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画面叫人如临现实，至少几十万大军横在山川尽头，在朦胧夜色下，军营烽火绵延，压得头顶明月都黯然失色。

    但这个视角有些奇怪。

    大明军营在视线尽头，而自己等人却在险峻群山的悬崖一角，窗外的右手方向也是同样的高山，距离此地不足三十米。

    两座悬崖相对而立。

    此地是在悬崖的隐蔽处。

    如果视角对换，从大明军营的角度看向这里，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陡峭山川，半山的隐蔽旮旯有一点点亮光。

    这是什么视角？

    怎么有点像偷窥？

    自己能看到大明军营，但大兵军营却看不到自己，就像是山里的土匪，通过山体里的简陋地洞，在眺望剿匪大军……

    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郑云也说不清楚怪异源头，但此地和大明军营之间的位置关系，似乎也是一条线索，隐隐把答案指向某个怪异方向。

    “仙爷，手居然能伸出去。”

    纪道尝试把手伸出向窗户，结果是顺畅无阻，他真的把整条手臂都探到外界，在黑漆漆的悬崖半空左右挥舞着。

    郑云眉头紧锁。

    他来这条甬道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从没发现墙上有个类似窗户的洞，按理来说，纪道不可能把手伸进墙壁里面。

    “要不我跳出去瞧瞧？”

    纪道看着窗户兴致勃勃，之前明明是在地下遗址，现在却来到了高山之上。

    这绮离诡梦真是有意思。

    还能凭空多出一条路来？

    要是自己从这悬崖跳下去，之后又会跳到啥地方？自己此刻身在水中，轻轻一跳就能悬浮空中，即便跳出去也摔不死。

    “有没有一种可能，从一开始我们就走错了方向？”郑云开始怀疑路线。

    这场鬼梦完全蒙蔽了人的认知，触感痛觉听觉视觉，全都可以篡改幻化，那空间感呢？他们真的走到了葬坑附近？

    还是说。

    自己几人在现实世界里，其实只是杵在一堵墙壁跟前，姿势就像面壁思过，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直勾勾盯着漆黑墙壁？

    那场面也挺吓人。

    几个全副武装的大活人，在漆黑诡异的遗址甬道深处，齐刷刷贴在墙壁前，对着墙壁指指点点，和被邪物附身了似得。

    要是让路过的西方探险者看到，还以为他们这几个东方考古队这就歇菜了。

    郑云也伸手探出窗外。

    纪道的手能伸出窗外，可能也是一个幻觉，在现实世界他其实连手都没抬。

    只是他觉得他抬了，并且产生了抬手的幻觉，就把这个幻觉传染给了自己。

    真的分不清了。

    但不论如何，这个悬崖是万万不能跳的，跳下去之后他们去哪呢？投奔大明军营？尝试和那些梦中的将士说说话？

    这也不是个办法。

    大明军营距离遥远，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谁也不知道他们走多远才能抵达，或许那军营就是一个背景，永远都过不去。

    “还是继续往前吧，从刚才到现在我们应该没有走上坡，现实中的位置还在塌陷湖的地下。”郑云果断做出决定。

    “行，我最后看一眼。”

    纪道抓住最后机会，居然仰躺着探出窗外，把大半个身子都伸出去，想瞧瞧这个悬崖上方有什么，动作十分危险。

    悬崖下面都看了，除了军营外黑漆漆一片，瞧不见什么东西，上面还没看呢

    而他确实看到了一个东西。

    悬崖上居然吊着一个死人，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脚就悬在窗户上沿，只要再往下半寸，郑云从窗内就能看到脚尖。

    视线往周围一扫。

    死人居然不止一个。

    整个悬崖上处处都是类似此地的窗口，处处都挂着衣衫褴褛早就风干的死人，犹如挂在山上的烂布随风摇曳。

    “怎么了？”

    郑云察觉纪道表情不对。

    “山上吊着很多死人。”纪道伸手朝上指了指，又继续道：“仙爷，这山不对劲啊，这挂死人的手法，很像是……”

    “像什么？”

