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第六章 节外生枝

    石财富蹲在自家房檐下,闷声不响吸旱烟,脚下摆一碗煮山药蛋抿炒面,煮山药蛋太烫,先放在脚下凉一凉。实际烟锅里已没烟叶,灰白灰白只是一点死烟灰。好像要下雨,日头爷在西山梁头上耍胡柴——申柏岩村人说男人们下巴底胡子,就是说胡柴,比如说,呀,这几天你的胡柴长长了。又比如说,石财贵,你那胡柴从不洗,像邋遢婆姨屁眼周围的黑痂。日头爷耍胡柴,就是天上有黑云,黑云间有黑窟窿,阳光穿过黑窟窿,条条缕缕滑落在山梁上,仔细瞅瞅,不是太阳的胡柴,还能是个甚!石财富今天不愉快,这段时间心慌意乱,就没个愉快的时候,不晓得这种日子甚时是个头。

    王清锁家婆姨一脸喜气,匆匆忙忙走进石财富家院里,手里提着一个蓝花布头巾,头巾里疙疙瘩瘩包裹着十几颗鸡蛋。一进大门就连声叫石财富叔,叫牛娥儿婶儿,其实石财富比王清锁大不了几岁,牛娥儿也只比王清锁家婆姨大三岁。实际辈份也属同一辈,一向是叫石财富哥,叫牛娥儿嫂子。一下子改口,牛娥儿不适应,石财富更不适应,石财富磕掉烟锅里烟灰,正往烟锅里装旱烟末,听见叫叔,就端起饭碗,提着旱烟袋起身,走到当院里枣树底,坐在一只小木墩上吃煮山药蛋抿炒面。脸埋在饭碗里只顾吃,实际吃得慢悠悠,一口煮山药蛋抿炒面噙在嘴里,咀嚼成稀糊状,只顾想心思,就是不下咽。想得最多的就是:给自家两个儿子娶不过媳妇,我这也算个爹呢!想到伤心处,眼圈圈还红了。一口煮山药蛋抿炒面噎在喉咙里,翻一阵白眼,伸几次脖子,才咽下。王清锁家婆姨看见石财富走开,心里欢喜得直想笑:走开更好,婆姨们说话更自在。把蓝花布头巾抖开,铺排在当炕上十几颗鸡蛋,鸡蛋失了管束,满炕上乱窜。窜得牛娥儿心慌说,你看你,拿这些东西做甚!话是客气话,口气却不是客气口气,再配上火神爷神色,就有火星子气味了。刚才王清锁家婆姨一进门就叫她婶子,心里就储满女人对女人的很难平息的恨意——两年多,一直就有那一种恨意。只是这时候一下子暴雨连天在心底泛滥起来了。鸡蛋满炕上乱窜,恨意也泛滥到心底里储存不下,就要外溢了,就直呛呛说,石狗娃才是叫你婶儿呢!十几颗鸡蛋想买我儿,就把我母子间辈分儿缩小了一辈,你也好意思!王清锁家婆姨哪里管那些,笑嘻嘻扑进牛娥儿怀间,嘴唇直对住牛娥儿耳朵窟窿低声说,我怀孩子了,你儿石狗娃下的种。说罢,挺直腰身,观看牛娥儿表情。牛娥儿脸色青紫说,你甚意思,你甚意思,早和你说过了,你比我家狗娃大十几岁,你怎就忍心!王清锁家婆姨撒娇晃荡身体说,人家也早和你家狗娃说,不要,不要。可是你家狗娃直是死缠说,就要,就要。婶儿你说,你经得起汉们几回缠!你没见你家狗娃那样样,可怜煞人呢!几句话说得牛娥儿脸红说,你不要和我说这些,你哄骗不了我。我到你家窗根下听过,你那个不要脸,才是死缠呢。王清锁家婆姨当下就一脸慌张,跪在牛娥儿面前,仰脸落泪说,嫂子,婶儿,你就权当我是个活牲口,把你家狗娃也调教成活牲口了。劝我财富叔也睁一眼,闭一眼,让我们往后就在一搭搭过吧。往后,我会让你狗娃常回这头来帮你们做营生——有一座炮楼立在南头村,我孤身独自,实在是害怕。黑夜害怕,白天害怕;在家里坐着害怕,到野外做营生害怕。谁晓得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哪一阵阵进村糟害人,没个汉们照应,被糟害死都不晓得甚时被糟害死,这副尸骨头该往谁家坟地里埋,也都不晓得!婶儿,可怜我母女!就让你家石狗娃照应一下我母女们吧。再说了,南头村离咱村,就二三里远,谁家闺女肯嫁到咱村来等着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来糟害。翁柳叶肯嫁过来,是我长根叔家有钱,白银子买动黑人的心,钱把翁柳叶爹妈买动了。