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家伙

第1章 不要这样,我不值得

    接下来的一个月李书只来过一次。李显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如果李书一周来个一两次,就像前几个月那样,李显反倒感觉有些为难了。因为上次两个人一同去回谢许院长后,李显自己觉得似乎与李书的关系有点近。

    而李显不想这样。他担心自己被伤害,他被伤害怕了。

    不对,他是担心李书会受到自己的伤害,就像他曾经伤害过天悦那样。这十多年来,他就像在执行一个计划,每天只一点点,一丝丝地伤害天悦,让天悦感觉不到自己在被伤害,直到有一天她清醒过来,认识到李显正在利用她对他的爱来伤害她,然后毅然地转身离开,投入到另一个人的怀抱。他一点点一丝丝投出的伤害最终汇成了巨大的洪流反弹回来给他致命一击。他感觉到伤害带来的痛苦,那比皮肉上的痛苦疼一百倍,就像……就像OK当年被鸟枪伤害过一样痛苦。

    他不想再要这种痛入内心深处的伤害了。他也不想再去伤害谁,李显当然没有意识到这十年来自己独断专行、自我中心的做法是一种伤害,他不是故意的,他怎么可能去伤害他最爱的女人呢,何况那个女人曾经为了他而结束的短暂的婚姻呢。李显突然在床上颤抖起来,他突然想起来,天悦从来没向他说过离婚那段艰难又委屈的过程,她为什么不说呢?她应该告诉他的呀,她不是应该倾倒在他的怀里哭泣着倾诉自己有多么的委屈和痛苦么,为了他,她究竟承受了多少啊!那么娇小柔弱,她多么需要他的慰藉啊!

    天悦天悦,你应该告诉我的呀,应该告诉我的呀……

    李显已经接近痊愈的伤口再次裂开了,他把得死死地抓住床单,为自己的愚蠢、自己的无情、自己看似光明正大的爱后悔得肝肠寸断。

    天悦呀天悦呀天悦呀……

    你滚吧你滚吧你滚吧……

    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你滚吧大骗子……

    李显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流出来,顺着脸颊,沿着耳根,如同泉水般的汹涌而出。他几十年不流泪了,他以为自己剩下的人生都不会再流泪,他以为自己忘记流泪的本领了。

    是他,不可一世的一家公司的总经理把自己最爱的女人赶走了,他甚至还在短信里骂她是婊子,道德沦丧。而天悦只说你滚吧,他就感觉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了。现在他明白了,他最害怕的伤害是女人对男人自尊的伤害,那个女人对他多么地千依百顺。

    这些年来他从发改委到手创的顾问公司,再到电缆厂,哪里不是傲视群雄,哪个商场上的对手不知道他李显的作战本领,他善于用阳谋来打败对手的诡计,以此博得了对手的尊重,同行的佩服。这些商场上的男人们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电缆厂两年不景气的经营他李显都没放在心上,他仍然有计划,他知道这次打击不小,但他仍然有计划,他有七分的把握能够让公司起死回生,那时候所有的高管都将拜服在他李显的脚下,所有的元老都会亲自给他把盏。

    他在商场上的连年征战让他练就了一双洞穿一切诡计的眼睛,天悦跟他耍性子,用浅薄的手法来让自己顺着她的计划执行,那怎么可能,对于她的花招他甚至不屑于揭穿,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宽容,更不是爱,那是稳操胜券者的骄傲!

    他还在一场场的胜利中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铠甲,这铠甲如此坚固,以致于连天悦对他的爱都融不进去,他冷漠的地接受着她的爱,十年来一直如此,天悦那些只为他精心编织的爱都被他的铠甲轻轻的弹回去了,无影无踪,而他自认为对天悦的爱就是给她钱。

    给你钱给你钱给你钱,来爱我来爱我来爱我。

    当他连钱都舍不得的时候,天悦从他那里还能得到什么呢?什么也得不到!

    一次看似巧合的幸运才是对他——李显——这个不可一世的雄心勃勃的冷漠无情愚蠢无比的家伙最大的伤害,伤害不是攻击他的肉体,而是针对他的灵魂,命运带着嘲讽的微笑轻轻地揭开了掩盖的真相,让他在此时认清了自己灵魂的丑陋。

    李显又想死了。他受不了这种审判!

    “我是个罪人!”

    泪水停下来了,泪水中的盐分让他的脸皮紧绷绷的难受,但这算什么,“你知道我一个人哭过多少次了!你知道我要哭多久!我多希望你来请求我的原谅!你——滚——吧!”