    郑云也探出脑袋看了眼。

    这一看他就再也没说话。

    他们所在的悬崖上方，整个山头上全是死人，死者被扒得只剩亵衣，浑身都是伤口，用烂布悬挂在所有能挂人的地方。

    头顶这具就是典型。

    他只剩一件白色亵衣，被树杈挂得破破烂烂，布料也在风雨侵蚀中发黑，但底色是白的，在月光下还是明晃晃一片。

    这不会是给大明军营看的吧？

    上面挂了至少上百个死人，所有歪脖老树，凸起岩石，山洞壁沿，全都是相同场景，哪怕距离遥远也能看到异常。

    大自然里少有白色。

    而山上却全都是白色。

    视线尽头的大明军营，一定能看到碧绿群山间的白影，进而发现这些死尸。

    明晃晃的。

    几乎是摆明给军营看的。

    纪道的后半句话没说，但郑云却听得出意思，这挂死人的手法，很像是在挑衅大明军营，而且这股挑衅意味极其浓厚。

    这种事件在历史上也发生过。

    叛军首级高挂城头，本就是一种威慑十足的手段，但此刻却双方调转，这些受尽凌辱的死者搞不好是大明军营的将士。

    “仙爷，真的不对劲了。”

    纪道语气严肃摸摸头皮，他光秃秃的脑壳有点发凉，不知道是被悬崖间的夜风吹的，还是被这一幕搞得头皮发凉。

    “确实。”

    郑云心底也有股凉意。

    大明至少几十万大军就在远处，火光冲天气势十足，把天地都映得一片暗红，而此地居然敢当着军营的面整这一出。

    真是好大的胆量。

    但他们到底有什么底气？

    大明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到这里最多半日，此地却还在挑衅，究竟是败迹已定的狗急跳墙，还是稳操胜券的肆意羞辱？

    目前的线索不够，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种，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陡峭群山在众多神鬼险地里，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鬼梦里的场景。

    都是做梦人最害怕的。

    这幅古战场鬼梦不是纪道的梦，估计也不是鬼将的梦，更不是自己的梦，那它应该是南泽遗址里的那位‘古人"所梦。

    这个古人疑似大明将卒。

    他在大明军营从戎多少年，在东航路的断口外征战一生，不知道见过多少稀奇古怪的邪物，杀过多少模样诡异的敌人。

    自己根本想象不到，这位‘古人"经历过多少战场，见识过多少大场面。

    但他最害怕的。

    就是此刻这一场。

    只有这个古战场被鬼梦幻化，成为了这位‘古人"一生的梦魇，即便活到今天，都在鬼梦里不断重复无法解脱。

    如果从这个角度考虑，那此地就绝不是简单战场，大明也绝没有势如破竹攻下此地，甚至很可能吃过几场惨烈败仗。

    那山头上这些死人，就极有可能是敌人在挑衅大明，而且是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利用大明将卒的尸首在凌辱军营。

    想到这里。

    谁都得汗毛直竖。

    几十万大军居然在此地吃过败仗，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此地究竟有何等实力，居然能击退几十万大明的攻伐？

    “仙爷，从这种手段可以看出，此地也是大女干大恶之地，就是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人还是什么东西。”纪道低声开口。

    “继续找线索吧，小心些。”

    郑云点点头，一直探索到这里，他们都不知道，这里究竟藏着什么邪物，大明面对的敌人，到底是人还是其他物种。

    虽然悬挂尸体挑衅。

    但这不能说明什么。

    这种情况郑云以前其实见过，当初在三妖岛时，就见过海妖做出类似行为。

    那些海妖因为仇恨，在海上四处偷袭渔民，将尸体带回三妖岛吃干抹净，把头骨串在暗礁上，做出头骨礁林黑发骨滩。

    海妖有一定智慧，但不多。

    它们都能因为仇恨而学会这种泄恨方式，那此地的悬尸也未必是人类所为。

    几人继续前行。

    走廊尽头是一片台阶，像是道观景观廊的尽头，出去之后是露天山谷，宽度很狭窄，下方有陡峭石梯通往其他地方。

    从位置上推断。

    这里就是葬坑。

    葬坑里有几千腐烂木棺。

    之前那些幸存的西方探险者，就藏匿在这个葬坑的木棺之内，不断出声尖叫。

    郑云也想知道，这个葬坑在鬼梦里到底是个什么景象，于是加快脚步到坑边。

    几人一起朝下看去。

    台阶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山间悬洞，而在悬洞的岩壁上，却插着一条条木梁，横竖错落密密麻麻，把个地洞都插满了。

    这场面同样诡异。

    有些地方的风俗是，把死者安葬在悬崖上，为此会在悬崖上掏出一个个洞口用来安放棺椁，时间长了就坑洞无数。

    眼前这地洞就类似葬洞。

    同时它和现实中的葬坑几乎相同，只不过是把木棺替换成了木梁，亦或者木梁就是木棺，木梁掏空也可以安放死者。

    “仙爷，鬼梦露怯了吧？这和你描述的画面一模一样，鬼梦也黔驴技穷搞不出新样，只能照搬现实场景整这一出。”