你家狗娃就光溜溜一个人,哪来的钱,婶儿,你说。我就算是一个替死鬼了,就让我当这个替死鬼吧。婶儿,你就答应下来吧。哭泣起来,说不下去了。牛娥儿突然跪下,搂抱住王清锁家婆姨说,你看,你看,你这叫做甚,咱起来好好说话就不行?我这长时不找你吵闹,就是觉着你可怜。女人家,又带着那么大一个闺女,战乱年月,谁照顾谁啊。也觉着我狗娃可怜:十八九岁了,找不下个婆姨,也难活呢。你说的那些话,我几时忘记过。你起来,咱都不要凳桥桥说话了,心里有甚就说甚吧。拉王清锁家婆姨起来,扶持在炕沿边边上坐下说,我是说,我家狗娃才比你闺女大三岁。你让你闺女唤我家狗娃甚!一向可是唤哥呢。再说了,大男大女常年在一起,你敢保证你闺女不像你一样死缠我狗娃?几句话说出口,王清锁家婆姨就呜哇呜哇大哭说,我就是为难这个呢婶儿,难活死我了。站起身一道烟跑了。脚不是大脚,也不是小脚,像牛娥儿一样,是那种缠过几天又放开的那种,只是比牛娥儿的脚放开的时间早,跑起路来不是那种嗵嗵嗵,嗵嗵嗵,脆响。但也有几分东摇西摆的坚硬。跑出老远,还听见呜呜呜哭呢。牛娥儿着急慌忙东摇西晃追到院里,不追了,缓慢挪动脚步,挪动到枣树底,把王清锁家婆姨原话,迟迟疑疑低声转述给石财富,石财富当下就丢开饭碗,挺脖子瞪眼叫喊说,哪有这样做事的道理!我养育的儿子不由我管束,不清不楚倒成了她汉了?都是你惯的!吼虽吼,但声音不高,明摆着是怕外人听见,怕外人插进来搅和呢。牛娥儿说,怎么是我惯的?石财富想说,你想霸占王清锁家婆姨,再霸占住王清锁家闺女,再霸占住翁柳叶,都不晓得想要霸占多少儿媳妇呢!歪几歪脖颈,翻一翻白眼,没敢说出口,埋头用筷子扒拉饭碗里的山药蛋和炒面。其实申柏岩村谁不晓得石狗娃早和王清锁家婆姨搅和在一起?都为石狗娃不平呢:要不就把闺女王凤儿嫁给人家石狗娃!三十几岁婆姨,占住人家十八九岁后生,儿不是儿,汉不是汉!算个甚!石财富扒拉饭碗里的山药蛋和炒面,扒拉得正要掉泪呢,直管他七八户人家的邻长石庆虎正好走进大门,隔老远就扬臂,挠头,嘻嘻哈哈笑说,财富叔,有好事上门啦!石财富不想看见石庆虎,看见就心烦。多少回被坑骗:大前年被坑骗过两斗谷;前年被坑骗过两丈大布;去年买石财富家二亩山坡地,当时说好,每亩地五块现大洋,二亩地是十块,地契上写得清爽:落籽前付一半,秋收后再付另一半。结果是落籽前只付了两贯铜钱,秋收后一声不吭了。上门讨要,石庆虎家婆姨在炕上病着,瘦成一把骨头,说话细声慢气,出气多,进气少。说准备好的现大洋都请了先生抓了药了。石财富说,要不把二亩地退给我,我把两贯铜钱退给你家。石庆虎家婆姨就扭脸看石庆虎,石庆虎就扭脸看门外,扭捏半天才说,那二亩地早卖了。石财富问卖给谁家了。石庆虎说,我不能说,我不能说。石庆虎家婆姨说,人家买家不让说。大年节下再去催问,石庆虎家婆姨殁了,门上贴着白纸,家里冷锅冷灶,几个破衣烂衫小孩聚在炕头哭泣。石财富不仅没开口要钱,还让牛娥儿送过去半布袋炒面。开春以后家家翻耕土地,石财富留意卖给石庆虎的那二亩山坡地,是宗元根翻耕呢——天还黑着,就赶牛出去;天刚闪亮,就赶着牛回家。二亩山坡地翻耕四天。石财富在心里不止一次骂:狗日的宗元根,处处和我过不去!就你能,就你有本事!也打听过地价,石庆虎二亩地卖了十二块现大洋,还收获了一季莜麦,那莜麦至少能卖两块现大洋。石庆虎一倒手,轻轻松松净赚四块现大洋。石财富心底想骂石庆虎:狗日的!但总是刚要骂呢,就被“不忍心”这个臭婆姨出手,把想要骂的话弹拂掉——石财富常骂常驻自己心底、牛娥儿心底的“不忍心”,是一个臭婆姨。“臭婆姨”弹拂掉石财富心底想要骂人的话,就像弹拂掉石财富衣襟上的尘土,头顶上的草屑,弹拂是弹拂掉了,总要留一些痕迹在。这就让石财富心里雾罩烟翻不清爽,不清爽了就难受,难受了就放下饭碗,从裤腰带上抽出旱烟袋,在手里摆弄。也不是摆弄,是驱赶面前嗡嗡嗡叫着,要吃人肉喝人血的蚊子呢。

