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瑜还会经常见面。就在几分钟前，她问我中午有没有空。我看了看外边阴沉的天气，回答她当然有时间。我送走上午的最后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客人，收拾好店面，拦下一辆车，到了我们常去的酒店门口，开了一间钟点房。我发微信告诉她搞定了，房间号是8812。她说她也快要下班了，预计半小时后就能到达。

    我边嚼口香糖边简单洗了个澡。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我每天都让自己在酒精和烟雾中熏染而毫不顾忌。第二天从头疼欲裂中爬起来，身上的味道还是如浸泡过河水之后的小野猪一样充满活力。等到现在，总有人提醒我要戒烟限酒养生喝粥。哪怕我每天都洗澡，身体上那因循颓唐的无趣之味也能溢满整间屋子。我不想让这样的味道被陈瑜发现。虽然我是真的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和陈瑜见面并一直保持下去，但内心的最后一点倔强还在硬撑着。我不幻想爱情，但也不希望破灭。

    毕业之后我们很久都没有见面，大概是在一年前吧，我只记得那之前刚刚下了一场大雪。这在农历二月末的小城实属罕见。之前的气温持续提升已经让一些摩登女郎穿上了薄薄的一层丝袜，勇敢的男士们脱掉外套也仅剩半袖体恤一件。这一场雪似乎把时间又拉了回去，羽绒服再次回归街头混在时尚之中，竟也没有显得多么突兀。

    我在这家酒店的门口遇到了她。那时候的我还没辞掉最后一份工作。我开车把客户送到酒店，两人正在抽烟寒暄，并准备道别的时候，陈瑜从酒店里走出来，就像前几天的那场大雪一样突如其来。

    她和我点了点头，我想问她怎么在这儿，又觉得不该问，于是也点了点头。我看她走下酒店的台阶站在路边看着手机。我赶忙和我的客户说了再见，然后赶上前去。

    那晚我们一起喝了一点酒。她说她最近特别忙。我说是不是忙得都没有时间谈恋爱。她笑着说陶然啊陶然，你还和大学时候一样。我没有再问别的。我们谈起了前几天的那场雪以及之后会出现的断崖式降温，还说起了某个明星被爆出的丑闻。

    一瓶红酒快要喝完了，她忽然问我：“陶然，你有没有发现我胖了？”

    我又自己看了看她。她好像真的也没有变化，还像大学时候一样纤瘦清秀。只不过，她以前好像很少穿衬衣，头发也变成了带卷的造型。

    “没有，你还和从前一样，至少让我心动不已。”

    “你又逗我开心。”她举起红酒杯，“万一我想变得更加成熟，想要变成另一个样子呢？”

    “那我就可以开启一段新的探索之旅啊！”

    “那你呢？有什么变化？”

    我想了想，可能我早在毕业之时就变成了另一个我。或者说，从原来的那个陶然中，分裂出了一个新的陶然。

    “我还和以前一样。以前不想上学，现在不想上班，最近正打算辞职。”

    “辞职之后呢？靠什么养家糊口？”

    “我还不好办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己做点小买卖吧。”我点了一根烟，“而且，我打算写一本小说。”

    “呦，不错啊！以后我得叫你作家陶然啦！你打算写什么？爱情小说还是侦探小说？”

    “我打算写这么一个故事。”

    在讲述我的故事之前，我又要了两瓶啤酒。

    一个男人因为心爱的女人出车祸意外身亡而陷入了无限的悲伤之中。由于当时夜色太黑，且那条路的监控正好坏掉了，他竟无从知晓是谁害得他痛不欲生。为了得到真相，他每天都在那条路上徘徊好几遍，终于在某一日，他从两个闲聊的老人口中得知，肇事者是一名有权势的官员。但是由于没有留下任何直接的证据，男人四处求告却始终无法得到公正的回应。于是，他决定自己复仇。他通过各种手段，收集到了这名官员的犯罪证据，然后将其公之于众，最后终于沉冤得雪。

    “你的这个故事，会不会太简单，太老套了？”

    “我也不知道啊，先写着看吧。”

    陈瑜忽然盯着我，眼睛里的光芒似乎要让我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夜晚被融化掉。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陶然，你一定要加油！不管故事怎么样，都要把它写出来！”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看着我的样子笑了起来：“别紧张，我只是想当你的第一个读者！”

