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第四章 纯情追寻

    纯情追寻

    太阳婆婆老谋深算,笑模笑样爬上村东山梁,不管不顾用长锋画笔往村街里抛洒碎金银。碎金银罩街,也罩人脸,翁柳叶脸色被罩得闪闪发亮外,还笑意绵绵。笑意绵绵一半真,一半假,真就真在:看见石狗蛋就欢喜。石狗蛋身高,长相,越看越像宗童山;声音越听越像宗童山。有一段时间,每天都想去见见石狗蛋,不过总是让婆婆王桂花指派做营生耽搁下。假就假在:自从在街里听到那一声叫喊,那一串吼唱,就对周边汉们有了戒备心——不戒备时,不正合了那个贼的心意了?只有寡妇才爱见旁人家汉呢!叫一声狗蛋哥后又说,你大白天拦住我一家人不让回家,甚意思?之所以还叫狗蛋哥,是还留恋石狗蛋和宗童山相像的身高,长相,声音。继续说,除开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这样做,申柏岩村还有谁这样做?狗蛋哥你说

    !

    故意把石狗蛋和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拉扯在一起。晓得石狗蛋会是甚心思!紧跟着又说,你想学炮楼里——石狗蛋截断翁柳叶话头说,谁学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做事,谁是狗!因为着急,因为急于辨白,脸色突然像烧红的烙铁般红胀。接着说,我是想告诉你,你汉宗童山——宗长根一眼看见几堵房墙上都画了圆圈,大圆圈,小圆圈,圆圈连圆圈。心里猛一下惊颤:祖宗,少见的景象,情况紧急了。全怪自己粗心

    ,

    只在意石财贵,没在意四周遭房墙。不动声色,悄悄后退,回家,牵牛,扛镢头,往自家没耕种的一块莜麦地那边去了。路过翁柳叶婆媳身后,听见王贵太老汉说,狗蛋,你看你爹在街边边上坐着,你这样,你爹觉着丢人都不敢明说。你说,你让你爹那老脸往甚地方摆呢。一个年轻汉,大白天在街里拦旁人家儿媳妇,传扬出去,要坏你的名声。说呢,龇牙暴眼呢,声音清亮,亢厉,喷溅出酸味,喷溅出怒气,是故意要石财富听见。翁柳叶晓得王贵太老汉一直对石狗蛋有怨气,心底有一点看不上王贵太老汉:自家不正经,还和一个孩儿结怨,没一点大人的样子!隔老远笑说,贵太大爷,狗蛋哥就是一个年轻娃,哪里就是年轻汉了。你自家被炮楼那边的枪炮声吓着了,快不要顺嘴乱说我狗蛋哥。今年过年,我还提上点心去给你和我贵太大娘磕头。回脸和石狗蛋笑说,你有甚要紧事要告我,只管说。石狗蛋迟疑说,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往翁柳叶跟前凑一步,低声说,你汉在战场上——翁柳叶突然止住笑,目光里有利刃飞出,劈砍飞禽,劈砍走兽,劈砍身高马大的石狗蛋说,我晓得,我晓得,我爹我妈早告诉我了。退后一步,左手挽住婆婆王桂花一只胳膊,右手挽公公宗长根胳膊,没挽住,早没踪迹了。面带微笑和石狗蛋低声说,我汉敢上战场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真刀真枪比把式,即便真像你说的那样了,我也认。我就喜欢嫁这种汉,也情愿一辈子守着这种汉。手在颤,声在颤,鼻腔也在颤,孙猴子又一次播弄金箍棒,在心里闹天宫,又一次在心底吼唱: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

    再一次抗拒,再一次回应,再一次宣告,再一次表白——心底吼唱过就觉着踏实,就觉着胆气壮。把声音放得更低,像只和石狗蛋耳语,说,总比咱村有些汉强几十倍。有些汉只晓得也只敢在村街里拦旁人家儿媳妇,根本就没胆量上战场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播弄真刀真枪。甚至和炮楼隔着老远,一听到枪炮声就腿软得跌跤,想逃跑出村坐坡,都没那本事没那力气了。狗蛋哥,你替我告诉这些汉们,我看不起他们,就一辈子守着宗童山,哪怕宗童山真像他们瞎说的那样了!呸呸呸,连续往脚底下吐唾沫说,呀呀呀,我忽然觉着恶心人得不行,得紧赶着到茅房里吐一口去呢。怪怪地和石狗蛋眨一下眼睛,怪怪地吐一下舌头。石狗蛋刚才在村外和哥石狗娃刚跌过一跤,滚一身尘土还没顾得拍打干净,这时候被翁柳叶说出口,就觉着是揭自己短处。挺脖瞪眼吼喊说,你胡说,申柏岩村没你说的那种汉!我和我哥更不是那种汉!我和我哥跌跤,是我和我哥的腿绞绊在一起才跌倒。眼圈圈红了,甩手转身走开说,谁待搭理你,不识好人心!路过石财富身边,遭石财富暗算:挥舞镢柄,紧挨地面,照石狗蛋右腿小腿骨一镢柄扫过去。石狗蛋没防备,右腿小腿骨砰一声,脆脆地被敲一下。呀一声大叫,跳起,跌下,身体往一边歪斜。受伤的獾子样,往前窜两窜,马趴在街里,又弯曲起身体,双手抱住右脚脚踝,龇起牙嘶嘶嘶吸凉气。嘴里低声念叨说,呀,呀,呀!一声比一声入骨,一声比一声扎心。不是从嘴里说出,是用刀尖从牙根里挑出,扔在脚底,地面啪啪啪冒火花炸响。王桂花,翁柳叶,几乎同时叫一声:怎么能下那样狠手!一前一后相随向石狗蛋奔过去。王桂花抱起石狗蛋抱着的那只脚,鼓起嘴,噗噗噗往上面吹凉气。得空,还是那句话:怎么能下那样狠手!再补一句:石狗蛋是不是你亲生的!说过就后悔,申柏岩村人都晓得,十几年前,宗元根跑牛娥儿家,跑得勤——即便后悔,眼睛里还是往出窜刀子,到石财富脸上剜一刀;收回,随即,又去剜一刀。只因后悔,怜惜刀子,怜惜石财富脸上皮肉。翁柳叶眼睛泛红,站在石狗蛋和石财富中间嘟喃说,叔,你就忍心那样打!他是你儿子不是。他可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有本事,去炮楼里打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眼前闪跳宗童山遭镢柄敲击,疼痛时的样样,看见石财富照旧埋头吸旱烟,就跺脚扭身,往家跑。一边抹眼泪一边嘟喃说,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伤不着你儿子,你倒伤着了。还想说,就是抱养的,你也不该那样下狠手。没敢说。石财富一直嘟喃说,和申女则,和他妈,一样样德行!和申女则,和他妈,一样样德行!只是声音太低,又颤颤,旁人都没有听见。谁也没防备,石狗蛋突然跳起,从石财富手里夺过镢柄,荡开双臂,把镢柄照村口方向撇出去。惊得王桂花大叫说,老人,看砸在人头上!那镢柄在半空里凤凰双展翅飞翔,临近村口,镢头刃在一道土塄上磕一下,磕起一道灰白色烟尘。在阳光里搅动阳光婆婆正画图画的纤纤小手,翻一个筋斗,一条长线往村外飞去,不见踪迹了。石狗蛋拖一条伤脚,一跳一窜往自己家奔走。王桂花赶上一步,手指尖捅一下石财富肩头说,往后,多用好话安顿你儿,动不动就打,还下手那样重。你是炮楼里出来的呀?爷呀,没见过你这样当爹的!拉架拉得怄气,没个发泄处,石财富就是个发泄处。觉着宗长根冤枉石狗蛋,想往宗长根身上发泄呢,瞪眼,张嘴,四周遭都瞅不见宗长根。自己也确实把不准:半夜三更趴在窗台上叫门的,是石狗蛋,还是石庆虎,还是旁的单身汉,或者干脆就是和宗长根来往的那些人——