    牛娥儿看见石庆虎走进院里,还那样嘻嘻哈哈扬臂,挠头,转身就走开。走开不是进家门,是东摇西晃走出大门外去了。不想看见石庆虎,就像不想看见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害人鬼们,蝗蝎们,让她胆颤心惊。石庆虎让她肚里冰一坨,屎一坨,直管上来下去翻腾,像刚怀上孩子那会儿一样,老想吐。石庆虎除利用她夫妻两个的“不忍心”——其实就是一份善良心肠,老是骗她夫妻们外,还喜好串门子,瞅准谁家汉不在家,就去谁家。石财富不在家时,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一进门就往牛娥儿手心里放铜钱,愿要不愿要由不得牛娥儿,身体已被牢牢控制住。叫喊起来吧,怕丢人;还给石财富惹气,还让两个男人结仇;不叫喊吧,就得干受他糟害。没奈何就央求石庆虎说,虎儿,不管远近吧,我算你一个婶儿呢,你这不是造孽吗?我这次随了你,也不要你的钱,往后,你再不要来我家,再来,我就喊他爹和我儿们些,打不烂你这颗头,总打断你一条腿。申柏岩村长辈们,通常都叫石庆虎:虎儿。算表达亲近,也是从小时叫成的习惯。石庆虎闭着眼睛忙做事,一边说,行行行,婶,听你的,就照你说的做!完事后拿上牛娥儿退还的铜钱,闲闲散散走了。连一句暖心话都没说。过不了十天,冷不防就又来了,悄没声就站在牛娥儿身后,照前一次一样先控制住牛娥儿身体,然后往牛娥儿手里放铜钱。牛娥儿没办法,只好任由石庆虎,也不退还铜钱了。背地里常眼睛红红规劝石财富说,小心石庆虎坑骗你!你得经常防备他!是觉着自家汉被人欺负可怜呢——也欺负村里其他汉们呢。倒腾石财富家二亩山坡地,挣下十四块现大洋,一转手都不晓得送到哪些女人手里了。可怜石庆虎家婆姨,哪里是病死来,是活活被气死,到咽气都不肯向旁人倾倒自家汉装在自己肚里的一肚子洗脚水。唉,实际也怪不得石庆虎,石庆虎原本也是正经人家的正经小后生,自从当上邻长,和村长乡长那些头头脑脑们交往上,就一天比一天不良了。尤其几个村警乡警进村,只比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稍好些。譬如那一回,村警乡警来申柏岩村征收今年的预借钱粮,预征钱粮;征收去年的加征钱粮,备战钱粮——正常公粮早征收过了。在当街里遇着王清锁家闺女王凤儿,围堵在墙角要亲嘴,要摸奶。石狗娃石狗蛋赶过去救援,居然子弹上膛,顶住弟兄两个胸脯,让帮助脱王凤儿衣服。幸亏宗长根赶到,臭骂石狗娃石狗蛋王凤儿一阵,又跑前跑后规劝村人们及时缴纳让缴纳的钱粮,一场难课才算化解掉。

