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第五章 心怀怨怼

    心怀怨怼

    宗长根要进县城,铺面里事务再三再四催促,不去不行了。催促信件沿村公所传递,从县城一直传递到申柏岩村,准确说是申柏岩村闾。宗长根当闾长那阵,和沿途各村闾相约:每月付一定报酬,帮忙传递县城和申柏岩村之间信件。这样一来,既快捷,又明朗,免得乡村闾三级戒备他。主要是沿途村闾中,炮楼里安插有耳目,私人信件通过其他渠道频繁传递,会招引炮楼里注意,更会招引乡村当政者注意。乡村当政者都肩负一个重任:监视当地共产党地下党组织活动情况,但有蛛丝马迹,都要上报国民党县党部。当时县党部下达的通知是:各管各段,严防死守,不许出任何纰漏。否则,严惩不贷。来回传递的信件——比如:东家如面,门坏了,需要修理,修或不修,需要东家进城亲审亲定。又比如:东家如面,这几天催税催得紧迫,诸项名目计有:铺捐,车捐,人头捐,治安捐,护佑捐——种种十数项。铺面不敢自专,亟需东家进城裁定或走动调节,或许可以减免数项。旁人眼里——即便中统军统来人审验,结论也只能是:商铺掌柜与东家业务信息交流,属普通信件云云。实际字里行间,隐藏着地下党组织种种内部机密事务,只有宗长根私底下明白。

    宗长根进县城,最放心不下翁柳叶,十几岁,其实还是个不大懂事的小女孩。宗长根原话是说:其实还是个不大懂事的女猴儿。还放心不下老婆王桂花,要紧时候,要紧事上,拿不起,稳不住,放任儿媳妇乱来。在家宠着惯着乱来没事,到野外到枪炮声里乱来,是要命事,叭咕一声,一条小命就殁了。殁了怎么向儿子宗童山交代;怎么向亲家老夫妻两个交代;怎么向自家良心交代。要是像杜家沟村那个小媳妇一样,被掳进炮楼——宗长根不愿往下想。想想两天前童山上那一幕,就后怕。县城里驻扎着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宗长根不是县城常住户,进县城除需要良民证外,还需要当地乡村开具一份进县城要办什么事的证明书。证明书已经开好,揣在怀间迟疑着,进城,或不进城,头一回成了疑难事。

    这日午后,宗长根扛犁牵牛,领上老婆王桂花和儿媳妇翁柳叶,耕种过最后一块莜麦地,天色尚早,就坐在地头吸旱烟。旱烟烧出雾气,丝丝缕缕从口鼻飘出,遮挡得宗长根脸上表情模糊,看起来神色平静祥和,实际心里风啸浪涌。两天前炮楼里增兵,要进根据地劫掠,当时共产党地下党组织所辖二区,三分之二是根据地,三分之一是游击区和敌战区。比如上庄头村、圪垛村往北,就是根据地;上庄头村、圪垛村往南十几里,到申柏岩村,就是游击区;申柏岩村往南,直至南头村、水峪贯村,青野村、鲁沿村一带,就是敌占区。敌占区人心混杂,随时随地可能出汉奸。杜家沟村就属敌占区,周先生利用灯下黑这个套路,把一部分暂时运不进根据地的军用布匹,隐藏在杜家沟村一户“堡垒户”家里。没想到“堡垒户”儿媳妇回青野村娘家探望生病的父亲,被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掳进炮楼里,不到两天,就把婆家一家人出卖了。所幸石财贵及时侦察到消息,随周先生及时赶到杜家沟村,掩护周先生,宗长根,和“堡垒户”——杜家沟全村,携带布匹往根据地转移。比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先进村一步,先出村一步。尤其重要的是,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放火烧杜家沟村房屋,连带山林也被烧,南北十几里,东西三四里山林,全被烧成黑飘飘,像传说中的鬼旗帜模样。追赶周先生,追赶宗长根和杜家沟村人的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没想到,他们会被火追赶。追赶得他们火燎屁股,屁眼里往外喷稀粪,喷出来的稀粪也被烧成黑炭——害人鬼们,蝗蝎们,害人呢,也自害。表面看,一场即将发生的惨烈劫掠被意外阻滞,到底阻滞没阻滞,石财贵还在侦察。宗长根期盼被阻滞了,阻滞不了,再发生劫掠,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释放报复心,会数十倍惨烈。宗长根哪里敢进县城,起码,要安顿老婆王桂花,管束住儿媳妇翁柳叶。可是不进县城,地下党组织分配下任务,不能接受,不能完成,心有不甘。人活世上,很多时候真是难!岂止难,还会付出血,付出生命!儿子宗童山——即便难,神色上也没有变化,平静祥和是宗长根脸面上常驻不退的底色。