    人多有趣啊,珍贵的被自己拥有得久了,就贬值了。但一旦珍贵失去了,他就无限地夸大自己当时的珍重,而对于珍贵失去的原因却选择视而不见!

    这天妹夫照例来给他送食物,妹夫是个不善言语的人,身材又高又瘦,人显得更黑了。他是开大型货车的,小妹家原来有过一台,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卖掉了。李显当时是来看望母亲的时候听说小妹家要卖车的事情,“活儿不多,跑一个来回一个礼拜的,也不挣什么钱。”李显当时就想在公司给小妹家的车安排一个固定的活儿,旱涝保收。可是回到公司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等想起来后小妹的车已经卖掉了。李显是那种特别不愿意买好的人,就没把自己当初的想法说给小妹听,他是个重视实践的人,因此工作才如此出色。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在天悦那里不够重视承诺,他知道画个饼就能让她高兴好一阵子,过得久了她就忘了。

    她忘记了么?就像如今忘记他李显一样,一下子就全部割舍掉了,连他重伤都没来看看他。

    他让妹夫进屋,妹夫却说车场有活在等着他卸车呢,才知道妹夫是刚刚出了车回来,那他一个星期没回家了。妹夫犹豫了一会儿,说:“大哥,后天……后天是李敏的生日。”就嗫嚅着不再说了,李显连忙说:“好好,后天我一准到。”妹夫如释重负,笑了一下就走。

    小妹的生日,他一定要去的。不说她这几个月对自己的照顾,只说父亲走后这么多年来,都是小妹在陪伴母亲,大事小情都指望不上李显的,往往是事情完了,李显才会知道,他就抱怨小妹不早点告诉他。小妹总那句话:“妈不让告诉你,说你忙的。”又说大哥是个名人,哪能被小事缠住了,多少大事还得大哥做主呢。

    还有呢,母亲走后,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兄妹两个最亲了,以前他以为天悦跟他最亲的。天悦无数次问过李显在他心里谁最重要,每次李显都告诉她当然是她,必须是她,天悦听了就心满意足。

    如今呢,只剩兄妹俩了。小妹的生日是个重要的日子,怎么能不去呢,以前从来没去过的。他只记得母亲的生日,小妹好像是属牛的,但生日他不记得了。他就满屋找手机,想看看后天是农历几号,然后通过小妹的属相来推算她今年该多大岁数了。

    手机找到了,但是电池一点电也没有。原来都是李书来给他的手机充电的,可是她都多久没来了呀,李显不知道应该给小妹送个什么礼物才合适,这些事情李书做得最好了。

    李显心里不想让李书来。因为他怕再次受到那种伤害,一次就足够了,刻骨铭心啊。

    不对不对不对,是他不想伤害李书,他不要伤害她,不伤害不伤害不伤害。可是他哪里有伤害到李书的机会呢,李书跟自己是什么关系,曾经有过的工作上的关系现在早就不复存在了。

    那她不时地来看他,为什么呢?因为她给他当过秘书,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因为她……不可能!李显把最后一个想法狠狠排除掉,怎么可能!李书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何况他李显现在跟公司一点干系都没有了,除了债务!

    债务是个问题。李书第二次信使的身份就是代表公司正式送来《结清欠款协议》,李显一秒都没犹豫就签了名字,他甚至都没看最终的欠款额度。李书告诉他,最终的欠款为:壹佰壹拾叁萬。

    他必须在今年年底前结清欠款,否则将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冻结他个人名下所有的资产。他没有告诉李书这笔债务他还不了,他一无所有,因为李书知道他的财务情况。按照规定公司每两年是要向董事会报送一次个人国内资产情况表的。他的资产情况表完全由李书来负责,李书不清楚的地方他就让她带着自己的身份证去查。对于跟钱有关的事情,李显从来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只在于征服。

    李书第一次填写完他的财务报表后很吃惊,再三核对后才跟李显说:“李总,您个人的财务情况不乐观啊。”李显当时只是笑了笑,以他在公司持有的股份,他应该有300-500万的存款。李显最大的投资是买了一套别墅,花了差不多200万。

    现在李显一无所有,包括曾经征服过的女人也决绝离开。

    李书告诉他在给予结清时间上公司还是给了他很宽裕的时间。听说郭总孙副总在签完协议的第二天就结清了。公司的人也知道他的经济情况了么,以他对公司这些人的了解,他们绝不会相信李显如今几乎是分文没有的。如果他拖欠时间久了,难免又会生出许多小道消息来,他曾经特别重视自己的名誉,他喜欢的是阳谋,想要光明正大地运用阳谋,名声比什么都珍贵。