    牛娥儿东摇西晃走出大门去了,石庆虎就一直盯住背影看,盯到看不见了,就吸溜一口唾液,抹一把嘴唇,回看石财富说,财富叔,你发财的道道来了。石财富别转脸全神贯注看蚊子,像没听见石庆虎说什么。头顶上蚊子

    ,

    像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的飞机

    ,

    一大群一大群

    ,

    嗡嗡嗡,嗡嗡嗡,飞过去

    ,

    再飞回来,在头顶盘旋。渐渐降低高度,盘旋到石财富周围,一下分散开,照石财富脸上,腿上,手背上,猛扑。石财富挥舞旱烟杆驱赶,从脸前驱赶走,又扑到脚踝周遭,再从脚踝周遭驱赶走,再扑到脸上,手背上。石财富一边驱赶一边破口大骂:我日你们家妈,我日你们家妈!嘴里是骂蚊子,心里是骂石庆虎。晓得石庆虎常在村里做甚事,也晓得石庆虎家婆姨的冤屈,骂两句心里觉着宽松些。

    石庆虎伸手拦挡石财富正挥舞着的旱烟杆,拦挡住,现一脸得意,嬉笑说,财富叔,我给你送金元宝来啦,你耳朵不聋吧!怎就不和我搭话?

    石财富翻一下白眼,躲开石庆虎拦挡旱烟杆的手说,金元宝你留着,我不想要!平白要旁人好处,手指尖尖上会害脓疮,心尖尖上会长毒瘤,脑壳子里会生蛆。

    石庆虎找一只小木墩,在石财富脸前坐下说,叔,咱村上有人想用白花花现大洋,买你家石狗娃这一个壮丁。你家石狗娃差三个月就年满十八岁,有人看上是一个好壮丁。

    石财富说,卖儿卖女,我还没穷到那地步!就是穷到那地步,也不卖!

    石庆虎说,你不卖,到该走时还得走,那时候可就没人给你现大洋花了。

    石财富说,三丁抽一,我家只两丁。

    石庆虎说,你说了算,还是乡里村上说了算?说三丁抽一,就是三丁抽一;说两丁抽一,不就是两丁抽一了?你长着几颗头,能扛得过政府立下的规矩?你说!

    石财富不吭声,闷头吸旱烟。

    石庆虎说,咱说妥啦,到时我把现大洋给你送过来,你家石狗娃就得随人家走。

    石财富说,不卖!声音不高,也短促,但坚定。重锤敲在厚重的岩石上,嘡,就一声脆响。想听回音儿,听不到,根本就没有。

    石庆虎站起身,又坐下,脸靠近石财富脸嬉笑说,牛起来啦?还是嫌没说好价钱?伸出右手五指说,五块现大洋,再贴你五贯铜钱,行了吧?

    石财富说,不卖!声音还是不高,还是短促,听不出也看不出情绪有甚么不好。

    石庆虎嬉笑得更繁闹,把左手五指也伸出来,直竖在石财富脸前说,再给你加五贯铜钱,这回行了吧?可不要抱着摇钱树,满世界讨饭吃啊。

    石财富说,不卖!

    石庆虎左手五指右手五指同时竖在石财富脸前嬉笑说,十块现大洋,十贯铜钱,准行了吧?脸上嬉笑没有了,直盯石财富鼻尖下那张嘴。

    石财富站起身,走到房檐下,在一只小木墩上坐下,石庆虎跟过来,猫腰说,咱就这样定下来?有一点心提在嗓眼里的意味了。石财富说,你家也是两丁,为甚要买我家这一丁?

    石庆虎说,你说谁?

    石财富说,你,你兄弟。

    石庆虎左右瞅一眼,也搬过来一只小木墩坐下,看见牛娥儿抱着一大包新鲜小白菜从大门外回来,就和牛娥儿眨眼嬉笑说,勤快人做甚也勤快!牛娥儿抹一脸黑泥说,哪里如人家你勤快。人家你勤快是起早搭黑,我勤快就是个搭黑,其实搭黑还没黑,也就是抱回来一抱菜。人家你起早搭黑,抱回来的就是白花花银子了。人常说,会铺摆不如会算计,人家你会算计,你婆姨跟上你十来年,就享了十来年福,把咱村婆姨们都羡慕煞了!思思念念,都想嫁给人家你这个好汉呢。

    石财富和牛娥儿翻白眼说,就你嘴多,就你会说话!