    翁柳叶远离开公公婆婆,独自坐在一株杏树底,杏子刚放白,吃起来酸倒牙酸倒心。只吃了一颗,再不想吃。要是往日,必摘几颗送给公公宗长根;再摘几颗送给婆婆王桂花。今天——这两天就没这份心思。公公婆婆都招她恼火,恼火了就想表达出,表达的方式就是噘嘴唇,不搭理他们。那一天,公公宗长根坐在炕沿下一只小木墩上,从脖子上摘下旱烟袋,再从怀间掏出火镰袋,发现火镰袋里没艾绒了,就说,叶儿,把艾绒袋子给爹拿过来。原话是说

    ,

    把艾绒袋子顾爹拿过来。翁柳叶噘起嘴唇把艾绒袋子送过去,没看公公宗长根一眼,转身就走开。恼恨公公宗长根:那一天在童山山坡上,听见她呼喊,躲着不出来——就是躲着不出来。因为一忽闪之间,你能跑多远?还扛着那样大一包大布。躲着躲着吧,后来出来了,还和她发脾气吼叫。吼叫吼叫吧,拖拽上她顺蜿蜒小道往东北方向跑,遇着一个岔路口,她看见张师傅,就叫喊说,张师傅,张师傅,爹,我要去断张师傅,我有话要和张师傅说呢。公公宗长根偏说,不要瞎说,哪里有什么张师傅!申柏岩村,周边村,就没有张师傅这个人。翁柳叶说,张师傅引上你儿,我汉,宗童山,在长珍村卖大布,给我讲花木兰的故事,讲兵叔兵哥兵姨兵姐们,上战场打东洋,胆大不怕死的故事,教我认字。明明和杜家沟村人相随,黑阴阴一长串,往童山顶上跑了嘛。站下,放嗓子呼喊说,张师傅!张师傅!挣脱公公宗长根,要跟着往童山顶上跑。被公公宗长根赶上几步,一把拽住说,还没瞎跑够啊。不容辩解,使蛮力拖拽上,顺小道一直往东北方向跑。