    但无论公司出于什么考虑给他如此宽泛的还款时间,他都无法偿还,年底前不行,明年年底也不行。李显毫不在意,虽然他的铠甲如今已经是漏洞百出,那有什么关系,他把最珍贵的都丢弃了,还在乎名誉么,最多获得一个“老赖”的称号罢了。

    老赖老赖老赖,你滚吧你滚吧你滚吧,滚回到你的铠甲里去吧。

    李显在混乱的思绪中睡着了。最近这几个月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原来他多整洁啊,可现在他能够几天不洗漱的,胡子老长,原来两鬓斑白已经蔓延到差不多全部的头发,头发也一样长,乱糟糟地像没有人打理的菜园子;他甚至可以不换上睡衣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躺在床上,一忽清醒一忽又进入梦里,在梦里他可以给OK背诵他新学到的古诗,古诗的内容跟星星有关,OK有些不耐烦他的唠叨,但只好打着哈欠忍耐,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OK对他能够忍耐了。

    这次没有OK,陪伴他的是李书,他们两个在小巷里散步,天有些热。他想问李书给小妹买什么生日礼物才好,没等他开口,李书就进到彩票店里去买了两张彩票出来,她笑着说:一张你的,一张我的,不管谁中了奖,资金都要平分。李显听到她的话就笑了,告诉她自己的女朋友也这么做过,但是她比你贪心,她是全都要的。李书是知道他有女朋友的,但从来没有见过。她就把彩票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好香,好美。李显惊诧地看着她手里的那张彩票瞬间化成了一枝金黄色的康乃馨。听见李书说:“你有女朋友吗?她漂不漂亮?”

    李显想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有女朋友呢,我不是托你给她买过好多东西么,我不是每逢过节日的时候都咨询你送她什么好么,记得我还托你给她买过一个跟你一样的暖手宝的,她感动的得哭了。女人女人,你的名字叫感性,那么感性,难怪你们容易受到男人的伤害,你们多么轻易被打动啊,那个25元的小东西,那个全部是简单便宜电子元件构成的小东西实际价值可能只有几元钱,为它哭,你们女人太傻了。

    李显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厉害了。屋子里没开灯,一片漆黑,他想坐起来,脸上有流过泪的感觉,紧绷绷的,他哭了么?

    “你醒啦!”李书轻柔地问他。“我看见门没关就做主进来了,你睡觉呢,这个点儿了你还睡觉,晚上还睡得着吗?”

    李显摸索着打开灯,母亲卧室里的灯是昏黄的,她用了多少年了,母亲不喜欢现在那种明亮晃眼的灯,她还在用几十年前的那种白炽灯泡。李显也喜欢,他觉得这种昏黄的灯光很柔软,给他家的感觉。李书就站在写字台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写字台有五十年了吧,他小的时候父亲自己亲手打的,“纯实木的,结实得狠,再用五十年也不会坏。”母亲这样的评价它。其实当初搬到这个小区来的时候,李显是有钱给他们换一套家具的,但父亲不同意,母亲听父亲的,也说老物件摆在屋里没有陌生感。李显知道母亲爱看书,她经常坐在写字台前读书,戴着老花镜。他爱看书的习惯其实是母亲培养出来的,母亲给他买的第一本书是《愚公移山》。

    “没开灯你怎么看书?”

    “没看书啊,我只是想闻闻它们,老书本上的油墨味道可真香。”李显就想起来梦里她闻那枝彩票变成的花的情景,心里一动,打开了灵魂上的伤口,他呻吟了一声。

    李书赶紧问怎么了你,李显说没关系,刚才起来可能抻着后背了,现在好多了。他想问她你怎么好久没来了,却没说出来。

    “我出差了,刚回来。就想着来看看你怎么样?”

    哦,李书出差了,所以她好久不来看他了。她是秘书,她出差是陪着哪一位领导出差么,李显做总经理的时候也经常出差的,但从来都没有带过李书,那怎么可以,人家是个没结婚的漂亮女人呢。李显在这方面对自己要求严格的很。他只在天悦面前才显得放肆,两个人在亲热的时候李显就经常被天悦逗引放得开,能痛快享受生活的馈赠。

    “谢谢你,出差很辛苦的,早点回去休息吧。”

    李书端详了他半天,见他这些日子又把自己造害成这个样子,心里一阵疼,就扑上来一下抱住了他,竟然在他怀里哭了起来,一抽一抽地哭,她比天悦高一些,差不多到李显的鼻子那么高。李显就闻得到她头发里氤氲出来的洗发水的香味,这种味道很陌生。天悦试过好多种洗发水,才让李显满意那种味道,十多年来天悦从来没换过洗发水的牌子。“唉呀烦死了,这个洗发水把我的头发弄得全都开叉了,我要换个牌子!”