    翁柳叶从街里跑回家,没进东窑,进西窑里了,西窑里有花公鸡,和花公鸡说会儿话,也能消解一下囫囵吞下一颗生山药蛋样的憋闷。面对鸡笼,翁柳叶坐在一只小木墩上,怀抱宗童山从没挨过碰过的一身新棉衣。也不能尽说是新棉衣,山里人过日子节俭,一身里子面子都是大布的棉衣,到了春天,把棉花掏走,就是一身夹衣了。到了夏天,把里子卸下,就是一身单衣了。缝缝补补,一身大布衣服,一年四季都在穿,能穿许多年。翁柳叶觉着:怀抱着的棉衣,有宗童山的气息;面前的花公鸡,有宗童山的灵性。眼睛红红,欲哭未哭,心底反复默念:但愿我汉平安。偶尔吸一下鼻子,把泪水从鼻腔里吸溜进喉咙里,然后咽进肚。花公鸡没消瘦,反胖了,肥肥地一身肉。从鸡笼间隙里探出头,变花样歪脸,左歪一下,右歪一下;看住翁柳叶脚底歪一下,看住翁柳叶眉儿眼儿歪一下,再看住窑顶歪一下,咕咕咕叫着。吃食充足,水充足,是想和翁柳叶说话呢。翁柳叶和花公鸡说话,也对视,对视久了,就觉得花公鸡真的可怜呢:我见不到我汉,你见不到你婆姨们。自从洞房花烛夜陪伴过我,你就遭了罪,被囚禁在一只小木笼里。婆婆王桂花说,你汉你得守护好,放出去让黄猺逮了,饿老鹰抓了,就不好了。对你不好,对你汉不好,对咱这个家更不好。甚时你汉回来,甚时就能放它出来了。也可怜身高,长相,声音,都有些像宗童山的石狗蛋:被石财富狠狠打那一镢柄;被王贵太老汉恶骂。石狗蛋一片热心肠,想要把听来的真话传递给我翁柳叶——但愿不是真话。是真话不是真话,只要有人说,就是孙猴子播弄金箍棒,在翁柳叶心底闹天宫。更可怜自家汉宗童山:要是也遭糟害人的害人鬼们敲一镢柄——呀呀呀,呸呸呸,不会,永不会。更替自家汉宗童山抱不平:为一村人为全国家人打狼打虎打豹,打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没得到应当应份的夸赞,反被一村人咒,但愿是人家咒。他们就是咒。翁柳叶只觉得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荒野里,心里疑虑、恐惧,没一个说处,和谁说,都白说。石狗蛋敢当面说,肯定是——翁柳叶不敢继续想下去,又在心里呸呸呸连续吐唾沫。想转换念头,就又在心底吼唱一嗓子《小小灯儿》:

    我给战士缝呀缝衣裳——

    已不是第一次在鸡笼前坐了,心里觉着孤寂、憋闷,老觉着是囫囵生吞下一颗山药蛋,瞅见公公不在西窑里,就来鸡笼前坐会儿,和花公鸡说会儿话。不过说话和说话不一样,不晓得宗童山参加八路军时,说的是一种内容;晓得了宗童山参加了八路军,说的就是又一种内容。比如,不晓得宗童山参加八路军时是说,童山,你活着,活得好好的,是吧?

    童山,妈说,托人打听过了,你就是活得好好的,旁人说的,都是瞎说,是吧?

    我信妈,这世上,妈说出口的话,最真实,最可信。是吧?

    咱们的喜日子,你没能回来,是只顾忙买卖上的事,忘了,是吧?不至于是因我娘家爹妈要彩礼,从你爹妈手里要走那么多现大洋,你嫌弃我,是吧?现大洋上头的事,由不得我,由不得你,就连学武功,练猴拳,我娘家爹妈都不让我,你晓得,我和你说过。

    主要是你那个姓张的师傅,只想着赚钱,根本就没在意过咱们的喜日子,是吧?

    花公鸡是谁,明摆着,就是翁柳叶的汉宗童山。翁柳叶有话不和自家汉说,和谁说!不是一股气只管和宗童山说话,是说过一句话后,过一阵再说。

    自从晓得了宗童山参加了八路军,就改口说:

    咱们的喜日子,你没能回来,是只顾了打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了,是吧?

    既然你是八路军,你那个姓张的师傅,也一定是一个八路军,是吧?

    咱要不了干脆就不做甚,既要做甚,就一定要做好。要做好就是要痛痛快快打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打得他们呼爹唤娘,说再不敢了,你就说,那你们就滚回你们老家去,不要老在我们家这片土地上吃喝,屙尿,还烧杀抢。那是野畜牲,不是人。你就是照这样说来,是吧?我敢肯定,你就是照这样说来!

