觉予的话,沈佑义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陛下英明,是臣愚钝了。”见沈佑义有些不悦,觉予立刻先道了歉,后才表明决心,“臣定当办理妥当。”

    “行了,你退下吧。”沈佑义并不喜欢听这些阿谀奉承,甚是烦躁地摆了摆手。

    “是,臣告退。”

    见沈佑义没有发难,觉予这颗忐忑的心才放下了些。规矩地行礼后,便快步退了下去。

    “陛下,可需要奴才备车辇?”

    见觉予离开,公公张广这才带着谄媚的笑脸,毕恭毕敬地小跑着回到了沈佑义身后。

    沈佑义并未没搭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着。因为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反正就是随着心意随便走着。

    而没有得到回答的张广早已习以为常,便也识趣地没再继续说话,默声跟在沈佑义身后走着。

    这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容霜的殿前。

    “奴婢见过陛下。”

    见到沈佑义一行人前来,婢女知书立刻快步走上前,依规行礼。

    “还不去叫你们主子出来接驾?”

    见没人去叫容霜,容霜自己也没动静,张广这便拉下了脸,拿出副义正辞严的姿态,开口道。

    “嘉嫔刚睡下了,奴婢这就去叫。”

    “不必,你们都退下吧。”

    知书这刚要起身去叫,就被沈佑义拦了下来。

    “是。”

    “嗻。”

    随着众人退下,沈佑义大步流星地来到殿前,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穿过帷幔,径直走进内屋,打眼就看到了在床榻上熟睡的容霜。与平常的温柔小意、楚楚可观不同,如今倒像是挂在平静水面的皎洁明月,是不可亵渎的清冷。就这么远远看着,沈佑义便觉得烦躁的内心好像有所缓解。

    也是这个时候,沈佑义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荒唐,竟然让一个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牵着走了。极度抗拒、厌烦的情绪在其中萌生,汹涌地推着他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容霜细微的抽泣声。

    他默默停下了脚步。

    沉寂了几秒后,还是回身走至床边坐了下来。看着容霜的眼眸微红,有哭过的痕迹,他突然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容霜熟睡的时候都在抽泣。

    他还是了解容霜的,表面娇弱和善,实际上比寻常女子都坚毅果决。近期她受独宠的事儿,确实遭到了宫中上下的艳羡和非议,以及一些针对。但他知道,这些影响不了容霜一点。

    想着想着,他不禁伸出手抚过了容霜那泛红的眼角。那般小心翼翼,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

    “啊……陛下。”

    被他这么一碰,容霜立刻从梦中惊醒了过来。睁眼看到是沈佑义,便马上从榻上起身,规规矩矩地在沈佑义身前行礼。

    “妾身见过陛下。”

    “妾身失礼,还请陛下恕罪。”

    容霜穿着一身素衣,一头墨色秀发未用任何珠钗,就连妆容都是淡淡的。这么一跪,便已是副惹人怜的模样。再配合上她佯装出的惊慌失措,像极了受到惊吓的小兔子,楚楚可人。

    “什么时候这么拘谨了?”沈佑义抬手让她起身,示意她回到床前坐下。

    “谢陛下。”容霜乖乖站起身,有些忐忑地在沈佑义的旁边坐了下来。

    “今日怎么哭了?”

    被沈佑义这么一问,容霜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本以为那是梦里的喜极而泣,没想过现实中也一样喜不能抑,流下了泪水。

    “说出来不怕陛下笑话,今日知书给妾身从御膳房端来了碗杏仁羹,妾身吃着便想起了从前。想着想着,这眼泪就掉下来了。”

    来不及思索今日沈佑义为何这么反常,容霜立刻先想了个理由解释着。

    觉予曾经有一个非常恩爱的夫人,但那夫人身体不好,早早便去了。那个时候为了查清事情经过,她便特意伪造了一份与夫人早年经历非常像的凄惨身世。后来成功被觉予收留,才有机会查到了当时的情况。

