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家伙

第5章 OK的狗皮褥子

    OK就趴在他的身边,小主人在他身边正在背诵一首刚刚从学校学到的古诗,内容跟星星有关。OK不知道主人今天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因为平时他们两个就在自己的窝上看天空的星星,夏夜多么美妙,除了几只讨厌的蚊虫的骚扰,四周一片寂静。

    OK是刚出生不久就被爸爸抱了回来,这是他向爸爸努力争取来的礼物,兑换的筹码是期中考试全班成绩第一名。那时候农村谁家的大狗生了窝小狗是要四处说的,因为希望有缘的人家把小狗领走,减轻口粮的负担。

    OK现在快四岁了,长得健壮又勇武,它特别听小主人的话。OK的毛色为黑白两色,大人都说这样的狗厉害,爱咬人,不同于小主人的称呼,附近的人都把它叫做“老李家的花狗”。父亲也相信毛色的说法,就想把它拴起来养,但拗不过儿子的倔强,相信了儿子说要把OK教育懂事的承诺,最后终于没有让OK受委屈。OK真的懂事,来了生人也会立起耳朵来咬,只要家里人吼一声,它就耷拉着尾巴乖乖回窝去了。

    小主人要回去睡觉去了,OK把头在他的手上蹭了两下,决定自己还是窝顶上睡觉吧,窝里太闷气。它是会做梦的,梦见主人带着自己在草甸子上疯跑,草籽刮了自己一身,它都闻到青草和野花的气息,它做梦的时候身子就一抖一抖的动,像受了电击。

    主人早晨起来给鸡鸭添料的时候,没见到他的狗狗,但主人不在意它的这种临时性的失踪,因为它总爱早晨的时候出去溜达,一会儿就回来,用一只前爪挠门,小主人就会出来喂它。可是今天OK没有回来,小主人临上学的时候喊了几声,带点怒气走了。

    小主人中午放学回来的时候,小妹告诉他OK要死了,小妹的脸白白的。他赶紧去看,OK的身上全都是血,白色的皮毛上淋淋洒洒的还没有干透。小主人开始害怕了,他大声喊OKOKOK,它一动也不动,摸它,它身上很温暖,小主人隐约觉得要失去它,就哭起来,小妹也跟着哭起来,小主人想去找爸爸回来,但他上班的地方太远了,他走不到那么远的距离。

    他曾经想过下午不上学了,要最后陪着OK,如果它真的死了,他得在它身边,因为它会孤单,孤单的苦他知道,妈妈现在就一个人在医院里住院呢,她因为吃了有毒的野菜差点死了,爸爸为此骂了她,但他觉得爸爸太不讲理了,妈妈吃野菜不是因为家里没吃的么,那么点粮食几乎都被一双儿女吃了,爸爸干体力活,也要吃饱,妈妈就爱吃野菜团子,他也吃过,不好吃,不像妈妈说的那么好吃。

    最后他还是决定上学。因为爸爸的皮带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在下午只有两节课,就这两节课让幼小的他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成语。他是一路跑回家的,小妹告诉哥哥她是一直在看着OK,它还是那样。他跟OK说话,给它打了水让它快点喝水:“你出了那么多的血,怎么会不渴呢?”

    晚上爸爸下班还要先去医院去探望妈妈,回来时已经快八点了。见了OK的样子,心里就有数了,问两个孩子作业写完了么,就提了桶水给OK洗了一下,对儿子说:“被鸟枪轰了,身上好多眼儿。”他没有再说话,但儿子知道爸爸说话的脾气,不敢再问。知道OK这回定然死了。他蹲在那时又哭起来,直到爸爸喊他吃饭,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却不敢违了爸爸的话,吃了饭就洗碗,这才出来又看OK,它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呼吸急促得很,肚子一上一下地起伏。

    这一夜他几次起来去看OK,最后一次的时候四点多了,天边已经泛起了白色来。他看见OK颤抖着喝水,喝水的声音大得能够把整个院子里的鸡鸭吵醒,他感觉从来没听到过这么美妙的声音,长大后有一次看到“纶音”这个词,就想起了OK那天早晨喝水的样子。

    OK坚强地挺了过来。没用一个月,它就能奔跑如飞,小主人经常幸福地抱着它的脖子夸奖它,它就把尾巴摇得欢,扫起地上的土,迷了小主人的眼。

    大概不到一年吧,李显再也想不起来那是个什么日子,甚至连季节也模糊不清,有一天早晨妈妈发现OK躺在菜园的一棵白菜旁边死了,舌头伸出老长,嘴角边全是血沫,身上却没有一丝伤痕。它光滑皮毛上布满了七八个小圆点,没有一根毛发,那是以前的铅弹留下的伤疤。