    翁柳叶给公公宗长根送过艾绒走开,没事做,就坐在锅台跟前一只小木墩上,绣大布鞋垫。还是给自家汉宗童山绣,已绣起几双,还要再绣几双,一双一双绣下去,自家汉宗童山回来了,送给他一大沓。或者不回来,就让公公宗长根托人转送出去。只要送到自家汉手里,自家汉想给谁就给谁,那是他的事。只要他高兴,就好。婆姨们活在世上,不让自家汉高兴,还让谁高兴?哦,甚时有了儿女们,也要让儿女们高兴呢。婆婆王桂花正坐在炕头纳鞋底,眯着眼往针孔里穿麻绳,针孔那么大,麻绳头儿捻成那么细,就是穿不进针孔里。眼看就要穿进去了,偏又从旁边拐出来了,着急得婆婆王桂花只管把麻绳头往嘴里送。送进去沾一点唾沫,食指拇指捉住,往细捻,捻来捻去还是送不进针孔里。就叫喊说,叶儿,快过来帮妈往针眼里穿一下麻绳绳。原话是说,叶儿,快过来帮妈认一认针线。婆婆王桂花往针孔里穿麻绳或棉线,不说穿麻绳或穿棉线,是说认一认针线。嘻嘻,盯住仔细看,不是认,还能是做甚?翁柳叶嘴唇突然噘起老高,比听见公公宗长根吩咐让送艾绒,高得多。最恼恨婆婆王桂花,那天被公公宗长根使蛮力顺小道扯拽到童山东边山沟底,钻进自家坑洞里寻找婆婆王桂花,竟然无踪迹。公公宗长根明晓得婆婆丢不了,还是只顾催问说,人呢,人呢?你不是说安顿在这里啦?翁柳叶当时就晕头转向,辨不清东南西北是非曲直了。黑老森林里野猪,狼,狐,豹,都有。或者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也来过?要是把个婆婆让糟害了,无论是被什么害人鬼糟害,都是自己的罪过。往后怎么面对自家汉;怎么面对公公宗长根;怎么面对申柏岩村一村人;怎么面对娘家爹妈。翁柳叶钻进坑洞踅一遭,返身出来,又跑到宗元根家坑洞口冲坑洞里呼唤说,大爷,大娘,我妈在不在你家?坑洞里回答说,不在。翁柳叶心底嗡一声,就没一点谱儿了,满山沟奔走,一边嘶吼说,妈,妈!山沟里有回音,回音震荡,满山沟跟着嗡嗡嗡嘶吼:妈,妈!嘶吼得翁柳叶嗓眼里冒火,生痛。一时奔跑进山沟掌,一时又奔跑到山沟口,嘶吼声没停歇。奔跑得累了,坐在自家坑洞口哇哇哇大哭说,妈,我对不起你,你可不能死!爹,我对不起你,你可得保佑我妈让活着!童山,我对不起你,我不想活了!嘶吼声,哭闹声惊动了整条山沟里藏匿着的申柏岩村人们。纷纷从坑洞里钻出,张望。石狗蛋拄着木棍,一拐一跌从远处奔过来,真的是奔过来,因为遇着小沟坎,就不是两条腿走路,是三条腿一起上,人悬在半空,一跃而过,就站在小沟坎对面了。