    过几天,今儿,明儿,或后儿,或再后儿,八路军胜利了,你说个回来就回来了,是吧?

    还有就是,我哥翁牛儿,也在你们队伍上。你见过吗?你记得他,记得的,是吧?

    要是八路军胜利了,你要回来时,记得把我哥翁牛儿也叫上。你记得我哥,是吧?

    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你村里——哦,是咱村里,有人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我觉着就是个灰扑扑黑乎乎烂得流臭水的烂葫芦在吼唱,他没存好意,盼着念着旁人家汉在外面出事,他就有空空可乘了。呸,个灰扑扑黑乎乎流臭水的烂葫芦,自己想的好!

    还有就是,石狗蛋身高,长相,声音,都像你——我想念你了,就想多看他几眼。

    哦,我爹妈要彩礼,从你爹妈手里要走那么多现大洋,由不得我,真是由不得我!

    翁柳叶像是说梦话,准确说,是人坐在鸡笼前,心思——魂灵儿早飘荡到窑外,千里万里,随风,随云,任意飘上天空,又落在地下,再飘上天空的状态。声音低低的,只是一点点气流通过咽喉、鼻孔,或紧或慢,往外面拖拉,发出那么一点点声音。旁人即便站在跟前,也听不下翁柳叶说什么。不过,翁柳叶说到忘情处,总是忽忽悠悠,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声音,腔调,尖细,晃跳,七歪八扭,若有若无,男声里隐匿着女腔。听不明白,也分不清爽:是谁吼唱。也分不清爽:是从天尽头,还是从地底下响上来。翁柳叶本能抗拒这种声音,特别憎恨那天话摊摊上那个心里有欢喜事,按捺不住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的人。从那天开始,就——是一个心病,是一个痛,是一个被孙猴子闹腾得坐卧不宁,欲呕,欲嚎的受罪样。哦,也不全然是那样,是翁柳叶嫁过来,石财贵家婆姨被糟害死,村里的牛羊被抢走,炮楼那边又常响起的枪声,她就开始有这种感觉了。因这种感觉,再生出总听见有人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的幻觉,深切理解婆婆王桂花:遇着急命事,要命事,就往过背气,是怎样一回事了。要是我心里永不安宁的感觉不消退,总是听见有人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的幻觉,就不消退。像婆婆王桂花一样,被鬼影影一样的毛病一辈子纠缠上,可怎活呀!活气煞个人了。哦,也不全然是感觉,幻觉,是村街里,野外山梁上,本来就常有人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呢。翁柳叶凡听到有人吼唱《小寡妇上坟》,就要在心底吼唱《小小灯儿》:战士穿上打东洋——

    旁人有来言,我就有去语——很多时候,翁柳叶一边在心底吼唱《小小灯儿》,一边给宗童山绣鞋垫,绣起一双,再绣一双,一双接一双绣。不过这一阵只想和花公鸡说话,到底没忍住,泪水凉凉地挂在脸上,蜿蜒而下。院里有脚步声。单从脚步声判断,就晓得是婆婆王桂花正向西窑走来了。婆婆王桂花和公公宗长根的脚步声有明显区别,区别的根本在于:一个是人工脚,一个是自然脚。婆婆王桂花是一双人工脚,是真正意义上的三寸金莲那种。脚尖到脚跟全长顶多三寸多,肯定超不过四寸,穿上尖尖小鞋也就是刚够个四寸。脚尖尖尖细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就是说:走路或站立,就是一双脚后跟着地。脚后跟踩地总是踩不稳,小麻雀小燕子立在柳树细梢头,就是摇摇欲倒的状态。尤其走路,为求稳当,唯一方法:快走。两条腿快走起来像两根木棍快速捅地,嗵嗵,嗵嗵,嗵嗵。脚步声没后音,脚底下震荡也极小。公公宗长根脚大,鞋更大,鞋尖到鞋后跟足足一尺长。脚步沉重,脚步声沉闷,一脚踩下去,空,空,空,没什么大响声,但地动房摇,声音震荡,地面也震荡,震荡得房间里尘土悄悄落。脚步声迫近,翁柳叶仰脸看窑顶,窑顶上新住一窝燕子,新筑的泥巢,边缘地段还没有干透。燕子夫妻忙忙碌碌,从窗户顶一个小孔相随飞出,一会儿再相随飞进,嘴里衔碎草枝或小泥团。夜晚归巢,唧唧啾啾,孤寂凄凉的窑里,热闹了许多。隐约有了某一种盼头、指望,好羡慕。刚嫁过来第三个晚上,婆婆王桂花过西窑陪翁柳叶说话,也就是那一个晚上,婆婆王桂花发现:石狗蛋翻院墙进来趴在西窑窗台上叫门——叫门的声音像是石狗蛋;翻院墙进来时的身影,像是石庆虎,还有些像石庆山,石庆成。或者是石庆虎,石庆山,石庆成,学石狗蛋声调叫门呢,把不准。婆婆王桂花有一个好习惯:把不准的事,不张扬。任你是亲爹亲娘,也不和你说破。也就是翁柳叶搬到东窑里住的某一晚,刚睡下,婆婆王桂花说,叶儿,你没嫁进咱家门,西窑里从没住过燕子。你刚嫁进来几个月,燕子就住下了。你身上有活舍气,妈就喜欢你身上这种活舍气。咱村人说:活舍气能护佑家人,护佑儿女,护佑家里所有活物儿。一串话热腾腾,从脚跟到脚尖,都温暖到翁柳叶,翁柳叶唧唧唧笑说,我娘家,长珍村也有这种说法呢,很小时候,就听长珍村人议论活舍气:谁谁谁家儿媳妇有活舍气,嫁进门才几年,就生下一大堆儿女;谁谁谁家儿媳妇不活舍——没活舍气,嫁进门八九年不开怀。后来认下有活舍气的谁谁谁做干妈,沾上人家的活舍气,第十年头上,一胎生下两个哇哇哇乱叫的胖小子。妈,你说,甚叫个活舍气?我就老是解﹙