    爸爸告诉李显,它的铅毒发作了,进了血液,把它毒死了。口气中的笃定让李显相信,爸爸早在第一次看到OK受伤的那一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为此李显恨爸爸,差不多两个月不跟爸爸说话。

    邻居知道了过来跟爸爸商量要把OK的皮剥了,因为狗皮能做褥子,冬天隔凉隔潮的。又说这花狗子的肉是可惜了,有毒呢,不敢吃的。爸爸无可无不可,妈妈不同意,她已经答应了儿子要把OK埋在菜园子里,这样它就算没有离开。邻居走的时候对爸爸说:“不行就不行吧,你家花狗的毛儿硬得很,我还怕睡在上面扎人呢。

    李显找到睡狗皮褥子的感觉了,他记得邻居的那句话,狗皮褥子扎人呢。他现在整个后背都被OK的毛扎得生疼,突然就生了邻居和爸爸的气,为什么已经埋了,还要把它的皮剥了呢,但是褥子怎么会睡在自己的身子下,他一下子醒了过来,恨自己怎么就忘了OK的好,竟然把它的皮做成了褥子呢。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王大夫这手银针可真是名不虚传呢!”

    李显张开眼睛,先是几秒钟的黑暗,然后才亮了起来,最后才感觉到自己是趴在一张床上的,又过了一分钟,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赤身裸体。

    他努力想抬起头来,但后背一阵剧痛,那疼痛又顺着后背传遍全身各处,他全身都疼,却感觉不到冷。这是在哪儿呀,OK呢,它的皮做的褥子呢?

    一只温暖的手按在他的背上,然后又是一下尖锐的刺痛。“别动别动,王大夫给你扎针刺穴呢。”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他先把混乱的思绪拉扯起来,他想找一个头,然后再捋得明白。

    “你真是好命啊,要是没遇到许老板这么善心的人,哪里还能躺在这里呢,早烧成灰喽!”

    许老板?!李显的印象里没有这个人的记忆,许老板?

    他感觉一张柔软的单子盖在自己的身上,这才觉得皮肤冰凉。他口渴得厉害,就像宿醉后的口渴,他想舒悦给自己拿点水喝,就像从前多少次一样,水温温的,正合适。他说舒悦舒悦,没人答应他。对了,舒悦改了名字了,现在叫天悦的。“为了你我才改的,我跟你要开始新的生活,完全是新的,连名字也是。”

    “天悦,天悦!”他低声呼唤她,她一定就在身边的,他病了,病得很重,她怎么可能不在他的身边呢,他有一丝不舒服,天悦都会一直陪着。

    “不要动,看碰了针!”王大夫告诉他,“一会儿就好啦!”

    没有OK,没有狗皮褥子,天悦也没有了,她从他的生命中永远消失了,在他跳楼的一瞬间,她不是告诉自己:你滚吧!

    一切都想起来了……

    天悦离开了,她要去寻找浪漫!

    公司破产了,他有一百多万的债务等着偿还!

    母亲……妈妈死了,她没死于有毒的野菜,她死于主动脉夹层。

    李显知道,什么都没有了,他连死亡的权利都没有,他又活过来了,他重生了!

    半个月后,李显已经能够架着双拐蹒跚而行,后背的疼痛好多了,除非哪个动作不对,但晚上他还是要服止痛药,他因为思念而疼痛,疼痛让他无法入睡。

    李显能够活下来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自己救了自己,一个是别人救了他。

    跳楼时他没有看地面情况,因为他以为自己不会跳的,他只是想找到刺激的感觉。他次要落地的时候,一群遛弯的老人恰巧经过,而他几乎就要砸在其中一个老人的身上,他本能地伸出双臂推开了老者,巨大的冲击力把老推出几米远。而正是这一推,使李显下堕的力量横向散开了,他本来竖立的身体变成了横向,那台发出大功率的摩托车撞在他的后背上,让他胸椎受到了伤害,但正是李显的一推,也让那个恰巧在他身下的老人躲过了摩托车的撞击,否则将是致命的。

    当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大声道:“真是个幸运的家伙!”李显没有听到,他那时候昏过去了。

    那个被李显无意推开的老人就是这个小区中的一个普通的老人。老人有一个儿子,他的儿子是本市最高档私立医院的院长,院长名字叫许大利。感于李显救了老父的性命,许大利动用了医院的最高明的骨科医生和最先进的康复设备,并在外地请来了一位针灸专家来为李显进行了完美的治疗,治疗的费用在老人的坚持下全部由许大利来支付。李显得以重生了。