站到对面不停歇,继续奔走,嘴里还呼唤说,叶儿,叶儿,你不要急,不用急,我看见你妈,我长根婶儿,钻进我宗元根大娘家里去了!我这就去把她给你叫出来,我这就去把她给你叫出来。原话是说,我瞅见你妈,我长根婶婶,刚才马爬进我宗元根大爷家洞洞里去了。我这就去把她给你掏出来,我这就去把她给你掏出来!语气已经不善,是愤怒到没法克制了的那种。一眼瞅见宗长根蹲在他自家坑洞口摆弄旱烟袋,一下就不吭声了,站在翁柳叶跟前抹眼泪说,不急,不急,咹。翁柳叶果然就不急了,起身,到宗元根家坑洞口冲坑洞里呼唤说,妈!婆婆王桂花已从坑洞里探出一张沾满泥土的脸,头发乱蓬蓬,遮苫住半边脸。翁柳叶一把就把婆婆王桂花的脖子和脸搂抱在怀间,呜哇一声大哭说,妈,你可算活着,你可算活着,我也能活着了。我错了,我不该丢下你跑了,可是我也由不得我自己啊!听见石狗蛋在远处吆喝说,她故意捉弄你,你还那样儿,你个大傻蛋!一下就不哭了。放开婆婆王桂花说,妈,你躲到我大娘家,是专要捉弄我?你就忍心,你就忍心?你像不像个妈呀!联想到洞房花烛夜,由花公鸡陪伴,自己,娘家爹妈,肯定是被骗,肯定是。怨愤聚集,转身走开,躲到一棵大树下喘息,喘息一会儿,居然睡熟了。大半天奔走,经历血,经历火,场面惨烈,气象惨烈,确实是累了,身体累,心更累。累了就想多歇缓,逮着机会就歇缓——歇缓到今天,还觉着没歇缓过来呢,没歇缓过来就不想和旁人说话。第一次觉着:婆婆到底不是自家亲妈。坐在莜麦地边边上,有婆婆王桂花和公公宗长根陪伴,反而觉着,有一种特别的孤单悄悄袭击她。害怕这种袭击,想要尽早结束这种袭击,就又返回思念宗童山的道道上来了。还是想要早一天寻找到宗童山。有枪炮声的地方,一定就有八路军——就有那些人。还是躲避着不想多念叨那三个字。有那些人的地方就有宗童山,至少,有张师傅,有张师傅就有打听宗童山信儿的道道。那天就是看见张师傅了,就是看见了。旁人再妄说,我也是看到了。从今往后,自己的事,得自己操心,指靠旁人,瞎指靠!公呢,婆呢,自家汉活着,就是公,就是婆;自家汉不——算甚公,算甚婆,只怕要倒卖——我娘家爹妈都卖我,连外人都不如。忽悠一下,脸烫得不行,心慌得不行,觉着愧对自家汉宗童山,愧对公公宗长根,愧对婆婆王桂花,愧对娘家爹妈,心底自责:呀呀呀,这是想到甚上头去了!孙猴子播弄金箍棒,又开始闹天宫,孙猴子就爱个闹天宫。急忙想念起花公鸡:今天回去,和他说会儿话。花公鸡能帮她抵挡:悄悄袭击她的那一种特别的孤单。能帮她安顿:孙猴子再回花果山。向四下里瞟几眼,想要瞟见石狗蛋,石狗蛋也能帮她抵挡那一种——心底忽然责备自己:胡想甚!不敢往下想,收回目光看脚下。