    我们又喝掉了两瓶啤酒，陈瑜明显有些醉意了，结过账后我们一起走回酒店门口。我喝得也足够多，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发誓在那一刻，我真的什么都没想。我只是要从车里拿上我的家门钥匙，然后打车送陈瑜回家后自己再回去。

    马上就要走到车门口，陈瑜一个不小心滑了一下，我赶忙一把搂住她。是的，就像我之前讲的那个故事一样俗套的剧情。我吻了她，带着我当天最亢奋也最麻木的情绪吻了她。她也紧紧地搂住了我，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我捧起她的脸：“今晚和我在一起吧！我想陪着你！”

    她没有拒绝我，连一点犹豫都没有。我们走进房间里，我轻手轻脚的脱去她的衣服，就像为一幅绝世名画揭开它层层的面纱一样小心。她却给了我最热烈的吻，最狂野的爱抚，还有最蚀骨的呻吟。

    那晚我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却总觉得怅然若失。那晚之后我们总是见面，还约在这间酒店。我们依旧会谈论天气，谈论明星，谈论最近的一切与我们无关的事情。

    今天的陈瑜和往常一样。她穿着利落的衬衫和黑色的裙子，一进门便把厚厚的外套甩给了我。我帮她把衣服叠好，她脱一件，我叠一件，直到她晶莹的肌肤不再被任何东西包裹。我一把搂住她，把她扔在床上。她的头发顿时散乱开来，我也顺势扑在她的身上，双手在她的身上来回游走。我喜欢抚摸她的身体，那感觉就像在夏日清晨捧起一把海边的细沙一样让人迷醉。

    “陶然，你真该死！”她紧抱住我，“让我怎么也舍不得你这个坏蛋！”

    我没有回应她，我用身体来回应她，用似水缠绵和猛烈狰狞来给她最好的回应。窗外的天开始渐渐变晴朗，好像太阳才打卡上班一样。我在阳光洒满她身体的那一瞬间，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每一次的云雨之后，我们都会去楼下的肯德基点两个汉堡。她要一杯咖啡，我则会选择果汁。当我站在镜子前整理头发的时候，陈瑜赤裸着身体从后面抱住我。她的身体在颤抖，就像我们初次结合在一起的那晚一样。我身上的汗水把我们的身体粘合在一起，这一刻的呼吸好像真的同步了，一秒不快一秒不慢。

    许久之后，我转过身坏笑着对她说：“下午请个假吧，我们一起出去闲逛一会儿，然后再回来......”

    我还没有说完，她就离开了我的身体。她默默地开始穿衣服。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等我试图去把她搂入怀中的时候，发现她竟已泪眼婆娑。

    陶然，我要离开这里了。以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我要走了，去结婚，去生孩子，去过另一种生活了。

    两个月前，许公子就对我说，可能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现在，陈瑜也要离开了。也许我对她说，陈瑜你留下吧，我也想和你结婚，和你过你想要的生活，说不定局面会有所改变。可是我没有这么说，我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就像她也不能给我我要的东西一样。现在已经不是几年前，我们对着夕阳许一个愿，就以为一切梦想都能实现。

    我也开始穿衣服，穿好衣服后从背包里掏出一枚紫色的塑料宝石，把它放在陈瑜的手心里。

    “这是装饰小朋友鱼缸用的，送给你。它一文不值，却一百年都不会降解。如果你还能记得我，就留着它吧。我们还要一起吃个饭吗？”

    陈瑜握着那块塑料宝石，眼泪开始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我也不敢再看她，我怕我会真的让她留下来。我走进卫生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有些晕眩。我听到她的脚踩在高跟鞋里发出的声响，听到她拉开挎包又再次合上的声响，我知道她会打破沉默。

    “陶然，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陈瑜也走进卫生间里，她洗了一把脸，然后开始对着镜子补妆。

    “已经写完了。”

    “那为什么不给我看？”

    “有空你可以问问许公子，我把所有的内容都给他看了。”

    陈瑜转过脸看着我：“内容一定很简单很俗套吧？”

    “嗯，非常简单，非常俗套。”

    我们吃过最后一次的肯德基，用咖啡和果汁碰杯。我看她慢慢消失在车流之中，才想到我们竟没有好好地说一声保重。

    晚上，我拖着一身的迷茫和疲惫回到家里。打开我的背包想找一歌好用的打火机，却发现了一张小纸条。

    那是陈瑜留给我的最后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