    差不多四个月,李显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状态。小妹照顾了他一个多月,之后他坚决拒绝她的帮助。他回到了母亲的旧房子,小妹曾经给过他钥匙的。他每天蜗居在母亲的卧室里,只靠呼吸来度过每一天,他无法再思念天悦,因为那种思念会把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撕开,那种疼痛是比胸椎受到损伤还要厉害的。

    我们都一样,无法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忘却,我们只有留下一块空地,把她或者他装在里面,掩盖好,然后再也不去打开。

    李显跳楼引起了短暂的轰动。但没有公共信息报道这件事,他不值得浪费公共资源,许多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无外乎一句话:负债自杀。公司的高层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过他,商界的朋友没有一个人来慰问过他,他过时了,被这个节奏快得吓人的时代抛弃了。

    刘天悦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消息,但是她没来过。他完成了她的心愿:你滚吧!大骗子!

    来看望他次数最多的是李书。李书第一次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搬回了母亲的房子,原来租给他房子的房主对李显抱有相当大的敌意,因为他,房子再也不好租了,到底在退还的租金里扣留了一笔损失费才算做罢。

    如果李书对李显愚蠢幼稚的行为有想法的话,那么她掩饰得很好。第一次见到躺在床上的李显时,她的神态与平时没什么不同,李显也不会在意这些,他心如槁木,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把自己小心翼翼又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谁也无法伤害他。

    第一次李书是以送退回租金的名义来的,后来就没有名义,每次来都会带点小东西,一支花,或者一本书,还有一次她带来了自己养的一只猫,猫的名字叫兰雅。

    有时候李书会带着他出来走走,但李显只把自己局限在小区里,走到小区的大门时,他会远远地绕开。李书对他怪异的做法不以为意,他爱怎样就怎样。

    “郭副总现在是总经理了。”有一次她告诉李显,“孙副总到下面一个部门当分部经理去了。”“公司的债务政府出面承担了一部分,以后以利税的形式冲抵。”“你的债务要等你去公司再商量怎么偿还,如果你同意的话,你那5%的股份政府也想购买过去,但股份不会太高,你的债务额度会有所降低,不过仍然会超过一百万。”

    对这些话李显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他没有力气来思考。但是债务将是个问题,一百万,他到哪里去找这一百万呢?“再说吧。”他告诉李书,再说吧。

    这几个月李显几乎不买东西,吃的大多数是小妹给他送过来,后来就养成了习惯,每周小妹就让丈夫或者儿子送过来,每次都是一堆,从蔬菜到水果,从馒头到熟食。李显只是机械的吃,以前他对饮食是有要求的,天悦把他的口味调得很高,要每天喝两杯手冲的咖啡,晚上睡觉前要喝一杯法国红酒,每天至少吃两种水果,加上自己有跑步的习惯,虽然50多岁了,但李显很健康,他只在两鬓有一些白发。现在他瘦得吓人,小妹说他像父亲死前那几年的样子,他照了镜子看看,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像父亲,越老越像,越瘦越像。

    他的手机是整日关机的。李书每次来都帮他把手机充上电,充电的时候手机会自动开机,但李书离开后李显就又把它关掉,他偶尔会读一会儿书,说读一会儿是因为他坚持不了多久,大概十五分钟,最多了,然后他就躺下来发呆,头脑的思想是管不住的,什么都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每次一跳出那个名字他就赶紧躲开,然后再把头蒙上,直到呼吸不顺畅了为止。

    李书给带来了公司的一纸通知,要求他在某天几点到公司参加债务会议。这算是公司正式的摊牌了,所谓的“秋后算账”吧。他让李书转告公司的郭总经理,他因健康原因缺席,最终的结果他会签字,但是现在他没钱还债。李书知道他没钱,但是其他的人呢,谁会相信他没钱呢。

    李书担心自己送通知这件事会让李显觉得自己来看望他是因为公司委派的,第二天就又来了。正是夏季,李书穿得单薄,胸前高耸,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道,天悦也爱洒香水,自己每次干洗完的套装她都要洒上一些男士香水,说是有股干洗剂的味道。李书来的时候他正在端着书发呆,笑了一下说:“唉,你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许院长的,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啊。”李书现在不叫他李总了,但也不喊他名字,就喊“唉”,跟他说话的时候也不像从前那么拘谨,随便一些了。