    牛娥儿生气说,旁人图财害命,害死自家老婆,还想害旁人家儿女,怎,图财害命可以,倒不许我瞎说几句淡话啦?我在大门外甚也听见啦。虎儿,我告你,你敢打我狗娃的主意,我和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把一大抱小白菜照石庆虎头上打下去,小白菜里藏一大抱稀狗屎,浇得石庆虎满头满脸臭烘烘。石庆虎跳起来大叫说,婶儿,你这是做甚呢,我和我叔说正经事,又不是抢你家烧你家!

    牛娥儿转身去房檐下提过来一把铁锹,轮起来,照石庆虎头上劈下去。石庆虎跳几跳躲过,指点牛娥儿鼻梁说,你这婆姨,怎么翻脸不认人,怎么翻脸不认人!

    牛娥儿说,我认得你是个贼寇,我认得你是个贼寇,害死你婆姨,还想害死谁。我替你婆姨出一回恶气,我替你婆姨出一回恶气!又一铁锹劈过去,石庆虎早跑出大门外去了。一会儿又返回,不敢进大门,只在大门外指点牛娥儿说,我让村警乡警来治你,不信治不下你这个母夜叉。又和石财富说,财富叔,你可得好好调教我婶儿呢,不然我真和她不留情,她就是个母夜叉。一忽闪跑了。石财富还驱赶飞机,有飞机撞在旱烟锅和旱烟杆上,坠落在地下,还在嗡嗡嗡叫,只是原地转磨磨,飞不起来了。牛娥儿在门槛上脸朝外坐下,责备石财富说,你只管和他说,能说下个甚明白!他是想霸占王清锁家婆姨和王清锁家闺女,嫌咱狗娃挡手,就和村上乡里勾连起来做这种事了。既赚钱,还又替他清理通道道。突然觉得石财富窝囊:自家汉厉害时,谁敢这样明欺负到头上!宗元根三个儿子,没一个被抽中壮丁。夜游症跌拐腿,害伤寒瞎了一只眼,村上乡里,谁不晓得是捏造的。可人家宗元根厉害,就是没人敢说破。委屈起来,眼圈圈红了,和石财富龇牙说,你就晓得个随顺,随顺了东家,随顺西家;随顺了老的,随顺小的。人家屙到你头上,说要用尿冲涮,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个骷髅认过去。随顺来随顺去,被一村人小看了。申柏岩村人烦躁时,说头,习惯说骷髅;说送过去,习惯说认过去。石财富抗拒说,谁说我随顺他们啦?甚时随顺来?牛娥儿说,两斗谷,两丈大布,是谁让借给来?两亩山坡地,是谁答应卖给人家来?嘴上说呢,心里也悄悄自责:想拦挡来,没觉着会遭骗,就没拦挡。再想想自家遭石庆虎糟害,更觉得责备自家汉没来由。石财富被说着痛处,就不吭声了。心底早责备上自己了:我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呢!这样想着,就更觉着自己爹不像个爹,汉不像个汉。怕牛娥儿小看自己,就收起旱烟袋,扛上镢头往大门外走,刚走到大门口,就听到炮楼那边枪声哒哒哒,哒哒哒,响。跑出大门踮脚直脖往村西南瞭,石狗蛋正好颠着一条腿,一颠一晃往村街里跑,枪声却停了。自从那一天下狠手打石狗蛋一镢柄,每天都觉着对不住石狗蛋,好好的一条腿,给打瘸,是专想帮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的忙呢。也怨恨王贵太老汉,那天他不那样多嘴,他不会下狠手打石狗蛋。王贵太老汉,自己做事常不检点,还老看不惯孩儿们做事不检点。怕当街里遇见石狗蛋,顺房墙拐一个弯,向村东一个小山峁攀爬,半道上回头张望,太阳婆婆一整天胡写乱满意了,悄悄隐入西山梁后去了。西山梁上黑云翻滚,向四周遭铺展。石狗蛋没往自己家跑,一颠一晃向村北一片松树林跑去。王清锁家闺女王凤儿在松树林边一扬臂,一忽闪,进松树林里去了。松树林里影影绰绰,已看不清爽人影物影,这时候到那里做甚?石财富心里吃惊:石狗娃和王凤儿妈相好,石狗蛋和王凤儿相好?弟兄两个缠住母女两个,这算是甚世道!隐约害怕:招惹出甚不吉祥事来。惭愧心涌起,在心底痛骂自己:没本事给孩儿们正经娶媳妇,这种爹,不如趁早死了呢!破口大骂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我日你们家妈,不糟害死王清锁时,哪会有这些猫狗事!