    婆婆王桂花远离开公公宗长根,也远离开儿媳翁柳叶,独自坐在莜麦地地头,摆弄一只刚编织好,装蝈蝈的小草笼。王桂花是个编织小草笼高手,夏天,随时随地用新鲜草编织;秋天,只要有空闲,就外出割草——割那种茎杆草,一半是喂牛羊,一半是编织小草笼。在牛圈旁边草房里,堆积满那种茎杆草。秋冬春三季,就专门编织小草笼,编织出,就用麻绳串起来,一长串一长串,宗长根肩担背扛,送进县城自家铺面,挂在铺面里出售。县城里富裕人家喜玩蛐蛐、蝈蝈、蝉,买小草笼买得勤快。有些富裕人家,虽不玩蛐蛐、蝈蝈、蝉,就是喜欢家里挂几个小草笼。耐看、吉祥,还不俗气。凭这项手艺,王桂花一年到头有事做,一年到头有银子、铜钱花。申柏岩村人称小草笼:叫咂咂笼笼。申柏岩村人说蝈蝈就不是说蝈蝈,是说叫咂咂。叫咂咂叫起来呱呱呱,呱呱呱,装在小草笼里,挂在家里门脑上,小孩们喜欢,大人们也喜欢。自家东窑里门脑上也挂一个,里面再装一只叫咂咂,柳叶儿一定喜欢。喜欢了,就不会憋一肚子心思不和旁人说。主要是检点两天前,自己那副丢人败兴样,真是丢人败兴呢,不能细想,越想越脸红;越想越觉着对不起已死去的爹妈;越想越觉着对不起死去的哥哥,弟弟;越想越觉着对不起已经死过一回的自己;越想越害怕自己这种怯懦,遗传给儿子宗童山。那年,父亲,哥哥,弟弟,为救一家人,拼死力和土匪打斗。打斗到咽气,还拼死力和母亲吼一嗓:带上闺女快跑!哥哥是说,带上我妹快跑!弟弟只来得及痛叫一嗓,就昏死过去。自己不只丢人败兴,还任由旁人——宗元根,申女则,捉弄柳叶儿。柳叶儿是谁,是自家儿媳妇,不是宗元根,申女则家儿媳妇。宗元根,申女则待她儿媳妇,绝不会那样。眼见柳叶儿满山沟呼唤妈,呼唤得痛彻心肺,宗元根让申女则捂住王桂花的嘴,就是不松手,还叽叽咕咕笑。明摆着就是欺负柳叶儿,欺负柳叶儿嫁过来只见着花公鸡,没见着汉。哦,是明欺负我王桂花人傻气呢。换个厉害弟媳妇,给宗元根,申女则两个胆,都不敢那样做事。拿旁人家短处,给自家添欢喜,只有面对我王桂花,宗元根,申女则这种兄嫂才做得出!和宗长根有怨气,怎么能往我儿媳妇身上撒!宗长根惹你宗元根来,我儿媳妇翁柳叶惹你家宗元根来?忽悠一下,想起那个不敢对任何人说的梦,呸呸呸,我儿宗童山,肯定是好好的活着呢!怨怼柳叶儿,在坑洞口婆媳相聚,本来做婆婆的也正搂抱着翁柳叶哭泣说,叶儿,这下可好,这下可好。你回来了妈就歇心了,你回来了妈就歇心了。可是翁柳叶听见石狗蛋在远处吼喊说,她故意捉弄你,你还那样儿,你个大傻蛋!翁柳叶一下就变换了口气说,妈,你躲到我大娘家,是专要捉弄我?是不是,是不是?你像不像个妈,你想要我急死呀!还转身走开了。当着宗元根夫妻面,被儿媳妇责备,当时只是觉着,有小刀碎碎地剐脸上皮肉:我不像个妈,你就像个儿媳妇了?让宗元根,申女则,高兴上加高兴。窝一肚子气,钻出坑洞口,打理头发抹脸,嘟喃说,你说你也忍心呢。只想让翁柳叶听见。王桂花最不能理解——王桂花是说,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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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下:危难时刻,我做婆婆的那样祈求你翁柳叶,你翁柳叶还是丢下我跑了。我要是那样祈求我闺女时,我闺女能丢下妈跑了?跑了跑了吧,还那样长时间才回来,要是遭遇上——王桂花不愿往下想,念头刚起就害怕。独自躲在自家坑洞里害怕;马爬进宗元根家坑洞里,和宗元根夫妻聚在一起,才好些。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任由宗元根,申女则摆布。宗元根,申女则,都说,等她回来,你不要搭理她。不然惯坏她,天不怕地不怕,越不懂事了。说到自己心坎上,也是一个原因呢。这时候检点起来,觉着自己可笑得厉害,居然小女孩一样,宗元根,申女则,说甚就听甚。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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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下:申女则捂自己嘴时,竟然不恼不反抗:我儿媳妇是我孩儿,宗元根,申女则忍心,我怎么忍心!储藏在心底的痛,两天两夜没摆脱。没摆脱又不好说出口,就想想法法,像化解红糖一样,用一点开水水化解开,叫咂咂笼笼就是她眼下最好的开水水。左看右看,看得心心里甜蜜蜜。想笑,没笑,偷瞅一眼翁柳叶,再偷瞅一眼宗长根,起身向翁柳叶走过去。

