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梅子青时节

19

    “小姐,盒子奴婢拿来了。”

    “放那儿吧。”

    站在窗边的女子并没有回过身,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窗外的徐徐微风带动着庭院内的花瓣飘了进来,轻轻漾漾地落在了女子展开的掌心。女子垂眸望了一眼,便抬手将落瓣送回了窗外。

    “小姐,即使再担心老爷,您也得吃饭呀。”丫鬟欢儿见她的状态低沉,便忍不住劝慰道。

    “还不饿,晚一点再用吧。”

    女子缓缓从窗外的风景上收回了目光,转身走到了一旁的美人塌前坐了下来。那双美眸依旧与方才无异,还是那般从容的神情。

    因为她并不太担心。

    她心中有数,杨家即使成为弃子,也仍还存在着一些用途。

    比如,恶心沈之恒。

    而她自己,就是那发挥作用的棋子——即将嫁入王府的杨家嫡女,杨雨凝。

    所以,至少这次沈佑义还会顾及些杨家的颜面,不会要了父亲杨深的命。

    “小姐…您这些时日都瘦的不成样子了,这可不行呀……”丫鬟欢儿面色担忧地跟上前,左看看右看看地继续劝着。

    欢儿从小便跟在杨雨凝的身边伺候,所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然是非常亲近。因此,欢儿不像是别的丫鬟那般拘谨,自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杨雨凝看着她的那副有些夸张的表情,心中的阴霾消了一些,微微勾起了唇角。

    这些时日,很多事情凑到一起,她确实是没什么胃口,吃得少了些,但绝对没有像欢儿说的那般严重。

    她知道这是欢儿担心她,才这般夸大。

    “属你夸张。”她轻轻弹了一下欢儿的脑门,“不过是午膳没有用,搞得好像很多天没有用了一样。”

    “奴婢看着心疼。”

    注意到杨雨凝笑了下,欢儿这心里更不是滋味。当年之事就犹如一块石头,深深地压着杨雨凝,让她挣脱不出、解脱不了。

    当年事发后,杨雨凝与杨深的父女关系,也因此有了裂痕。杨雨凝开始变得不爱笑、不爱说话、也不爱出门。对待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如今这副模样,几乎没有了情绪波动。

    “好了,没什么大事。”杨雨凝一边摇着头说着,一边伸手拿过了欢儿刚送来的盒子,“这次的盒子是用紫檀木做的?”

    见到杨雨凝岔开话题不愿再说,欢儿便也不再劝说。

    “是的,铺子老板说,特意给小姐留的。”

    这几年,凡是到了林家那几位的生辰或是事发日期的那天,杨雨凝都会差她去铺子定制一个盒子,所以那铺子老板自然也就记住了。

    不过她也只是管购置盒子回来,至于盒子里装了什么,又放到了哪里,她也不清楚。

    “不错,陈夫人会喜欢的。”杨雨凝垂眸呢喃了一句后抬眸看向欢儿,“你下去吧,没有重要的事,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是。”欢儿点了点头,随后便挥手带走了在场的所有婢女。

    随着吱呀一声关门声,屋内陷入了寂静。

    杨雨凝静静坐在那儿又一会儿,这才深舒了一口气。随后,她从一旁的抽屉中取出了一串成色极佳的珍珠项链,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盒子之中。

    而也是这个时候,她注意到了那日她挑选项链时,因为好奇顺手买回来的皖国珍珠。

    她其实不了解这到底是不是皖国珍珠,也不清楚这是皖国的哪种珍珠,她只是注意到王珂去买了一些。所以,她就跟着买了一颗。

    这几年,她一直在观察沈之恒。

    从当年事发到现在,她但凡能接触到的,她都不放过。

    她想知道,当年之事的所有,想知道当年沈之恒究竟都做了什么。想知道,沈之恒到底是不是如同林南雨那般所说,是个正直善良之人,不会被利益权势所驱使。

    最近她接触到的,除了他买了这珠子,就是他即将迎娶坤州富商慕氏之女。

    据她所知,慕氏产业不少,在坤州当地势力及影响很大,且这慕氏之女与沈之恒颇有渊源。先是被救收留,后被沈佑义赐婚,再到沈之恒怒发冲冠为红颜检举了柔月楼……这其中种种,甚至还被百姓传为了一曲佳话。

    她已经不知道这是作秀还是真佳话。

    “阿雨,不要听也不要看。”