    hai

    ﹚不下。实际还想问:妈你说,石狗蛋身高,长相,声音,怎么和宗童山那么像?几次有过问的念头,几次都没敢问,左思右想,怕牵连到公公宗长根。牵连到了,家里不安宁,翁柳叶害怕不安宁。还想问:妈你说,你儿宗童山喜日子不回来,是事前你们就晓得,还是临到跟前才晓得?左思右想,还是怕不安宁。尤其,婆婆王桂花日日夜夜陪伴自己,暖心,暖肺——婆婆王桂花笑说,妈也说不清甚叫个活舍气,反正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能让人好好活着的有宝气的东西。翁柳叶钻进婆婆王桂花被里,带炫耀带撒娇说,妈,我出嫁前一夜做了一个梦,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我爹。我娘家妈说,是一个花花搭搭生儿育女的好梦,不让我告诉旁人。你不算旁人,我告诉你。王桂花说,甚梦,你说,妈不告诉你爹。鼻尖已开始酸痛,翁柳叶嫁过来前一夜,王桂花也做过一梦:大雪地里,宗童山浑身是血,衣裳褴褛,在雪地上爬行,不停歇呼唤妈。王桂花被惊醒,出一身冷汗——从不敢回想,从不敢告诉任何人。只怕翁柳叶也做一样样梦。翁柳叶歪起脸看窗户,陶醉在那个终生不会忘记的梦境里。窗户上窗帘,里一层,外一层,散发出艾叶气,荆棘气。翁柳叶说,我梦见在一眼土窑里,满地满炕都是蛇,都追我。我从炕上跳到地下,再跳到炕上,总也躲不开。后来发现,我怀间也抱着一大堆蛇;胳膊上,腿上,都缠着蛇,就吓醒了。婆婆王桂花又一次紧抱住翁柳叶,又一次反复嘟喃,喜气煞我媳妇了,可真是有活舍气;喜气煞我媳妇了,可真是有活舍气。下颌抵住翁柳叶头顶,嗅吸翁柳叶身上、发间——只有少女身上、发间,才有的那一种馨香。晃摇着身体,也晃摇翁柳叶身体,眼圈圈红透,泪水慢慢慢慢往眼睑外弥漫。嘟喃说,真的是个能生儿育女的好梦,有我媳妇这个好梦,我儿童山肯定能早回来,肯定能和我媳妇花花搭搭生一大堆儿女。妈盼,盼得心碎,心痛。只是嘴唇碰嘴唇,发出一点点气声,实际没一句完整话说出口。翁柳叶也在嘟喃呢,也是没一句完整话说出口,大意是说,妈,我也在盼呢。我还想辨别清爽:那天在话摊摊上吼叫那一嗓子,吼唱那一串的那个人,到底是个谁!我就是觉着他怀着歹意。我到底想知道:是谁怀这份歹意。婆媳两个都在抹泪,都沉浸在幸福的遐想和忧伤里,都没有想到过要宽慰对方。或许嘟喃就是要宽慰呢,宽慰旁人,也宽慰自己。

    脚步声进西窑里来了,窗户上所有窗帘,已被翁柳叶用两根细麻绳斜斜地高吊起。太阳婆婆这一阵高兴,把窗户纸点燃,火苗金黄金黄窜跳,把炕沿上下也点燃,把翁柳叶容颜、目光、泪水,都点燃。婆婆王桂花一进西窑就带笑说,躲到这头管自己清净,就没想过帮妈刮几颗山药蛋?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不来村里遭害了,你爹歇心了。王贵太老汉说

    ,

    他隔老远看见你爹扛着镢头,拉着牛,出村了。是出去做营生去了

    ,

    肯定是要回来吃早饭呢。看见翁柳叶怀抱宗童山棉衣坐在鸡笼前,正听花公鸡咕咕咕说话,就不言语了。搬一只小木墩紧挨翁柳叶坐下说,今天算个甚日子?听到枪炮声,惶惶急急跑出去坐坡,没遇上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倒遇上个不讲道理的石狗蛋。遭遇上遭遇上吧,两家走开也就没事了,偏石狗蛋那个爹下手那样狠,一镢柄打得石狗蛋小腿外侧红肿起一道棱,让人心疼呢。有意回避石狗蛋提到过的话题。其实进西窑里来,就是想和翁柳叶排解掉街里那一串不愉快事。

    翁柳叶偏不肯回避,抹一把泪水,回脸看婆婆王桂花说,妈,我想去外头可世界寻我汉!语气坚定,神色坚定,目光也坚定,不容婆婆王桂花辩驳。还想说,也寻我哥翁牛儿。寻见我哥翁牛儿,肯定就能寻见我汉。还想说,那天那个在话摊摊上吼叫小寡妇,吼唱《小寡妇上坟》的人,肯定有歹意

    ,

    我要让他的歹意变成风,变成气,他今辈子想逮逮不住。顿住,只是直愣愣盯紧婆婆王桂花看。

    王桂花着着实实被吓一跳,惊叫说,呀,去哪里寻你汉!可世界你能可到甚地方去!王桂花盖上十八层被子梦,也梦不到翁柳叶会说出这种话。语气、神色,目光,还山一样坚定,天一样压人。吃惊外,还生气,心里喊说,你这个孩儿,往日听话乖巧全是蒙我夫妻们了哇?!说话做事没轻没重,一句话就能把人惊吓得臭烘烘,屙在裤裆里,尿在裤裆里!

    翁柳叶说,你仔细问我爹,他和谁打听过我汉,是谁说我汉在外头好好的活着,是在甚地方好好的活着。你告我,我就去寻我汉。我想好了,只要我汉好好的,我就能寻见。

    王桂花说,兵荒马乱,到处是炮楼,到处是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还有土匪,还有狼,野猪,豹!遇上哪一样,都不要想活命。我儿还没个准信儿,我儿媳妇再出去了,我和你爹怎活呀?还让不让活啦?因为生气,因为慌急,说话声音高了,嗓音尖锐了,不是在说,是在吼喊了。泪水也跟着往外涌,索性小女孩模样,呜咽出声来了。

    翁柳叶像没听见哭声,继续自己的话题说,与其在家里干等,干盼,不如去外头闯荡着寻找。人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汉走过哪些村,哪些村里总会有人晓得我汉的名字。问询我汉走过的那些村的村里人,顺着我汉走去的方向,总能寻找到我汉。我约摸,要是我汉真是进了这个了——右手食指拇指比画出一个八字,在婆婆王桂花眼皮底一闪,接着说,哪里有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哪里肯定就有我汉。这个地方寻找不见,换一个地方,一准就寻找见了。实在寻找不着,我就寻找这个。右手食指拇指再次比画出一个八字,再次在婆婆王桂花眼皮底一闪,接着说,一旦寻找到,就随他们走,在他们队伍里,随他们的队伍可世界转悠,可世界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死拼。也可世界打听,就打听他们队伍里的一个人,一准能打听到。能打听到,就能寻找到。