    翁柳叶瞟见婆婆王桂花走过来,偏装没瞟见,除开恼恨外,还隐约有一点怕再遭捉弄的怯懦。不敢细想婆婆王桂花那一天的种种模样,一想,就烦恶,就怯懦,孙猴子就开始播弄金箍棒。婆婆王桂花紧靠翁柳叶坐下,坐住翁柳叶衣襟边边了,翁柳叶一把扯拽起,往自己怀间掖一掖。婆婆王桂花举起叫咂咂笼笼,在翁柳叶脸前晃,翁柳叶看一眼,耷拉下眼皮说,谁待见。婆婆王桂花嬉笑说,我儿媳妇待见,我是专为我儿媳妇编的。想说,我儿宗童山就待见!没说。翁柳叶冲婆婆王桂花翻白眼吐舌头说,儿媳妇,儿媳妇,你儿子在哪,你儿子在哪!把脸送到婆婆王桂花脸跟前,差不多要鼻尖碰住鼻尖了。再吐一下舌头,再翻一下白眼,然后退开。眼睛红红看自己脚尖嘟喃,没有儿子,哪来儿媳妇,都是在骗我,都是在骗我!想嘟喃,骗我给你们家做营生、受苦。没嘟喃出口。婆婆王桂花一把把翁柳叶揽入怀间说,可怜我叶儿,妈晓得你的难处,妈晓得你的难处。那天是妈鬼迷心窍返回三十年前那一场噩梦里去了。嘟嘟喃喃给翁柳叶讲述她娘家人遭受过的屠戮,说到伤心处,就泪流满面。却笑着给翁柳叶抹眼泪说,是妈错了,是妈错了。面对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妈不该比你还稀松软蛋。突然觉着无比伤心,推开翁柳叶,丢开叫咂咂笼笼,把脸伏在自己两只膝盖上,再用双臂抱住脸,悄无声息啜泣。眼前总是一忽闪一忽闪晃过那一个梦境,晃过去,又晃回来,能清晰听见宗童山呼唤:妈,妈。呼唤得王桂花心尖尖麻,痛,嘟喃说,你也得理解妈,妈有心病,一听见枪炮声,一听说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要来,妈就由不得似的看见你外公你舅舅们被杀死的那个摊场了。最害怕:你,你汉,你爹,也被糟害在那一个摊场里。主要是你汉,你挂念,你以为妈就不挂念了啊。至于妈,反正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活到现在已经是赚了,还怕甚!忽然抬起脸瞟翁柳叶一眼,带怯懦笑一下说,就是怕糟害得死下个丢人败兴的样样,女人家,赤身裸体,两腿间还多了一根树枝或木棍,你说多难看。又把脸伏在双膝上,只啜泣,不说话,身体在颤动,像寒夜里站在野地里又遭凉水浇了头。瞟翁柳叶那一眼,眸子上密布着恐惧。翁柳叶不止一次听婆婆王桂花说过全家被杀的那一件悲哀往事,再次听到,还是替婆婆王桂花哀伤。记得婆婆王桂花那一天稀松软蛋的样样,眼前又是一个稀松软蛋的样样。联想自己,总是要听到:有人吼唱《小寡妇上坟》,晓得婆婆王桂花遭土匪祸害后,就是这样一个害上心病的人了。尤其听说过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女人的惨烈,来不来自己先把自己吓住了。申柏岩村人,长珍村人,都说,不怕鬼跟上,就怕跟上鬼。婆婆王桂花,还有自己,就是跟上鬼影影走不出鬼影影画下的圈圈套套了。心中怨恨一时三刻烟云散:怨恨也是白怨恨,倒格外怨恨那个图财害命恩将仇报的土匪。也更怨恨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女人惨烈过狼,狐,豹,野猪。也感念婆婆王桂花一向待自己细细长长的恩义——这样一转念,就觉得婆婆王桂花可怜煞人了。也理解公公宗长根:从不和婆婆王桂花大犯恼,是痛惜怜爱呢。一把把婆婆王桂花揽入怀间说,妈,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改。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亲闺女,你就是我亲妈。任何时候,我再不会丢下你不管,再不怨恨你。你也不要丢下我不管,也不要随便怨恨我。心里明白:自家汉音讯全无,婆婆王桂花想管呢,哪里管得了。还是那句话,各人的事,到底还是得各人去做,去承受呢。婆婆王桂花停止啜泣,仰脸,嘴唇边边恰贴近翁柳叶耳根低声说,叶儿,妈问你一件事,你实话和妈说。