爬上山峁坐下,腿软得不行,心慌得不行,恼恨得不行。捡起一块石子,向东边山沟里扔去,吼一嗓子:我日你们家妈!吼声刚起个头,就刀扎住屁股一般呆苶住。对面山坡上,石庆虎买走的那一块山坡地,地头南端,被刨挖出一条长壕,壕里填塞满石头。长壕往南,是石财富家另一块山坡地——今年没翻耕,想让荒废一年,今年秋天带荒草翻耕过,明年种谷种山药蛋都会是好收成。那条长壕就挖在石财富家荒地里,恰好把两块地隔断。算地畔石?还是想要搭窝棚?野猪常遭害那一道山坡上庄稼。正疑惑呢,看见宗元根领着宗童梁宗童峁两个儿子,正从东沟底——申柏岩村人叫小洼子沟,往长壕那里攀爬——不是村人们避难的东沟底。那一条东沟申柏岩村人叫大洼沟,也叫大洼里。需要再说明一下,童山是吕梁山脉里一座中不溜大山,东西横跨二十几华里,南北坐霸三十几华里甚至四十几华里,绵绵长长铺摆开无数小山梁,小山梁又绵绵长长向东或向西,分解出许多更小的山梁。长不过三五里,短不过一里半里,石财富家荒废掉的山坡地,就是在小山梁分解出的,靠近申柏岩村的一座更小的山梁上。石财富起身,不紧不慢往沟底走,走到沟底,往东边山坡上攀爬,有一点迟疑:人家父子三个,就我一个,既打不过,也吵不过,见了面吧是能怎了?攀爬到半坡,站住,返回沟底;在沟底站一会儿,不服气,又攀爬上去。没攀爬到刚才攀爬到的地方,就又返回到沟底,在沟底顺沟往南走,忽又顺沟往北走。想要回村叫石狗娃和石狗蛋,忽然恶狠狠打自己一刮子,骂说,你个石鼻涕,松鼻涕,人家叫你石狮子,还真就是个石狮子,他父子们人多,还吃了你?没见面就怕成这样!自己吼自己一嗓子:你家的地全被人家霸占啦!你就眼看着让霸占?就这一嗓子,打起精神快速往山坡上攀爬。天色已完全黑尽,月亮还没有升起,稀疏遥远的星星依稀有一点光亮,也就是借上夜色的胆了,裤脚衣襟被小道两边荆棘划拉得嗤嗤响,突然站在宗元根父子跟前,一句话不说,蹲下,从裤腰带上抽出旱烟袋,怀间掏出打火镰,开始吸旱烟。宗元根大儿子宗童梁第一个看见石财富,低声叫,爹,爹。宗元根正埋头往长壕里摆石头,听见叫声,生气说,不要说话,悄悄地做营生吧!宗童峁也看见石财富了,凑到宗元根跟前,扯拽宗元根衣襟。宗元根回脸,看见石财富烟锅里火星一闪一闪,照亮一张石狮子容颜。那容颜像涂了墨,墨上面又涂了金粉末,沟沟岔岔里都涌动着石头的坚硬。宗元根推宗童峁一把,又到宗童梁肩头扳一下,两个儿子点头会意,悄悄溜出地畔去了。宗元根猫腰,靠近石财富,鼻梁几乎靠住石财富鼻梁,被闪亮的烟锅照亮半张脸,嘴唇躲在黑暗里说,财富,也不是我父子要这样,是石庆虎多要走银子,地契上就这样写着:能在石财富地里垒一道石堰,不信你和石庆虎说。石财富只管嗤啦嗤啦吸旱烟,嗓眼里哼出一声,我家的地,我用不着和谁说!要说,你说去!宗元根连忙说,也行,我说,我说。转身往地畔外走,看见两个儿子站在地畔,紧依傍在一起,就低声催促说,还不快走呢。两个儿子细声细气说,爹,你看!声音颤颤,飘飘,像有一根正从脚跟底被风吹着往夜空深处飘摇的细丝线,扯拽着那声音。山沟底有蓝莹莹亮点往地畔围聚,宗元根脑壳里嗡一声重响,一跳老高,一跳老高,啊嗷——啊嗷——嚎叫起来。嚎叫着往山沟底冲下去,再嚎叫着返上来;嚎叫着往山沟底冲下去,再嚎叫着返上来。突然满山坡上摸石块,摸到一块,往山坡下扔一块;摸到一块,往山坡下扔一块。又冲两个儿子大吼大叫说,愣着看甚,等着让狼吃啊!两个儿子说,爹,狼跑没影儿啦。宗元根往山坡下瞅一眼,低叫说,还不快回家!扯拽上两个儿子,往山沟底飞窜。石财富蹲在原地,瞅见狼群了,听见宗元根嚎叫了,收起旱烟杆,想要帮着嚎叫帮着扔石头,看见父子三人早飞窜得没一点踪迹了,就啊嗷——长嚎一嗓子,跳进面前的长壕里,往长壕外搬石头。搬出一块,往山坡下扔一块,扔下去一块,痛彻心肺啊嗷——长嚎一嗓子。大石块接连不断在山坡上哐当哐当稀里哗啦响,有荆棘被挤压倒,有小石头被砸碎,大石头早扔没了,山坡下荆棘丛里,还嗦啦啦嗦啦啦一片碎石响。石财富累得跌坐在长壕里,静悄悄哭泣,也静悄悄在心里反复骂:砍下老子不管,我日你们家妈,大破老子今天就是这群狼的细点心了