    她将一旁的抽屉关好,呢喃了一句。

    她曾是那段年少感情的旁观者,也是其身侧的挚友。所以她清楚,不管这件事是真还是假,都足够伤及这段感情。

    回想到这儿,她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抱着盒子起身,来到了书架前。习惯性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后,才伸手掌在书架第二隔层的下面摸了摸。

    随即,书架向右移开,露出了一个暗道。

    她没有犹豫,快步走了进去,按下了暗道墙壁上的机关。瞬时,书架开始恢复至原位,房间内的一切又归于了之前的平静。

    她定了定神,顺着暗道向内走去。

    暗道内她装了不少的灯,因此虽处地下,但却依旧通明。甚至,还有那么些温暖。

    她一路走着,最终来到了一个房门前。沉默地站定了一会儿,才轻轻拉了下一侧墙壁上的挂画。随着壁画的移动,面前的房门也随即打开,展露出了里面的场景。

    房间进入的一侧,有一个简单的木质柜子,上面按顺序摆着各式各样的精美盒子。

    “伯母,凝儿在这儿提前祝您生辰快乐。”

    她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盒子放到了下一个预留的空置位置,附身行礼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便向内继续走去。

    再往内,映入眼帘的便是林家几个人挂在墙上的画像。画像面前是一张木桌,木桌上是香案还有一坛酒以及其他一些东西。

    当年,在她被放出来后,林家便已被处决。她慌慌张张地前去乱葬岗,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人。因此,她便画了几人的画像,挂在了这里。

    她站定在桌前,熟练地拿出几根香点燃,祭拜后小心翼翼地插入了进去。

    “伯母伯父、南雨,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替你们查出真相的。”

    当年之事,她虽然还未搞清,但她清楚绝对不是外界猜测那般,是因为林家的权势过大,威胁到了沈佑义。

    她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他们杨家,就是第二个林家。沈佑义若真是惧怕这个,他们杨家不会安然无恙到今日。

    林家定然有能让沈佑义惧怕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沈佑义有没有掌控,她还没有头绪。

    但她必须要找到,这不仅是翻案的真相,也是制衡的条件。

    “也许……可以从她身上知道些什么。”

    此时,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一个人。

    常侍在沈佑义身侧,最有可能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信息。

    当今最受宠的嘉妃,容霜。

    ……

    “诶你说,照现在的趋势,咱们宫里是不是马上就要有皇子公主了?”

    “这可不好说,如今嘉妃虽盛宠,但这宫中上下无一不眼红,即使成功有孕,也不好说能成功生下……”

    “如今这般,谁敢这么做啊?这查出来,怕不是要掉脑袋!”

    “说的也是,这也许会是宫中唯一的血脉……不过,谁又能保证嘉妃盛宠会一直呢?毕竟,陛下这阴晴……”

    “诶!别说了,小心被听到掉了脑袋!”

    随着两个路过绣娘的小声议论,正在翻找东西的觉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双沉静的眸子也有了些许的波动。

    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为她庆贺还是难过。是庆贺她终于做到了自己想要的,还是难过她也到了同自己这般,只有外人觉得好的境地。

    想到这儿,他不禁垂眸自嘲地笑了笑。

    当年,其实他都清楚,容霜是故意演了一出戏接近自己的。他也知道,容霜接近自己的目的,是想要进宫。

    明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可他却还是愿意陷在那精心编制好的、有着故人之姿的梦里。他装聋作哑将其收留,又依其愿,将其送入宫中。最后又在此时,为其担忧。

    他明明比谁都清楚,但却又比谁都糊涂。

    “觉大人,找到名册了。”

    就在思绪飘乎之际,背后下属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定了定神,伸手接过名册看了看,发现其中记录的,有资历深的绣娘,也有刚进宫没多久的绣娘,数量属实不算少。

    他倒是没预想到,除了领头的总管,竟还有这么些跟着干的。这公家的地盘,还真是快成为一人的情报基地了。

    此刻,他看着手里的名册,愈发觉得沈之恒在朝堂上检举的这些人,不是被随意决定出的。也不像外界猜测那般,是因为与沈之恒有个人恩怨。

    就比如,他现在手里查的这位。

    虽在本次柔月楼事件中涉及问题不大,但顺着去查,很容易就能查到其他方面不小的问题。

    起初,通过沈之恒那日提供的在柔月楼找到的线索,确实证实了其利用职务之便,与织造司总管、柔月楼勾结,低价进用与柔月楼合作店铺的劣质针线布等材料,再以高价上报,从而赚取差价,供三方平分。

