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家伙

第2章 欧阳长鸿回来了!

    夕阳将天边的灰云度上了一条又红又金的边际,疏落的余晖洒落在这片面积无比巨大的草地上。公墓远离喧嚣,宁静肃穆,周围高大的树木如同一个个高大的注视者在俯看逝者,一条蜿蜒的小路穿梭其间。五彩落叶铺满了神圣安详的土地,风偶尔会吹动着枯黄的树叶在空中旋舞,秋风里已经明显带着凉意,草丛中便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低声诉说着关于逝去与永恒的故事。

    李显坐在一块刚整理过的墓碑前,这里安葬着他心爱的妻子——秀娟,她在两个月前匆匆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孤老的母亲,离开了深爱着她的男人。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平简介,还有一张清秀的照片。照片中的秀娟笑得温婉可人。

    李显缓缓地跪了下来,动作迟钝,两个月让这个打不败的男人似乎老了十岁。他将手中的一束白色百合花轻放在墓碑前。白花的芬芳与秋天的萧条交织在一起,演绎出难以言喻的哀愁。泪水从他的脸上滑下来,滴到冰凉的墓碑基座上,朦胧的目光中盛满了对妻子的思念和悲伤。

    “秀娟,你走了这些天,家里变得好空旷。每次回家,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看不到你在桌边等我,你知道我多寂寞。我知道你一直担心我一个人,我在学习如何面对孤独,我曾经以为自己习惯了孤独,如果不是遇到你,我甚至不知道孤独是那么可怕。我正在学习如何承担剩下的生活。”声音哽咽,如泣如诉。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来这里为你的父亲扫墓,来为你故去的丈夫扫墓。我们还在附近散步,你说这里风景好,空气新鲜。没想到,现在你却抛下我,永远把自己留在了这里。”李显的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遗憾与不舍。“我会继续前行,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了,秀娟,我太累了,有点挣扎不动了。你常说生活有意义,我其实早就知道你在安慰我,因为你懂我,我早就意识到生命是无意义的。”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周围变得越来越暗。他站起身,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眼中闪烁的泪光在微弱的晖光下显得格外亮。

    “天悦的离开让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很多人,包括我的妹妹都曾经以为她是个凉薄的女人。其实她们都错了,真正迫使天悦离开我的正是我自己,是我的自负和自私让天悦再也感受不到被爱的幸福,她才离开的。不是所有的打击都会使人消沉,那一系列的失败使我对生命、对人生、对一切都重新认识,我生出了许多的感悟。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远处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踽踽而行,应该是守墓人在打扫卫生了,他提着一个不太亮的提灯,正在向李显的方向走来。

    “还有一点就是我觉得身边不能再有女人了。在我身边的女人都会受到伤害。不仅仅是刘天悦,还有母亲、小妹,这些年我个人一直在打造着英雄的形象,我自以为的英雄的形象,我努力要为身边的人创造最好的生活,可是我却忽略了她们真正的需要。母亲在最需要我的时候,小妹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她们的身边。实际上很可笑,在我被人家踢出来的时候,几乎一贫如洗,如果没有小妹的帮助我甚至无法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这几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一个人生活,我已经习惯了孤独和寂寞,而且我很高兴能自己一个人生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有义务要为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于是我绞尽脑汁创造财富,我很高兴有机会能够帮助小妹一家人过上了平安的日子,这也使也有了胆量来看望逝去的父母。”

    扫墓人越走越近,他应该是发现了李显的存在,停下来等待。李显猜测他不会对自己这么晚了还呆在这里感到吃惊,他应该是那种早已经习惯了一切的人。

    “说起来可笑,你一直担心的那个女人叫秦时玥,她是我在一个雨夜里捡回来的女人。我知道她爱上我了,但她的爱来自于她受到的伤害,她被最爱的人伤害了,这种应急创伤需要有人来及时填补,但我不能,我不需要女人,因为她同样会受到我的伤害,谁也躲不开这个魔咒。在她之前是我的前秘书李书,她爱了我好多年,而我竟然丝毫也没有觉察到,就从这一点来说,她就很厉害,是不是?”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显把手机的灯光打开,照出狭窄的一片明亮来,反而将周围衬托得更加黑暗。他已经看不清远处扫墓人的身影,他甚至都不确定那个人是否还在那里。