翁柳叶扫婆婆王桂花一眼,看见满脸上都是泪,点头说,唔。用衣袖替婆婆王桂花擦抹脸,擦抹干净就盯紧婆婆王桂花眼睛。婆婆王桂花偏耷拉下眼皮低声说,你那天跑到西山梁梁上,是在甚地方遇见你爹来?你爹和谁相跟着?在做甚?他把牛拴在甚地方方来?你实话实说,不要哄妈!热气呵在翁柳叶耳根上,痒,烫。翁柳叶抿嘴儿窃笑,只在心里笑,没有笑出声,脸上一点笑影儿没有,说,妈,那一天刚回家,你就问过这话了,我告诉你,我爹独自坐在童山阳坡坡上一株松树底发苶,甚事也不做,连个旱烟也不吃。你就是不信,昨黑夜问,今早起问,现在又问。我告诉过你几回了,你还是要问,你到底是信我呀不信?翁柳叶心里有一个小算盘,噼噼啪啪精打细算着:有本事问你老汉去,为甚要问我?你老汉不告诉你,我告诉你了,我不是把你老汉卖了?我不成了你夫妻间一个挑拨离间的申公豹了?不晓得申公豹是个做甚营生的人,但晓得:是个喜挑拨离间旁人关系的歹人。我才不做申公豹那样的歹人呢。翁柳叶心里原话是说,我才不做申公豹那样的赖人呢。申柏岩村人,长珍村人,说坏,说歹,说赖,都是说不好。翁柳叶说赖人,就是说坏人,歹人。婆婆王桂花说,妈是怕你替你爹遮掩,不和妈说实话。翁柳叶推开婆婆王桂花,扭嘴变脸色说,不和你说了,反正我说甚你也不相信。你闺女和你说我说过的那些话时,你肯定信了。刚刚按捺得深埋在心底的怨怼,像阴雨天的茅瓮一样,又翻腾上臭味来了——孙猴子又要播弄金箍棒。要起身走开,被婆婆王桂花牢扯住不放。着急起来就噘嘴唇催问婆婆王桂花说,你说,你到底想让我说甚?说我看见我爹和谁家婆姨坐在一起,脸贴脸说悄悄话?没说完,自己就捂嘴叽叽咕咕笑起来,笑得婆婆王桂花脸红,跟着也笑了。到翁柳叶脸上拧一把低叫说,傻女女,你晓得甚叫个脸贴脸。一句话说出口,翁柳叶笑声就没了,做新媳妇快半年了,真的不晓得甚叫个脸贴脸,只是出嫁前在娘家村听婆姨们哄闹着瞎说过。具体是怎样个做法,真的不晓得。王桂花话刚出口就后悔,明摆着是揭儿媳妇的短处呢。不过说出口的话,泼出门的水,再后悔也收不回来了。爽性装懵懂,继续说,妈是怕你爹也做上这个。右手食指拇指比画出一个八字,在翁柳叶面前一闪,就收敛,接着说,前天黑夜,妈半夜里起来尿尿,从门缝里忽闪见,月亮底下,有人翻院墙进咱家院里来了,还不是一个,是一串。起初,你爹说石狗蛋翻院墙进咱院里,妈相信,妈也瞟闪见过一个黑影从院墙上翻进院,没响声。除了石狗蛋还能是个谁!想说石庆虎,没说,怕吓着翁柳叶。更怕翁柳叶觉着:申柏岩村怎么尽出赖人。继续说,前天黑夜一下翻院墙进来一连串,妈当时吓得——不瞒叶儿你说,妈当时吓得尿裤裆了,差一点点叫出声来。可是妈这副赖样儿你晓得,不等叫出声来,人就先死下了。等妈再醒过来,东窑里安静,西窑里也安静。妈就奇怪,是妈梦见了?明明白白妈是死在地下尿盆盆跟前了,怎么会做那种梦!想说:那天你爹又说石狗蛋翻院墙,趴西窑窗台,妈就有一点不相信了。妈觉着,你爹就是想独自住西窑里呢。做他们那些事图方便,就指拨旁人半夜三更搅闹我儿媳妇。他能指拨个谁,除了石财贵,指拨旁人,靠不住。往我儿媳妇被盖上掼蛇,吆喝一村人拥进院子里,翻院墙开大门,都是石财贵——想说这话的念头刚起,后背就觉凉凉的有寒风吹,看见翁柳叶一脸慌张模样,就没说。翁柳叶早吓得瞪大一双眼,眸子滴溜溜滴溜溜盯紧婆婆王桂花低叫说,我爹不是说是石狗蛋翻院墙进咱院里吗?王桂花说,叶儿你不要急,你听妈慢慢和你说。昨黑夜妈又忽闪见有人翻院墙进院了,不是一串人,是一个人。妈在意看了下,不像是石狗蛋,倒像是石财贵。今早上就过西窑里问你爹,你爹说,肯定就是个石狗蛋。妈和你爹较真,石狗蛋拄着棍子,昨黑夜那人不拄着棍子,也不像石狗蛋个子高。你爹竟然笑说,婆姨人不患夜游症,患疑心症,患胡说症了,有空了找先生看看吧。叶儿你说,不尽是胡说吗?翁柳叶身上出汗,鼻翼贲张,迟迟疑疑,想告诉婆婆王桂花:那天在西山梁头上,童山阳坡上,看见我爹和卖大布的张师傅在一起了,还都扛着一大包大布急急忙忙跑,总不会我爹也卖大布吧?到底没和婆婆王桂花细说,起身,直奔公公宗长根,婆婆王桂花伸手拽没拽住,叫喊说,叶儿,你的头发呢。翁柳叶脚不停说,剪了。