    纪道忽然来了一句。

    他还以为鬼梦还有高招，能给他们来个猝不及防，但眼前这场景却毫无新意。

    “少说两句，提高警惕，仔细看看有没有异常，这未必是本地的鬼梦。”

    郑云纠正纪道态度。

    他们来的路上没少吃亏，走了没几步就先后遭遇纪道和鬼将的鬼梦，探索没什么进展，尽是自己人做梦害自己人。

    眼前这画面也是。

    谁知道它是谁的梦？

    它未必是南泽的鬼梦，搞不好又是一直站在身旁，看似人畜无害的鬼将所梦。

    因为现在做梦都做杂了。

    纪道梦了个阴烛台山，给鬼将变成了阴烛皮女，鬼将则梦了个枯尸，还挨了一刀，之后又是南泽古人梦到的古战场。

    连场景都已经乱了。

    完全是乱七八糟大杂烩。

    这条古韵走廊的陈设清雅，应该来自纪道的阴烛台山，路边的石棺则来自鬼将，走廊窗外的画面又来自南泽古人。

    纪道说鬼梦黔驴技穷。

    但实际上，鬼梦根本没出招，它一直都是‘因地制宜"，能幻化出什么东西，全都取决于他们自己能拼凑出个什么。

    纪道看到甬道，就梦到阴烛走廊，鬼将看到木棺，就梦到了石棺，每个人都做个梦，合力把整个鬼梦拼得危险重重。

    郑云可以肯定的说。

    此时此地的鬼梦，和之前幸存探险者遭遇过的鬼梦，完全是两个样子。

    所以谁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木梁葬坑，究竟是本地的，还是他们外地的。

    但他们还是要认真分辨。

    要是糊里糊涂的走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彻底做杂了，完全分不清边界。

    他们来的目的。

    就是寻找古战场线索。

    要是梦做杂了就没法找了。

    比如刚才，要是把窗外的古战场，和窗内的阴烛走廊勾连起来，就能轻易做出推理，悬挂死尸的敌人一定是人类。

    因为只有人类能建出这种走廊，在走廊外悬挂死尸的敌人，也只能是人。

    但实际上它们毫无关系，完全是两个梦，走廊再奢华都和悬崖上的死尸无关，可要是不知道走廊出处就容易混淆。

    这就纯玩脑子了。

    必须分清才能找到线索。

    “应该不是我的，脑子里没印象，是不是鬼爷的？”纪道侧头看向鬼将。

    “……”

    鬼将一言不发。

    它俩也挺委屈的，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但纪道总是时不时地问它们一句。

    很难不让人怀疑，纪道是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他的鬼爷不能说话？每次在关键时刻问一句，让人直接尬在原地。

    是不是给人穿小鞋呢？

    有你这么揭人短的吗？

    郑云轻叹一声，真是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天，鬼将竟然成了探索险地的最大短板，它们的存在居然成了负作用。

    鬼将无法指认它们的梦。

    那自己就分不清，眼前这个葬洞和窗外的古战场是否有关，是否是个线索。

    这还让人怎么推理？

    说句实在话，郑云现在都在开始怀疑，窗外的古战场，究竟是南泽古人梦到的古战场，还是鬼将梦到的古战场？

    此地不是只有南泽古人能梦到古战场，鬼将也是实打实的古人，甚至还是海卫镇鬼司出身，它们也可以梦出古战场。

    而且自己天天念叨古战场，对古战场好奇得不行，鬼将都看在了眼里。

    它们不能说话。

    但万一它们也想趁这个机会，给它们的仙爷，看看古战场是个什么模样呢？

    而且之前那几个幸存探险者的口供里，其实并没有提到这个窗户……

    分不清了。

    鬼将不说话就分不清。

    但它俩确实没法说话。

    郑云表情怅然轻叹一声，要是实在不行，就得把鬼将送出鬼梦之外，让它们以阴烛皮女的身份，继续陪在自己身边吧。

    哗啦。

    就在此时。

    身后突然响起动静。

    郑云几人立刻朝身后看去，在遥远的走廊尽头，出现点点手电筒的光芒。

    居然是手电筒？

    鬼梦里的手电筒，那就只能是西方探险者来了，只有他们才能梦到手电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