    可就在他对织造司总管审讯和调查的过程中,他发现流通的不只是这些针线布料。

    还有,情报。

    下到宫中的琐事、八卦传闻等,上到朝堂之事。

    织造司总管通过利诱等方式组织了名册上这么一群人,去打探各种消息。并根据每人上报有效信息的数量以及价值程度,对他们进行不同的嘉奖,从而让他们更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干。再之后,总管汇总消息并转交给其,再由其转交给柔月楼,从而进行获利,供他们二者进行分配。

    而柔月楼最后将信息再交给谁,已然有了推断。

    “都一一带走,不要搞太大动静。”

    觉予收回思绪,将名册递回给了手下,吩咐了下去。

    “是!”

    望着手下的几人领命离去,觉予便也不再逗留,先行离开了织造司。

    而这刚出门口,便撞见了迎面走来的杨深。

    “杨提督。”

    杨深那本是沉闷冷漠的脸庞上出现了一丝丝变化。

    “许久未见,觉侍郎愈发稳重了。”

    “那还要多谢杨提督一直以来的关照。当年如果没有杨提督的帮助和引荐,觉予连机会都不会有,更不会有今日。”

    听着觉予的这番话,杨深的眸底不禁蒙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波澜。那段过往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不受控制地涌现在了脑海中。

    许是走到了如今的境地,那波澜中参杂着释然、愧意、悲意种种……但,唯独没有悔意。

    “当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杨深沉沉眸子隐下了情绪,“觉侍郎若是没有才学能力,任凭老夫怎么推荐,陛下也不会重用。”

    “您谬赞了。”

    “这是……织造司出了什么事?”

    谈笑间,杨深抬眸看向了织造司门口的牌匾。

    “啊,前些时日,摄政王检举了柔月楼,陛下命我去查处陈家。近日差不多告一段落,陛下便命我协助查处名单上的其他人员。目前查的这位,和这织造司有关系。”觉予闻言,如实相告道。

    听到这番,杨深若有所思地挑了一下眉。

    他虽然近期一直未在京,但发生的事毕竟闹得沸沸扬扬的,他也算是有所耳闻。

    “哎,这陈太傅与老夫虽算不上友朋,但也算是多年同僚、年龄相仿的为人父母。自知这官路难行,养儿育女之难。”杨深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如今到了这个年岁,出了这么档子事,也不知道陛下会如何裁判。”

    “这次里面,除了陈何,倒是没查出陈家其他人有所问题。听陛下的意思,皇后娘娘和家亲眷属应该不会被牵连。陈太傅要承教子无方之过,不过惩处也不会过于严重,主敲打。”觉予顿了顿,“至于陈何……陛下并未向我下达旨意,说是要等所有事情皆有定论后,再进行商议。”

    成功套出觉予的话,得知了这么个消息,杨深不禁诧异地皱了皱眉。

    他搞不清楚陈相是想做什么了。

    陈相既然能让自己和家人干干净净的,自然也就能让陈何干干净净的。就即使来不及做的干净,也不应如此轻易地就全盘认了。

    能让陈相做到这份上的事情,他想不到。

    “杨提督?”觉予见他好一会儿未吱声,不禁开口唤道。

    “没事。”杨深从思绪中抽出,“老夫只是觉得有些世事无常。”

    听到这句话,觉予以为杨深是因此联想到自己,在为自己难过,所以他张了半天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

    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楚湘王未找到,杨深回宫觐见定是会遭受圣怒的。更别提,现在他还不知道此遭圣上的旨意是什么。这万一哪句话戳到了短处,就不合适了。

    “好了,时候不早了,就不耽误你查案了。等你忙完了,有时间就来府上坐坐。”

    正在觉予还默默组织语言时,杨深先开了口。

    “好。”觉予微微颔首,“杨提督邀请,我自当前去。”

    “嗯,那就这么说定了。”杨深点了点头继续道,“你忙吧,老夫就先行一步了。”

    “我送送您。”

    “不必了。你……”

    杨深停下了脚步,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觉予。似是心中有什么话想说,但却又纠结应不应该说。

    “安心查案吧。”

    最终,他还是收回了目光,淡淡留下这么一句,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