    王桂花说,甚时剪来?

    翁柳叶说,昨黑夜,上茅房,带上剪子,在茅道上。

    王桂花说,可惜煞了,我儿童山都没看上一眼,没摸上一把,剪下来,扔啦?

    翁柳叶说,不扔,留着能吃?!

    王桂花说,你个贼娃子!总该和妈说一声,十几年的心血呢,你娘家妈晓得了,会找我吵架!我儿童山晓得了,会怨恨你!怨恨妈!都是妈不好,没有照料好我儿媳妇!

    翁柳叶已走到公公宗长根身边,和公公宗长根肩并肩坐下,噘嘴唇瞪眼,上下打量公公宗长根说,你,和我,和我妈,不一心!是一个坐在家里,睡在家里,吃在家里的外人!

    宗长根吸旱烟吸得嘴困,正想停下来歇一歇回家呢,听见一串脚步声,就晓得是翁柳叶过来了。过来过来吧,宗长根该做甚还做甚,旱烟锅到鞋底上梆梆梆敲击,敲得烟锅里火星飞迸而出,随出随灭,眼睛直瞭摸远处。石财贵出去侦察,到底侦察下个甚情况,这时分了还不见踪影,不至于出甚事吧?那一天在村街里,不注意石财贵画在房墙上的圆圈圈,倒只顾怨怪石财贵,差一点误下大事,往后得多检点自己呢。哦,今天是有一点着急,有一点忧虑,也有一点私心:期盼某一天,石财贵突然报告说,你儿宗童山又上战场了!瞭见烟锅里空了,剩下几缕残烟徐徐飘荡,就把旱烟袋挂在脖子里,没想到翁柳叶肩并肩坐下,还直呛呛那般说话。要是往日,宗长根必定回答说,你个小孩儿家家,晓得甚叫个一心,甚叫个不一心!但是今天不同,不同就不同在:一是想进县城。二是等候石财贵信儿。三是今早起,王桂花逼问过他:半夜三更和谁交往呢?他只是和她敷衍,或者她已揣摩到一些真实动静了?翁柳叶步步紧逼说,你说,和我实说,前天在西山梁梁上,童山阳坡上,你和卖大布的张师傅扛上大布跑,你也卖上大布了?为甚不让我断张师傅。我断上张师傅,张师傅准晓得你儿、我汉,宗童山信儿。可是你就是不让断,还那样吼我,还伸手想打我!哽咽了一下,孙猴子又要播弄金箍棒。想说,我妈看见夜里有人翻院墙进院,进西窑里找你。忍住没说:还是觉着人家老夫妻间事,轮不到晚辈人过问!也没让泪水流下来,依旧表现出倔强,继续说,你说,你实说。宗长根心里烦躁,强按捺住,装没听见翁柳叶说话,指点西山梁头,和童山西坡,烧成黑铁片片的山林说,要不是我扯拽上你跑得快,咱们现在还有命没有?你说!我是关心你,不是害你。要不是根据地组织老百姓救火,要不是恰好好来了一场忽雷雨,那大火这一阵还烧着呢。申柏岩村人说雷阵雨,就是说忽雷雨,比如说打雷,就是说响起忽雷来了。翁柳叶呜哇一声哭出声说,你不是关心我,是害我,你儿,我汉,到现在没一个准信儿,你心不好,都不过问,哪里还会关心我!宗长根说,谁说没有准信儿,你不要瞎说!让你妈听见,当下就给你死下了。翁柳叶像没听见宗长根说话,继续说,你要是真关心我,就问问张师傅,你儿,我汉,宗童山在哪里,几时能回来。我,我妈,都猜不出你甚心思,你不是个爹,是个谜。我,我妈,都猜不着你这个谜——到底怀里揣着个甚底底。话没说完,就听见一串枪声响,炮楼那边哒哒哒,用机枪往这边打一梭子子弹,子弹啸叫着从头顶飞过,直向村边山梁头飞去。宗长根扭脸往村头看,石狗蛋拄一根棍子,正在村边山梁头上一颠一晃游荡,子弹打在他前面不远处,雨脚一样往起冒细尘。宗长根急忙喊说,狗蛋,快把棍子放在身后!要不就快扔了,快回村!哒哒哒,又一梭子子弹打过来,石狗蛋身体侧面的棍子啪一声,一分为二了。石狗蛋愣一刹,退后几步,喊一嗓,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我操你们家妈!把一截棍子向炮楼方向发力扔出去。紧接,又喊一嗓,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我操你们家妈!再发力,把另一截棍子也照炮楼方向扔出去。两截棍子一前一后飞上天,又落下来,往山沟下去了。石狗蛋也一颠一晃回村里去了。因为距离远,宗长根听不出石狗蛋呼喊什么,只感觉着是骂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了。叹息说,唉,那一颗枪子儿,就是照石狗蛋打的,差末末石狗蛋就没命了。那孩儿,一点记性都不长。甚叫个游击区,申柏岩村,就是个敌占区。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立起座炮楼,占住南头村,就觉着是猫逮住老鼠,把南头村周遭老百姓,当老鼠戏耍呢,品咂呢。呸,很响地往炮楼方向吐一口唾沫,眼皮快速闪动,有一点湿润了。儿子宗童山读书正读得专心的样样,从眼前一闪而过,心尖尖刺痛了一下。不晓得几时,西山梁头,聚集起黑云,把太阳婆婆的脸遮挡住,又没遮挡严,稀稀拉拉留下许多窟窿眼儿,贼寇一样偷窥南头村和申柏岩村这边,像是想要寻找机会劫掠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