    婆婆王桂花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来了,一只手高举起,在头顶上乱摇,摇着摇着,就吼出一句,你先杀了妈,再杀了你爹,你就随便了!一口气背过去,从小木墩上滑落到地下,仰躺倒,翻白眼,蹬腿,双手乱抓摸。抓摸到翁柳叶裤脚,紧揪住,财迷心模样,拼死力往自己怀间扯拽。

    翁柳叶失声痛叫,妈!你不要吓唬我,我害怕!你不要吓唬我,我害怕!把婆婆王桂花搂抱在怀间,右手拇指指尖死掐住婆婆王桂花人中穴。在娘家村时,见长辈们这般急救过晕厥过去的村人。指甲尖太锋利,只掐几秒钟,婆婆王桂花鼻尖底下就有血水往出渗,翁柳叶的指甲盖也被染红。婆婆王桂花总算哼哼哼出声来了,全身一下就软沓沓湿漉漉热乎乎,像刚进开水锅里焯了一下的一片白菜叶。翁柳叶呜哇一声就哭了,马趴在婆婆王桂花身上念念叨叨说,妈,咱们好好的说话,你怎么突然就那样啦!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儿回来和我要妈,我怎地和你儿交代!我到哪里去给你儿寻个妈!你差末末吓死我。婆婆王桂花少气没力笑,捉住翁柳叶一只手柔声说,再不要和妈说那种话,世界大了,地方方多了,我没办法出去寻找我儿,你也没办法出去寻找你汉。人常说,寻人不如等人,坐在家等着,说不准今天还是明天,我儿,你汉,一眨眼,回来了。咱要是出去可世界寻找,说不准肩挨肩走过去,都没看见。或者,你出去寻找你汉了,你汉偏一声没吭就回来了。翁柳叶连连点头说,妈,我再不那样说了,只要你好好的。你也再不要那样吓唬我!婆婆王桂花说,妈哪里是吓唬你,是有这个病。话没说完,就和翁柳叶搂抱在一起,呜呜咽咽哭泣,念叨说,那年土匪王拓杀我爹,杀我哥,杀我弟,我当时就被吓死了。刚醒来,就看见我妈也被吓死,我紧跟着就又死过去,就落下这个病根儿了。这辈子,被这病根儿跟住,没法甩脱了。

    王桂花和翁柳叶哭天抹泪一阵,从西窑里返回东窑里,一个舀水坐锅,一个给山药蛋去皮。申柏岩村人叫刮山药蛋。把早饭做好,不见宗长根回来,王桂花就出门寻找。正是太阳婆婆发暴脾气时候——胡写乱画得疲倦,就常发暴脾气,热熬熬烘烤人。王桂花站在街里,想吆喝几声宗长根名字,没敢吆喝。吆喝过一次,被宗长根裂眦挥拳痛骂过一回,老拳差一点真打在身上。这几年,宗长根老出现这种状况,悄没声就走了,悄没声就回来了。每次回来,总是扛一小捆荆条,一身汗,一身碎草屑。甚至是夜半时分才回来,回来不让开大门不让点灯,是从榆树下翻院墙进来。开门时,也一定要轻轻地,缓缓地,说话声也低低地,没一点响声就高兴。王桂花不小心弄出一点响声,宗长根就在黑暗里龇老牙挥老拳,有时,大布衣服也划几道口子。问做甚去来,不好好回答,还瞪眼,低声说,你又不是没看见!王桂花由不得也低声说,谁晓得你做甚去来,一整天就割那一点荆条,做甚用,要做甚?还鬼鬼溜溜半夜三更才回来。去哪个妖精家去来?拿神捏鬼,怕人家汉追你,还是怕邻家婆姨汉看见?你觉着后头有人跟着吗?原话是说:你觉着后头有人断你啦?申柏岩村人说追赶,就是说断,比如说你追我吧,就是说你断我吧。宗长根一概不作答,胡乱凉水拌一口炒面吃过,就上炕,脱衣,睡觉,呼噜声掀墙揭顶轰隆隆,轰隆隆,是疾雷暴雨来临了的那一种动静。

    王桂花到莜麦地里踅一圈,看见自家镢头在地塄下斜躺着,唯独不见自家汉和自家的牛。当下就带哭腔自顾自说,叶儿,不见你爹,你爹出村了。权当翁柳叶就跟在身后呢。其实翁柳叶在家里,正等着一家人吃饭。转身回家,刚走到自家院外老榆树跟前,就听见村外爆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响起枪声,最震撼人心的是轰,轰,轰,天摇地动的迫击炮响声。王桂花就又带哭腔尖叫说,叶儿,这响声该不会是你爹招惹下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让断撵得你爹满山沟跑吧?你爹两条腿,怎跑得过人家的枪子儿炮子儿!这可怎活呀?除开和翁柳叶说话,还能和谁说!觉着孤单呢。

    翁柳叶正坐在东窑里炕沿边边上发愣:公公宗长根和婆婆王桂花不吃饭,她就也不吃。之所以发愣,是觉着婆婆王桂花可怜,刚说要出去寻找自家汉,一下就惊吓得背过气去了。要是儿子宗童山真像申柏岩村人们和石狗蛋说的那样了,自己再跑出去寻找汉,还不一下就没命——呸呸呸,翁柳叶连续往脚底下吐唾沫,在心底责问自己:你是盼那样还是怕那样,怎么老是那样想?宗童山是在队伍上,是好好活着的一个汉,肯定是,肯定是,肯定是!不然我公公宗长根怎么会没事人一样!宗童山可是他亲儿!

    婆婆王桂花和枪炮声,几乎同时扑进东窑里,不过,翁柳叶听到的,不是枪炮声,是有人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不是一个人吼唱,是一村人吼唱,是南头村周遭,所有村里的人在吼唱。不是心里有欢喜事按捺不住了带喜气吼唱,是谁听见谁心里一下子就急惶惶,紧绷绷,想要紧赶紧赶过去救援的那一种吼唱。翁柳叶心底立刻一声接一声吼唱《小小灯儿》:姣姣的孩儿,不要吵啊不要闹啊——翁柳叶从炕沿跳到地下,迎接婆婆王桂花,着急说,妈,我爹呢?我爹呢!