    一直到她离开他,她都没有换过,现在她应该换了吧。

    李显等李书停止哭泣后,才把她轻轻推开,然后退了一步坐在床上。“不要这样,”他说,“李书,你不要这样,我不值得。”

    李书在灯下用眼睛狠狠地看着李显。李显被她盯得难过,却不敢直视她,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回去吧,再也不要来了。我不需要你,我能照顾好自己的。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怜悯我!”

    李书轻轻地把母亲的书插回书架,然后用手抚了抚其它的书。书架上大多数的书比她的年纪还要大。然后她快速地拿起自己的衣服离开,像以往一样,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李显实践了自己的承诺,他来给小妹过生日。生日就在家里过,在李显的印象里,家里人从来都是在家里过生日的。母亲75岁生日的时候李显有过想给她风光办次寿辰的想法,但母亲坚决不同意,理由是父亲已经瘫在了床上,咱们出去过生日,把他一个放在家里她不放心的。

    李显自己做主给小妹买了一个手链,重量很轻,花了他差不多两千块。相对李显手里现在可怜的现金,这算是巨大的花费了。他给天悦买过此类的礼物,但天悦对手饰不感兴趣,多重的都不感兴趣。她几乎不戴这些东西,“太累赘啦!让人不自由!”

    现在她终于拥有了渴望已久的自由,还有最爱的浪漫。

    小妹说什么也不收这个礼物,说必须退回去。小妹手里有积蓄的,但她有个儿子呢,再过个七八年就得结婚了。李显把手链往桌子上一放,告诉她发票都都撕了,怎么退,有本事你自己去退。小妹眼睛就红了,说大哥我收下了,这是大哥给我的,我现在就要戴上。佳明过来帮母亲戴上手链,小妹的手腕好细,手链长出了一大块,李显猜测如果小妹把手垂下来的话手链会掉下来。

    妹夫要陪李显喝两杯,李显说行,少喝点。小妹说就他那个酒量大哥尽管放心,就差闻到酒就醉了。佳明说不用闻,看看就倒了,几个人听了都笑起来。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李显比平时兴奋得多,他的话就多起来,但话题只绕着父母说,都是回忆。不知怎么就说起OK来,小妹问:“大哥,后来的那个OK,就是全身都是黑色的那只,你还记得吗?”

    李显想了半天想起来了,是的,后来爸爸又给他抱回来一只狗,一身乌黑的短毛,只尾巴尖上有一撮白色。邻居又说尾巴尖上沾白,死人不用埋。母亲就有些不想要,邻居不是乱说的,村里人真的都很看重狗的颜色的。

    妹夫知道OK的事,就岔开话题怕他伤心。举杯跟他喝了一口,问以后有什么打算。小妹见丈夫这么不会选话题,气得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李显倒不在意,男人之间这么直接问话也只有关系亲密的或者是亲人,他想了半天,酒精的作用越来越强,他本就不擅长饮酒,又好久不喝酒,身体虚得更不担酒了。

    “还没具体地想呢,再说吧,反正年纪也大了,干什么都有点来不及啦!”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年纪。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年纪大,现实是如果他还在发改委工作的话,再有几年就退休了,如今的年纪也有可能要求他提前隐退的。那有什么可干的,颐养天年吧,或者都能够哄孙子了吧。

    他如今连个女人都没有,他以为获得了一切,其实什么都没有,或者说短暂的拥有过,然后再失去。短暂吗?十多年啊,这么长的时间他能做多少事情啊,为天悦,为父母,为小妹一家,可他几乎什么都没做过,小妹的生日具体日子他都不知道。

    小妹看出了大哥眼里的伤感。说:“大哥,你啥也别干了,就在家好好休养吧,这么多年为那个公司出了多少力,结果还不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就让佳明给大舅去拿一罐冰镇的可乐来解解酒。

    “她什么都知道!”李显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

    “大哥,真的,我能养得起你,你啥也不用干,爸妈都不在了,你现在就是爸妈了,大哥我们养得起你!”

    李显眼泪刷地下来了,他是怎么了,不是不会哭了么,怎么像个女人似的这么感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