    之后她想接近沈佑义,于是便又在觉予的面前演了一出戏,打着自强和报恩的幌子,靠着觉予的那点怜惜和念旧,被觉予打点安排进了宫,做了个杂役宫女。不过由于她没有什么家庭背景,又生得一副貌美模样,因此遭到了不少的欺负。

    再后来,她入宫做了妃嫔,圣宠多,眼红的人便是更多了。以前一些都没打眼瞧过她的妃嫔,都开始有了危机感,有不少借着自己的家世背景或者位份发难于她。借不了的,便用些背地里的招数。

    这些,在宫中已经算是人尽皆知了。甚至,是很多人饭后闲谈的乐子。

    她用这些来说,自是合情合理。

    但,沈佑义似是不上道,并没有第一时间搭话。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容霜好一会儿,像是质疑,又像是在想些什么。

    “朕还以为,是近日这宫里的谁欺负了你。”过了一会儿,他这才徐徐开了口。

    “那些妾身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妾身只要能常伴陛下身侧,其他的便都不重要。”容霜垂着眸子,轻声解释着。

    听着容霜的这番话,沈佑义毫无波澜的脸上挂上了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张广。”他轻笑了一下,随后缓缓开口道。

    “欸,奴才在。”听到沈佑义的呼唤,张广便赶紧屁颠屁颠地推门走了进来。

    “传朕旨意,封嘉嫔为嘉妃,并授协理六宫之权。这段时间,大小事宜也都由嘉妃管理。”

    沈佑义的话一出,就连张广都不免有些震惊,他可没见过晋升这么快的女子。

    “嗻,奴才这就下去办。”

    愣神了几秒后,张广才赶忙应了下来。

    “陛下……”容霜惊慌失措地看了看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甚至都有些抓狂了,她不明白自己的这句话里,到底又是哪儿说错了,让沈佑义如此行事。

    “朕不喜欢你委曲求全。”沈佑义一边悠悠说着,一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容霜的手,“什么人欺负了你,你就欺负回去,自是有朕给你担着。”

    这番话,但凡是从别人口中说出,容霜都会信上那么一点。但从沈佑义口中说出,她只觉得可怕。她不知道沈佑义又在耍什么花样,也还来不及了解方才与张广对话的这段时间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

    “妾身谢陛下……”容霜先是柔柔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快速垂下了,“陛下如此厚爱,妾身无以为报。”

    “霜儿什么时候也跟那群人一样,学会说这些场面话了?”沈佑义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那双深邃的眸子静静打量了她几秒后,意味不明地说着。

    虽然沈佑义嘴上这么说着,但神色容霜看得出还没有动怒的意思。可她如果接着那般说话,沈佑义大概率会动怒。

    “那妾身说点实在的,陛下一会儿要不要在妾身这里用午膳?”容霜抬起那双水汪汪的秋眸,语气带着些许的撒娇。

    “好。”

    事实证明,换了种方式还算受用。沈佑义晦暗不明的神色渐渐消退,有了些难得一见的愉悦。

    “知书。”

    “奴婢在。”

    听到容霜的声音,守在门外的知书赶紧推门走了进来。

    刚才她便从走出的张广口中得知了晋升的‘好消息’,她也是和当事人容霜一样,第一时间都有些摸不到头脑。如今见屋内一派和谐,她的心也算是暂时放下了些。

    “让御膳房做一个夜合虾仁、荷包里脊、文昌鸡,再做一个素汤。”容霜一边转眸再次看向沈佑义,一边柔声问道,“陛下可还有什么想吃的,妾身让御膳房备下。”

    沈佑义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的饮食习惯都悄无声息记得异常清楚的容霜,确实是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毕竟他孩童时期渴求的,不过就是母亲不再只是将自己作为夺权固权的棋子。他希望自己的母亲可以去了解了解他真正喜欢什么,而不是决定他应该喜欢什么。

    而这份无望的渴求,已经随着时间完全从他的内心消散了。因为他逐渐明白,没有所谓无价的牵绊,才是无坚不摧,才可以走到权力的最高处。只要有了权力,很多东西便是唾手可得。自己喜欢什么便去拿,再也不用依仗别人施舍。