    婆婆王桂花喘息声像冬天松树林里的风声,哗哗,哇哇,带哭腔尖叫说,叶儿,以为你爹去莜麦地里了,莜麦地里不见——翁柳叶截断婆婆王桂花话头说,妈,你在家等着,顺便吃饭,我出去寻找我爹!就说就往门外急窜。是急切想要出去追寻自家汉——念头刚起,吼唱《小寡妇上坟》的声音就消失,自己心底吼唱《小小灯儿》的声音也消失,激烈的枪炮声直往脑顶心里窜。翁柳叶路过婆婆王桂花身跟前,被揽入怀间说,叶儿,你可不能丢下妈一个人在家,你自家走了,妈没你爹没你照料,其实就是一个残废人,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来了,就等着让糟害吧。听说五十几岁六十几岁的老婆婆们都被遭害死了呢。糟害糟害吧,糟害过了,腿裆间还要插一根树枝、木棍,直插到喉咙口,死都是死下个丢人败兴样。妈今年四十四岁还不到,妈害怕,妈怕你单留下妈一个人,让糟害人的害人鬼们逮住。没带哭腔,只有急切,只有祈求。声音颤抖,身体颤抖,手指尖尖、嘴唇皮皮,都在抖。泪蛋蛋像受到惊吓的小星星,从脸上一闪亮一闪亮,一颗接一颗,飞窜到地下,惶惶急急窜进地缝里。翁柳叶一下心软了,软和成稀泥、面糊,搂抱紧婆婆王桂花说,妈,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不照料你,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好歹,咱们先吃一口饭,饭早凉了,然后相跟跟上出去坐坡。我爹一个汉家,没事,他自家会照料自家。推开婆婆王桂花,盛一碗小米稀饭,拿过来两个玉茭面菜团子,放在婆婆王桂花手里。自己再去盛一碗小米稀饭,拿一个玉茭面菜团子,三口两口喝完小米稀饭,吃完玉茭面菜团子。催促婆婆王桂花说,妈,快吃吧,吃完咱出门,你听这枪炮声越来越近了。婆婆王桂花一只手端饭碗,一只手捏玉茭面菜团子,只顾抽泣,只顾让小米稀饭从碗沿边边上往外流溢,没觉得。翁柳叶着急,爽性翻腾出一只送饭小罐,把小米稀饭倒进去,挽起早打包好的包袱,搀扶婆婆王桂花出门。婆婆王桂花说,叶儿,要不,你先跑吧,跑出村跑到北山沟里等妈,妈慢慢忽悠上去寻你。你听这枪炮声越来越近,就像是在西边山沟沟里了,你先跑吧。就说就呜咽出声来了。脚步却急抢抢嗵嗵,嗵嗵,嗵嗵,往前赶。泪蛋蛋遮蔽眼睛,大门槛上绊一下,身体往门槛外扑跌。翁柳叶急忙双手搀扶,送饭小罐里小米稀饭泼洒出来,打湿裤脚,打湿鞋帮,也打湿婆婆王桂花衣襟。