    他缓缓蹲下身子,又伸出手抚摸着秀娟的照片,她温婉地朝他笑着,目光穿透黑夜,射入李显的心里。

    “后来,你来了。你不像李书那样用计谋来爱我,也不像秦时玥那样疯狂地来爱我,更不像那个小周玲,用她稚嫩的感情来找爱。你就是爱我,用耐心、柔情,还有无需任何回报的温情来爱我,秀娟,你把我慢慢融化了,你像自然的风一样走进了我的心里,我对你的接纳也是自然的,一切都像是我们应该那样的来爱。你让我重新认识到生命的珍贵,让我品尝到了感情的甜美,也让我恢复了对人生的信心。可是你却突然离开了,秀娟,再有两天我们就要结婚了,你多向往啊!秀娟,秀娟,你让我如何再生活下去呢?”

    李显转过身,缓缓走出墓地,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而缓慢,仿佛背负了所有的记忆与岁月。李显知道,自此以后,不论季节怎样变迁,风雨如何来临,都不再是一个人的季节。

    而生活,不论怎样艰难,也要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能与她在天国重逢。

    “天哪!什么时候的事?”秦时玥才知道李显的尚未过门的妻子死了。

    “你们两个真是断了联系啦!”欧阳苑显得比她还要吃惊,“什么时候断的,咋就断了呢,快跟我说说……”欧阳苑虽然身为一个大型集团的董事长,终究还逃脱不掉是个女人。

    “人家都快结婚了,我还跟他联系,我咋就那么贱呢!”秦时玥有些着急知道秀娟的事情,“快跟我说说秀娟的事儿,是突发了什么病么,唉!我可真是一点都不知道,人怎么这样脆弱的。”

    欧阳见她真的着急,听她知道女人的名字叫秀娟更加吃惊,就把自己知道的实情一一都说了。秦时玥听完了一声不出,一个人就瘫在了沙发上,半晌才喃喃道:“这个李显,咋就这么命苦呢!”身子突然翻转过去,趴在那里哭起来,把欧阳苑弄得目瞪口呆。

    正僵持着,欧阳剑跟周玲两口子进来,两个人一边走一笑着,似乎心情都不错。欧阳苑冲沙发上指了指,又向外指了一下,欧阳剑赶紧收了笑,道:“秦姐来了,啥时候来的?”秦时玥跟欧阳家特别熟悉,欧阳剑被母亲的举动弄糊涂了。正要询问,秦时玥忽然站起身来,冲欧阳苑道:“不行,我得去看看李显,晚饭不要等我了,一会儿回来我给老爷子请罪。”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出了门,竟然都没跟周玲打个招呼。

    见小两口脸色诧异,欧阳苑笑着把刚才的事情说了。周玲听了,脸色也不好起来,叹了口气,人奔厨房去了。欧阳剑知道李显在妻子心里的重量,虽然总有醋要吃,但经历久了,也知道管不了她的念想,只好一笑了之。

    “外公在二楼吗?”欧阳剑一边问一边要上楼,欧阳苑看着周玲的背影,也跟着叹了口气,说道:“你外公刚一放下行李,就说有事要出去,我问他去哪里也不说,只告诉我八点再开饭。”

    欧阳剑转回身来要跟着媳妇去厨房,被母亲喊住了。

    “阿剑,我还是不想欺骗你外公,依我说,实话跟他老人家说了最好。”

    欧阳苑这样说,是因为这些日子母子两个商量好口径,给挪动那笔资金找个托辞,为此两个人几乎天天都要打两个电话为这个事情辩解一番。欧阳苑主观上是不愿意欺骗父亲的,但为了儿子她只能委屈一下,好在父亲不会在家里呆得太久,依她的判断,最多一个月老人就会离开,他的那几缸鱼是放心不下的。

    欧阳剑听了母亲的话马上就急了,刚想说话,见周玲拿了块糕过来喂到他嘴里。连忙止住话头,心里却急得什么似的,要是跟外公说了实话,那就太没意思了,外公毕竟是疼自己的,顶多也就批评两句,可是自己一直努力在外公心里树立的形象可就毁了。

    他的目标可是长鸿的接班人!