    容霜的身份背景虽然干净,暂时查不到什么问题,但他知道容霜是得以觉予的打点才入宫的,他也大概能猜出觉予为何会帮她。若说这一切都不是她的精心策划,他可不太相信。

    之所以将她留在身边,一部分原因是只有她能显著缓解自己的头疾,另一部分原因是他想看看,容霜面具下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想到这儿,他有些讽刺地勾了勾唇。

    曾经渴求的东西,如今竟然在面前的这个女人身上体会到了。

    “就霜儿说的这些吧。”说话间,沈佑义的笑意更盛,可那双眸子却还如初,平静得让人发毛。

    “好。”容霜心中虽然有些发怵,但表面还是那副模样,冲着他温婉一笑,随后看向知书,“去备下吧。”

    “是,奴婢这就去。”

    “没想到霜儿这么了解朕。”

    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容霜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面对今日沈佑义的反常,她来不及崩溃,飞速想着一个‘得体且能他满意’的答案。

    “霜儿既有幸在陛下身边,定是要尽心竭力侍奉陛下。”

    面对容霜这番滴水不漏的话,沈佑义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淡淡挑眉笑了一下。

    而容霜不明白其中意味,只能是按下心中的不解和忐忑,佯装着灿烂的笑意侍奉着。

    不过好在剩下的时间里,沈佑义没有再弄出什么异常举止或者是送命的问题,让她游刃有余地扮演着一位温柔体贴的妃嫔。

    “娘娘,您没事吧?”

    沈佑义离开后,知书这才走了进来。

    “我没事。”容霜微微摇了摇头,“发生什么事了?”

    “今日朝堂上,摄政王将柔月楼的事呈了上去。柔月楼的老板是陈太傅的公子陈何,陛下因此彻查起了陈家。皇后自然也在彻查行列里,这段时间幽禁坤宁宫。”知书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详细说道。

    “这件事还牵连了不少其他家的势力,陛下也一并让人下去查了。想必不久,这后宫便要有新的形势局面了。”

    “柔月楼?”容霜蹙了蹙眉头。

    知书立刻明白了容霜眸中的意思,默默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得到了肯定答案,容霜不禁面露出了喜悦。她还本想着用自己的方式惩治陈何,现如今倒是不用自己出手了。

    但喜悦的同时,她也有着不少的困惑。沈之恒此举,究竟是所谓真心,还是在作秀……这有待考究。

    自从林家出事后,她便一直在派人手去查沈之恒。要说沈之恒是想借势一步步往上,他又在当上摄政王之后以病不摄政。这次也是,即使会得罪众多的势力,他还是出乎意外地选择将此事揭发。

    但要说沈之恒还是如初,她不敢说。她作为林家暗处的利器,除了林家旧主,她谁也不会相信,因为人心从来都是不可测的。更何况,是参与过当年林家事件的沈之恒。他也可以是作秀,如同杨深,做出那般天理不容的事情。

    “秋娘那边还先如旧,再借着机会查验一下。如果摄政王是真心待小姐,小姐也是自愿的……”容霜微抿了抿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定,“那我们也没有理由阻拦。”

    “就像你说的,小姐什么都忘了,也是件好事。小姐能幸福快乐地过完余生,便好。”

    说到这儿,容霜的眼眶再次湿润了。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微微仰头抑制住了泪珠从眼眶划落。

    知书看着容霜的模样,也不知怎么安慰,只能紧忙拿起一旁的帕子递了上去。

    “不用担心。”容霜似是看出了她的担忧,接过帕子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太开心了……”

    “知书明白,风林榭上下都和娘娘一样欣喜。小姐找到了,大家便都有了好好过下去的盼头。”知书顿了顿,“娘娘也是。”

    容霜闻言,只是静静地看了看知书,并未搭话。像是认同了知书的话,又像是拒绝了知书言下的请求。

    “让知书留下吧,给打打下手也好。等任务完成,咱们一起去见小姐复命。”

    “知书不想娘娘一个人背。”

    “我们一起,一定会完成任务的。”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