    李书的提醒让李显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许院长甚至还亲自来过一趟,带着老父亲探望他呢。当时李显还需要卧床休息的阶段,想起身道谢却被老人按住了。是啊,得去拜谢一下的。不能空手吧,带些什么好呢,许大利的社会地位高得很,据说市里的主要领导及有钱人几乎都在他们医院体检,有些高端的手术也在那里做,许大利手眼可谓通天啊,什么东西能入了他的眼呢,再说太贵重的礼物李显也买不起啊。

    “依我说呢,不如直接给他们医院送一面锦旗,俗气是俗气点,但更有作用。”李书知道他的心理,就建议。李显琢磨了一下,觉得挺有道理,说:“那就再给骨科的护士们每人再送一枝花吧,多少算是一份心意。”李书点点头,问哪天去,李显看了看外面的天气,说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李书就笑着说了句好像在定结婚的日子,李显也笑了,他的笑出自自然,就像笑天悦做了蠢事时一样。

    李书是吃了年饭来看望她的。她仍然在公司里,大概还在当秘书吧,李显也没问,她也不说。她知道李显中午又没吃午饭,就说看完了许院长你陪我出去吃点东西,我请客。李显承她看顾自己的情,点点头同意了。

    因为好久没出去了,他内心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害怕的感觉来。李书一边开车一边跟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他也随口应付,但今天说的话不少了,不爱说话是他的毛病之一,有了这次变故之后,他快成哑巴了。

    锦旗上的内容是李显随口编的:以仁心悬壶济世、凭高德待患如亲。李书说不错不错,交了二百块钱,制作很快。两人又到花市来买花,问李显买什么花,多少枝。李显哪里懂这个,原来他只给天悦送过花的,到了花店只挑好看的买,天悦笑他不懂花语。他就问李书送什么花合适,听说有花语的。

    李书笑了,说康乃馨就挺好,只要不是白色的就行。自己就随手抽出一枝花来闻,李显认识玫瑰的,知道玫瑰代表爱情。买了十只金黄色的康乃馨,李书付了钱刚要走,李显就抽出来一只给她,说其中有只是送给她的,李书愣了一下,脸有些红晕上来,说了声谢谢,又说真美。

    上了车两人都不自在起来,李显后悔送花的举动,太过冒失了,他是真心感谢她这段时间的探望。除了她,没人来过,天悦甚至连个信息都没有发。你滚吧!

    许院长热情接待两个人的到来,最后还亲自带他们来到骨科,又安排全体合影,说是要放大照片挂在墙上。李显就知道李书提议送锦旗的方法是对的,他以前用李书做秘书,纯粹是觉得她细致干净,没想到这个女人还很善解人意的。

    回来的路上李显就问她想吃什么。李书说听她的吧,既然你请客我可得好好犒劳自己一下,跟了你这么多年连一顿饭都没吃过你的,亏死了。这话里就带出几分亲密来,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是啊,李显暗自算了一下,大概四年了吧。

    结果是两人在路边的苍蝇馆子吃了一顿麻辣烫。李显知道天悦特别爱吃的,但他一点也不喜欢,有时她张罗李显就去,最后往往是跟着李显,让他拿吃的主意,她从来没有为此抱怨过自己的。现在想想,连吃一顿麻辣烫的愿望自己都没给她实现,后悔死了。

    李显要结单的时候,李书说算了吧,今儿个你能陪我吃顿爱吃的就已经有功了,可不敢劳动你总经理亲自买单。李显就没有下文了。她给他做了四年多的秘书,为自己做了不少事的,在公司里生活中大小事务基本都是李书安排,细致周到,体贴入微,以前他从来没为此感到应该好好谢谢眼前的这个女人。

    因此当李书说想在这条小街上走走时,李显答应了,但如织的人流让他感到十分不自在,李显的性格本来就喜欢安静独处,他是呆不得人多的地方,时间久点就会感觉头疼。他有好多年没有走过这样的小街了,微微发热的夏风透过小巷吹过来,李显有些热,他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李书随手接了过去,自然而然,毫不做作,以前在公司里一直都这样,李显没觉得有什么,今天感觉不一样。

    路边的小店商品大多是各种各样的摆设,李书经常拿起来看看又放下,却没买一件。快到小街尽头时路边是一家彩票店,李书说了句你等等就独自进去了,一会出来时手里捏着两张彩票说:“你一张我一张,不论谁中了奖都要给对方一半奖金的。”这是个游戏,天悦以前也做过的,不过说的话不一样,天悦从来不会说中了奖你一半我一半,天悦说:“老公,中了奖全都是我的,因为你的也是我的,对不对?”李显笑着告诉她是是,全都是你的。

    李书把一张彩票塞进自己胳膊上李显的衣服兜里,说附近还有一家书店的,人不多,咱们到那儿去凉快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