    如今长鸿董事会里对母亲有意见的人很多,而她自己设定的五年目标不但没能实现,而且长鸿的全省排名还呈下降趋势,估计她董事长的位子坐得不会像以前那样稳妥了。如果自己在三年内把长庆打造得红火起来,产值能够占到整个长鸿的四分之一或者以上,那将来接班时就会把握大些。

    欧阳剑跟外公一起生活了七八年,外公一直都将他视为长鸿未来的掌门人,也是按照这个目标来培养的。如果让他知道了长庆这两次连续的失败,只怕会给他留下难看的印象。

    周玲腻在他旁边,嘴里仍然在嚼着什么。欧阳苑也想把她支开接着跟儿子谈下去,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周玲在厨房时听王师傅说外公出门去了,心里想什么人这样重要,让他这样大的人物主动去见呢,后来又想不会是什么老朋友或者是以前的异性知音吧,也只有这种力量才能诱得动他。

    她见母子两人神情有些古怪,猜想自己进来前一定是在聊什么敏感的话题,说不定与自己有关,如果与自己有关,那一定是要孩子的事情了。想到这里,心里就烦,回到自己母亲那里也是这个事情。就站起身来说要下去看看梧桐树的叶子落光了没有呢,问欧阳剑去不去。

    “玲,你一个人去看好不好,我有些累了。”欧阳剑见她要离开,心里一喜。周玲就判断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心里更加不舒服,冲欧阳苑摆了下手,一个人带了家里的那条大狗出门去了。

    欧阳家的别墅在本市有名气,位置特别好,这个别墅区只有七栋单体别墅,却占了相当大的面积。各家离得很远,别墅之间都栽种着不同的植物,虽然已经深秋,但这里的绿植依然苍翠挺拔,应该是很珍贵的耐寒植物。大狗的名字叫发发,周玲有段时间曾经很奇怪它竟然有着这么个俗气的名字,后来听说家里原来有两条的,另一条叫作旺旺,得病死掉了,就埋在最大的那颗花树下面。发发旺旺,这是典型南方人爱起的名字,因为欧阳长鸿是南方人,大概两条狗的名字都是他给起的。

    一人一狗流连在草坪和梧桐之间,梧桐叶子落了一地,斑驳的颜色在院子灯光的照射下发出难以分辩的光彩来。周玲抬头看那棵最大的梧桐树,见叶子早已稀疏,透过枝丫能看见悠蓝的天幕上点缀的星星。她暗暗给自己许了个愿,希望年底前能够怀上宝宝。正许愿呢,旁边的发发在她身边蹲下身来拉了大大的一坨屎来,弄得她哭笑不得,心里暗想这愿是不成的了,菩萨不怪罪我已经算烧了香了。

    突然就想到李显,她是瞒了欧阳剑偷偷参加了秀娟的葬礼的,但却没看见李显,问了李敏才知道李显病得住了院,她把消息告诉了天悦后,也通过了几次电话,天悦告诉了她一切,知道李显已经好多了才放下心来,像秦时玥一样,她没怎么为秀娟的离世感觉多大的悲伤,她们甚至都不认识,但她却真的为李显难过,这个男人命真够苦的。老天爷对待他太不公平了,李显已经受到过那么多的折磨,为什么天大的不幸还要落在他的头上呢?

    周玲一边慢慢走,一边难过起来。一片梧桐宽大的叶子在她眼前缓缓飘过,如同有一只滑翔的大雁般优雅地飞着,她伸出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再抓又抓空了,它盘旋着在身前飘过,就像她所期望的生活一样。

    她失望了,转身要回去,别墅正门前出现了一个身影,是丈夫,他正大步向她走来,她有感觉,欧阳剑与母亲的谈话并不顺利,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一定是又吵架了!