    村街里狗影子乱窜,狗吠声一片。村人们聚集村西头,张望村西对面另一道山梁。那山梁从沟到顶密匝匝长满松柏树,松柏树间夹杂着荆棘,岩石,和狼,野猪,豹,行走过的痕迹。村人们没有挑担牵牛赶驴赶羊抱孩子,都只是张望。村西头靠近村街这边,长一株老槐树,树干比翁柳叶院墙外那一株老榆树粗壮,像石磨一般粗,树冠绿茵茵,呈大伞状,荫蔽村口半条街。正是槐花欲开未开时,高龄槐树,开花时间,总比旁处的槐树晚一月或晚二十几天。树叶间星星点点,小鱼眼一排排,一行行,闪亮。枪炮声噼噼啪啪,在村西对面山梁靠西的另一条山沟里急响。那一条山沟里,向阳一面,黑老森林里,一个小山村,叫杜家沟村,四五户人家。通常,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不去杜家沟村糟害。黑老森林里,人少,财物少,易迷失方向。主要是怕被抗日部队突然袭击或包围。有人攀上老槐树,站在高高的树杈间张望。有人叫喊说,快下来,快下来,不走运气遇上一颗野枪子儿飞过来,可就没命了。果然就有一颗枪子儿啸叫着从槐树顶飞过,最顶尖一片槐树叶被划拉,鲤鱼跃龙门,跃上半空,平直飞出去,打着旋旋坠落在村街里。村人们集体惊叫说,呀,看,看,就说嘛,就说嘛,快下来呀!有人高叫说,快都不要在这里站着了,这里又不是唱戏。想出去坐坡的就出去吧,不想出去坐坡的就回家。村口留下一两个人盯着,看见彘畜们往咱村这边来了,就赶紧惊动一村人往北山沟跑。又指点槐树上那个年轻人,还不快下来,等着吃野枪子儿啊!石财富父子三个也站在人群里,石狗娃搀扶着牛娥儿,后面紧跟着王清锁家婆姨母女两个。石狗蛋拄一根木棍,一只脚尖踮踮起,紧挨着石财富——父子两个并没有结仇。看见翁柳叶搀扶婆婆王桂花走近老槐树,石狗蛋就转身一颠一颠远避开,还喝了二两烧酒样,脸红脖粗了。翁柳叶看在眼里,也不生气,走到宗元根夫妻两个跟前,和宗元根老婆申女则耳语说,大娘你替我照料一下我妈,我去村外莜麦地里唤一下我爹,我爹昨黑夜没睡好,说不准是在莜麦地里做营生做得困了睡着了。没等申女则搭话,已放下小饭罐、包袱,往莜麦地方向飞奔。婆婆王桂花叫喊说,叶儿,你做甚去!翁柳叶头不回说,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王桂花嘶声力竭叫喊说,叶儿,你不能丢下妈不管!不管两个字没有全喊出声,就死寂死寂躺倒在街里,蹬腿,抓摸,财迷心样样,抓摸住申女则一只手,往怀间下死力扯拽。申女则高叫说,翁柳叶,你妈死过去啦!翁柳叶突然站定,回脸喊,妈,我就去一阵阵!看见婆婆王桂花难受成那样,掉头又跑回,哭说,妈,妈,你就让我去上一会会儿,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又不在眼跟前。已把婆婆王桂花搂抱在怀间,右手拇指指甲死掐住人中穴,心底再三再四呼喊:有枪炮声的地方,就有那些人;有那些人的地方,就有宗童山;至少,会有宗童山音讯。或者会有我哥翁牛儿音讯。那些人里这一个不晓得宗童山,另一个或许就晓得。不想老念叨八路军三个字,怕念叨得多了,一不小心,在村人们跟前说出口。突然密集起来的枪炮声——全申柏岩村人,全南头村周遭村里的人,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翁柳叶心底是吼唱《小小灯儿》:我给战士缝衣到三更——吼唱声把所有声音都淹没,眼见婆婆王桂花身体松软,就又探头向西山梁张望,一条腿已被婆婆王桂花紧紧搂抱住,哼哼哼哭泣说,妈这辈子,指望不上儿子,指望不上汉,就指望个儿媳妇了。妈害怕,妈害怕,你不要丢下妈单身独自,自顾你跑了。有人惊叫说,来啦,来啦,快去北山沟坐坡吧!果然,西山梁上有人影飞窜,其实看不见人影,只能看见密匝匝松树林梢头呈一条短线晃动,从山梁中部晃动着往北飞窜。人群里有人反驳说,哪里是来啦,是枪炮声惊起野猪群来了。野猪群才乱碰乱撞树林,才有那样大动静呢。说虽说,人群早乱了,纷纷跑回家,牵牛赶羊赶驴抱孩子担鸡,往村北山沟里飞奔,半道一个九十度旋转,往东边山沟里飞奔。只怕飞奔到北山沟,恰好和往北飞窜的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遭遇在一起。即便是野猪,也糟害人。翁柳叶搀扶婆婆王桂花,没办法快跑,只能是尽婆婆王桂花能力,嗵嗵,嗵嗵,嗵嗵,摇,晃,跑多快是多快。婆婆王桂花时不时闪跌一下,翁柳叶跟着也闪跌一下。闪跌一下,就要耽搁一阵时间,心里害怕,嘴上还要安抚婆婆王桂花说,妈,没事,没事,你稳稳的走,走一步是一步。枪炮声愈来愈迫近,眼见村人们已没了踪迹,婆婆王桂花就开始哭泣说,叶儿,妈要拖累你,害你也遭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糟害,要不,你前头跑,妈后头慢慢走,走到哪算哪。妈不能拖累你受糟害!翁柳叶说,妈,你又说这话,老说这话,你越哭腿越软,泪蛋蛋挡住眼,也越看不见,也越跑不快。从心底感念婆婆王桂花一片善良心,从洞房花烛夜到现在,时时处处能感受到。感受到不流露出,流露出,自己和婆婆王桂花就一样稀泥软蛋了。爽性带怨气大声说,妈,不如咱们回去,坐在东窑里,等着糟害人的害人鬼们来糟害吧。何苦跑出村让糟害!山坡上最不缺的就是树枝、木棍。一句话说着婆婆王桂花痛处,连说,妈不哭,妈不哭。果然不哭了,果然脚底下稳稳的走了。稳稳的走起来,脚底下就是:嗵,嗵,嗵。嗵,嗵,嗵,一步比一步稳当。走进东山沟黑老森林里,寻找到自家早掏好的一个小土洞,也不是小土洞,是土石混合在一起的一个小坑洞。坑洞口小,里面大,坑洞口两株粗壮老松树,一簇茂盛的荆棘,一块野猪状大石头。从野猪状大石头旁,顺荆棘背面侧身爬进去,再从两株老松树间钻进去,就进了坑洞里。坑洞里可以坐可以躺,有锅,有碗,有一只小水缸。小水缸里有水,只是有一点陈旧,里面有很多蜘蛛、蚂蚁的尸体。坑洞里光线昏暗,婆婆王桂花揭起小水缸盖,脸伏在水面上瞅,看清爽水面上景象,叹息说,才过了几天安心日子,就又来了。把上面赃物儿撇掉,这水迁就还能用。坑洞外有人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翁柳叶立刻在心底吼唱: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急切抗拒,回应,宣告,表白——孙猴子孙悟空播弄金箍棒,又在翁柳叶心底窜上跳下闹腾——安顿婆婆王桂花靠坑洞壁坐好,说,妈,你歇一歇,我出去瞅一眼,就在山坡坡上往西山梁梁上瞅一眼,瞅一眼就回来。不等婆婆王桂花回应,一侧身钻出坑洞外。听见婆婆王桂花叫喊说,叶儿,遭遇上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你可怎么活!妈没法法救——翁柳叶幻想自己就是孙猴子孙悟空,挥臂,瞪眼,像石狗蛋弹弓打出去的一块小石头,已飞窜进黑老森林,绕树干过荆棘,跨巨石,越沟坎,向西山梁飞窜。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心底的吼唱声繁繁闹闹激烈了。