    但她由此判定,今天的话题与她无关。

    欧阳苑在远处喊了声什么,发发离开她,迅速向主人奔了过去,欧阳剑来到她身边,脸上的怒气已经快溢出来。

    “回家!”他说道,然后拒绝回答周玲一连串的询问,只扯了她的手向车走去。

    “不要见外公一面吗?那样太不礼貌了!”

    “外公?谁的外公!他正在跟李显在一起呢!”

    秦时玥见李显家的灯光没亮,知道他没在家,她在车里顺利找到了他家的钥匙,她把它握在手里,感觉它硌得手有些疼,它无知无识,此时却像是有了语言的能力。

    “我要回家,送我回家!”它说。

    “我要你留下,你回不去了,以前你有机会,从今以后你再也没机会了,除非你始终跟着我,才有回家的机会。”

    “不,我要回家,自己回家!”

    “我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才是你的主人!”

    “我是你偷来的,你不是我的主人。”

    “我是我是我是,我不但偷你,还要偷走你的主人,这次你们两个谁也跑不掉了。”

    秦时玥小心地攥着钥匙,生怕它自己跑掉,然后上了楼。一个女人从楼上走下来,看了她几眼,问她找谁。

    “找李显,三楼的。”

    “哦,想起来啦,你以前来过,经常来,后来怎么不来了?”

    秦时玥懒得搭理这个多事的女人,她把一个背影留给她,然后大方地打开了门,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玄关的灯也仍然开着。

    她悄悄地进来,改掉了以前不换鞋的习惯,她有些害怕这个时候李显会从屋里出来,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饱经磨难的男人,她要不要抱他一下,或者……怎么样呢……李显没在家,她打开所有的灯,因为她突然有些害怕,屋里仍然一贯整洁。

    她知道她首先要找什么东西,她要找到秀娟留下的痕迹,可是哪里都有,连一张她的遗像都没有,李显是那种绝情的人吗?

    只有女人最了解男人,秦时玥在李显的枕头底下找到了秀娟的照片,两个女人对视着,照片里的女人温婉可亲,冲她微笑着。

    “你好,秀娟。刚听说了你的事,太可惜了,多好的一个男人啊!”

    秀娟神色不改,这是个不在意一切的女人,只有经历了痛苦的女人才能做到。秦时玥也经历了呀,她经历的只有比田秀娟更多更残酷,但她却做不到像秀娟这样包容一切。

    两滴大大泪水打在秀娟的照片上,照片被洇湿了两个点,然后它们开始放大,均匀地扩大着,秀娟的一只眼睛有些变形了,温婉的表情不见了,照片里的女人突然凶狠起来。秦时玥“啊”的一声大叫,把照片随手扔在床上,转身跑出卧室。

    屋子里太安静了。秦时玥害怕,她手忙脚乱地打开音响,直到音乐声飘洒出来,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人就又瘫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白天来才好,怎么就一股劲儿地来啦!

    饥饿如影随形,秦时玥有着大多数女人的通病,就是一发情绪想吃东西,她四处翻找,终于在冰箱里找出了一袋面包出来,日期也不看,只顾大嚼,吃了半天才发现面包袋里有一张纸条,上面有娟秀的字迹:亲爱的,面包太甜,每顿只能吃一块!下面还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

    秦时玥尖叫起来,把面包远远地扔开,人站在沙发上不住发抖。她把两只手扒在墙上,脸紧紧地贴在墙壁上,冰凉的墙面让她冷静下来,这是秀娟从前留给李显的零食,李显一直都舍不得吃,他在珍藏它们。

    秦时玥趴在墙上哭泣起来。她不是因为害怕,她是因为孤独,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秀娟这样疼过她,包括已经死去的丈夫、已经离世的父亲,还有那个远在法国的母亲。

    孤独似乎与她、与李显都有着很深切的缘分,无论你想怎么挣扎,都逃不掉它的束缚,孤独正在远处大声地嘲笑她,而她只能以哭泣承认自己的失败。

    李显怎么还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