    枪炮声继续,杜家沟村房子着火,房子周边松树林着火,火焰冲天,火球向四周飞翔。飞翔到哪里,哪里就噼噼啪啪放炮仗,还翻火浪。火浪张嘴瞪眼舞爪,冲上天,整个天空被烧得黑乎乎。翁柳叶遇着山间小路就躲;遇着森林就钻。怕遭遇野猪,怕遭遇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又专捡野猪乱碰乱撞过的痕迹飞窜;专往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打枪的地方飞窜。心心念念,渴望立刻见到想要见到的那些人。心底孙猴子闹天宫,闹出一长串声音:有枪炮声的地方,就有那些人;有那些人的地方,就有宗童山,或宗童山音讯,或翁牛儿音讯。那些人里这一个不晓得宗童山,另一个或许就晓得。坚持不念叨八路军三个字。那些人穿什么衣服,不晓得;长什么模样,不晓得。但肯定是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真枪真炮打仗呢。窜上西山梁头,身上衣服条条缕缕稀烂,长发披散下来,屡屡和荆棘勾连,扯拽她大转身,或大仰脖。爽性把长发挽一个大疙瘩,塞进胸前衣领里,胸前一下就鼓鼓囊囊挺起一个炮口状大包。烟雾已弥漫了整个山梁,从烟雾间隙遥望杜家沟村,只看见火焰,看不见房子、人影。一头牛在火焰里奔走,一闪,被火焰盖没。哦,村外几十丈远,有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血淋糊茬,喜吃白菜帮子的大青虫般蠕动,从南往北,蠕动得艰难。北面一个小土包后,架两挺机枪,两门迫击炮,机枪在嚎,迫击炮也在嚎。杜家沟村北靠近童山西山坡这边,枪声最密集,不是一直响,是响响停停。响时,伴随着嗷嗷嗷嚎叫的人声,像狗吠狼嚎的那一种声音;停时,寂静如窖里,只看见窖口烟尘翻腾,只听见窖口风声呜咽。烟雾刺眼,呛嗓,翁柳叶想要咳嗽,双手捂嘴,只在嗓眼里咕,咕,低叫。眼泪遮挡视线,放慢脚步,不断用衣袖擦脸。靠近枪声,不止是要放慢脚步,还要放轻脚步。荆棘挂住衣服,勾住鞋帮,弓腰,蹲身,轻轻解脱,再缓慢前行。两眼左瞅右瞅,身前身后都要瞭摸清爽,看见一条人行小道,急忙闪避,不防被一个人推一把,差一点闪跌倒,踉跄几步,回脸,刚才站过的地方,几颗子弹噗噗噗钻入一株松树根下,一个人影只一闪,已跑远。那人影背影熟悉,装束异样:脸抹得乌黑,握一把手枪,穿一件长衫,戴一副眼镜,眼镜没有镜片,只有一个老旧的眼镜框。趴在远处一株松树下一块大石头旁,往杜家沟村北方向放枪。又冲翁柳叶挥枪低吼说,往东北方向跑,不要回村!听出是申柏岩村石财贵。翁柳叶嗓眼里低叫说,财贵叔是八路军?有一点亲切,有一点兴奋,也有一点失望。前面脚步声杂沓,回脸,一串人相随,夹杂着女人,小孩,神色匆促,男人们都肩扛包裹,往童山向阳一面山坡密林深处奔走。一眼认出,最前面一个是公公宗长根,紧跟在最后的一个是领着宗童山到长珍村卖过大布的张师傅。公公宗长根扛一个大包裹,张师傅扛一个小包裹,包裹豁口处,裸露出一卷一卷新鲜大布。再回脸,石财贵已没踪迹。随即,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的枪声,炮声,随石财贵的枪声,向远处响去,愈响愈远,愈响愈稀疏。往东南方向南头村东边一条山梁上响去。翁柳叶低叫一声,爹,张师傅!兴奋得泪眼模糊,就要大哭出声来了。顺蜿蜒小道尾追,尾追出几十丈远,绕过一个山弯,被一根枯干的松树枝绊脚,扑跌倒。跌痛膝盖,手掌,眼睛也迸进去细尘。爬起来,泪流满面,不是哭泣,是眼睛痛得睁不开了。撩衣襟擦眼睛,擦干净,下张四望,孤零零就剩她一个人。太阳婆婆受到惊吓,正发怒,扯眉吊眼,喷吐炽热,高坐松树顶。杜家沟村那边,火势炽天,烘烤周边,黑烟万马千军,杀气腾腾向童山这边杀奔过来。森林里光线斑斓,色彩斑斓,阴影铺天盖地从头顶掠过。销蚀光线,销蚀色彩,销蚀得空气稀薄到聚拢不到一起。聚拢在一起的全是炽热,烫心烫肺,烫鼻。翁柳叶原地转圈子呼唤,爹!目光在山坡上下密匝匝树干间游弋。一颗火球呼呼呼啸叫,从杜家沟村北山沟那边飞过来,播弄闪跳耀眼的金灿灿长刀,拖带着长长的飘飘荡荡的黑色尾羽,像一只嗜血如命老雕,从翁柳叶头顶啸叫着飞过去。在不远处打一个旋转,又呼呼呼啸叫着向童山西北那边飞去。紧接,又一颗火球啸叫着从翁柳叶头顶飞过。翁柳叶听不到回应,就又呼唤,张师傅!还是听不到回应,就往前跑几十步,原地转圈子呼唤,爹!火球飞翔,飞翔得翁柳叶眼花;啸叫,啸叫得翁柳叶心慌。听不到回应,就又呼唤,张师傅!爹!远处稀疏的枪炮声也停歇了,山林里一片死静。翁柳叶掉头往回奔跑,奔跑十几步,脸前就感觉着热烘烘灼烫,灼烫到空气都已和飞翔而去的火球是一般模样。不得不一步步后退,同时呼唤,爹,张师傅。索性不再等回应,只管,爹,张师傅,不间断呼唤。呼唤声短促,低微,已不是呼唤,是自言自语嘟喃。热烘烘灼烫的空气钻进嗓眼里,像吞进去辣椒,烫,痛。恐怖,泄气,失望,一起涌上翁柳叶心头,就放声嚎哭。不是站着不动嚎哭,是盲目无助跑上山坡密林,再返回蜿蜒小道;遂又向山坡下密林冲去。忽又转身返回蜿蜒小道,往前或往后奔跑。泪水,汗水,已经分不清边界,衣服已全湿漉漉贴在身上。脑子里小虫般悄悄蠕动的弱小思维,已被泪水,汗水,和热灼灼獠牙青眼的狼豹吞噬得一干二净。

    宗长根一脸惶急,从一块大石头后转出,直奔翁柳叶,一把扯住正要冲向山坡下密林中的翁柳叶,龇牙瞪眼吼一嗓子说,胡闹,谁让你跑这么远的!你妈呢,你妈呢!声音嘶哑,烦躁——儿子宗童山生死不明,军用物资差一点遭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洗劫,儿媳又添乱,怎能不烦躁。原话是说,不想活啦,谁让你跑到这种地方来的!你妈怎就不管你,她在甚地方!翁柳叶一下怔住,苶呆呆看宗长根。忽然扑入宗长根怀间,搂抱住宗长根腰身连连嘟喃说,爹,我害怕;爹,我害怕。救救我,救救我!声音颤抖,全身颤抖,牙齿、嘴唇,都颤抖——寒冬腊月没穿棉衣,赤身裸体站在风雪地里,就是翁柳叶现在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