    !

    老子不怕!老子本来就不想活!糟害人的害人鬼们

    ,

    蝗蝎们,石庆虎,宗元根,野猪,狼,豹,都来吧,老子就是不怕!突然长嚎一嗓,抱起一块几十斤重尖角石头,冲出长壕,冲向山沟,冲向村子,啊嗷——啊嗷——长嚎声一路响——

    宗长根被翁柳叶纠缠,心里烦;被枪声搅闹,难活到想像小孩一般放声大哭一场。主要是觉着:那一天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在杜家沟村放火受了害,会更惨烈烧杀抢周边村老百姓。从刚才的枪声判断,感觉着不是从炮楼里打过来,是从南头村北一座小山峁上打过来。根据有二,一是枪声比往常迫近。二是往常时有人扛着锄头铁锹镢头之类农具出村,甚至扛一根木棍,枪弹都会打过来。不过打不到人跟前,子弹落在前面十几步甚至几十步远地方,噗噗噗左右飞窜着起细尘。只要丢掉锄头铁锹镢头木棍之类,或从肩头上放下拖着走,就不会遭枪打。炮楼里就为传达一个意思:我们盯着你们呢,稍有异动,我们就能发现。隐含着另一种现象,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喜见周边老百姓拖着农具下地做营生——做良民顺民。刚才那一串枪弹,本意也是要传达前一个意思。居然把木棍打断。传达出的意思就有一点异味了: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距申柏岩村近了。

    童山,你千万,一定,要活下来,不为其他,就为灭这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

    宗长根眼睛湿润,起身,牵着牛往家走。左右前后瞅一眼,还是不见石财贵踪迹,也没有任何提供情报的标记。西山梁头,黑老森林里,有人嚎一嗓子:不系孝带子,奴系麻批儿——是又吼唱《小寡妇上坟》了。是苦闷了,憋屈了,丧气了,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随便吼唱呢。就吼唱了一嗓子,就再没有动静了。宗长根不走出来时走过的那一条小道,改走地塄下。听见西山梁上那一嗓子嚎叫了,想装没听见,到底还是装不住,冲西山梁那边亮晃晃吐一口唾沫,想吼喊说:有本事,扛枪上前线和害人鬼们,蝗蝎们恶斗上一场,躲在自家山梁头上学野猪嚎,顶屁用啊!偷瞄翁柳叶一眼,脸皮木木,没一点反应,倒放心了许多,就没吼喊——其实翁柳叶正用心判断那声音呢,觉着和那天躲在断墙后吼唱的声音不一样,就懒得再听了,人家也不唱了。地塄南端一个突出小土包,长满黄刺玫,正开着白里泛黄的花朵,正好遮挡炮楼里视线,看不见地塄下。地塄下也看不见南头村北那个小山峁。顺地塄根往北走几十丈,是一个小山弯,山弯深陷,呈瓦沟状。瓦沟往上走十几丈远,过一道塄坎,就进村街了;往下走几十丈,就是山沟底。太阳婆婆胡写乱画一天,喝二两小酒,倦怠了,大半个身体早隐在西山梁后,只露一小半黄糊糊瘦脸,一副多少天忙碌,没吃过饱饭的模样。眼见翁柳叶搀扶婆婆王桂花走近,就把牛缰绳往翁柳叶手里送,同时说,你和你妈,绕开荆棘、大石头,顺瓦沟往上爬,爬过那道塄坎就进村了。第一次发现:翁柳叶脸上肌肤果然白,黄昏时刻,黄刺玫花丛旁,更显出一种粉嫩粉嫩的白。心底惊讶一刹,眼前飘摇过《卫风·氓》:

    氓之蚩蚩,

    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

    来即我谋。

    嘴角浮起一缕浅笑,当年儿子宗童山去长珍村卖大布,相中翁柳叶,一定和这种粉嫩粉嫩的白有关——人家没胡说,还真就是白。不过那一缕浅笑,像一滴汗水跌落在脚底一疙瘩土块上,刚泛起一点湿意,眨眼间就消失。在心底深深痛惜:儿子宗童山所在队伍,临近儿子宗童山喜日子,遭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偷袭。深恨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把天下祸害得不安宁。暗暗祈祷:儿子宗童山有惊无险,早日伤愈归队,也回一次家。翁柳叶不接牛缰绳,噘嘴摆身体说,你做甚去!宗长根说,小孩儿家,少管大人的事!翁柳叶说,我就不,我不是小孩儿,我娘家妈说,我嫁人了,就是大人了。从今往后,我跟着你,你到哪,我就跟到哪。宗长根瞪眼说,你这孩儿,怎这样说话!你妈呢,你撇下你妈不管吗?还有咱家的牛,你都不管啦!最担心儿媳翁柳叶:晓得了童山二挂重花。

    乘彼垝垣,

    以望复关。

    不见复关,

    泣涕涟涟。

    再次暗暗祈祷:童山儿早日伤愈。

    翁柳叶说,你走到哪,我跟到哪,把我妈也领到哪。咱家的牛,你上回拴在哪,往后还拴在哪。是说,把我妈也引到哪。王桂花瞟一眼宗长根,正好宗长根也瞟她,对视一眼,没说话。王桂花抿嘴,淡笑,像是说,你有本事,也像和我发脾气一样,吼上一两嗓。宗长根牵着牛继续往前走,走进村走进家门,都没回脸看一眼翁柳叶婆媳两个。到牛圈里圈牛时,故意拖延时间,等翁柳叶婆媳两个走进东窑。就从牛圈里出来,到西窑里搂抱起一小捆谷草往门外走。谷草里包裹着一支老式土枪,是石财富石财贵祖父留下来,没留给石财富石财贵爹,留给宗长根父亲,想要两家情缘绵长,相互有一个照应。翁柳叶早在房门口堵着,咬紧下嘴唇,不看宗长根,不说话,身体一摇一晃,就那样干站着。

    宗长根说,柳叶儿,你这是要做甚!

    翁柳叶继续摇摆身体说,我要你帮我寻找你儿,寻找我汉。

    宗长根说,我怎么帮你。

    翁柳叶说,你让我见上张师傅,我就寻找见我汉了,也就寻找见你儿了,剩下的就不用你管了。我早和你说过,张师傅引上我汉在长珍村卖大布,我认得张师傅,张师傅也认得我!张师傅肯定晓得我汉在哪里,也肯定晓得是不是真的好好儿活着。明和你说,我见不着我汉,我就没一天安心!我一定要见我汉。寻找你儿,寻找我汉,是我眼下最要紧的事!

    宗长根说,柳叶儿,你能不能不要帮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搅和,搅和得我甚事也做不成。我这段时间家里事情多,铺面里事情多,忙呢。再说了,咱村就没有个张师傅,你让我引上你到甚地方见个张师傅。张师傅是个甚人,叫个甚名字,我几时见过来。

    翁柳叶说,那一天在童山阳坡上,你就见着来,我也见着来。紧跟在一长串人后头,那些人里,有杜家沟村人,有外村人,外村人都背着枪。想说,我妈说只怕你也做上八——话在嗓眼里打一个旋转,咽了。只说,那一天,你,张师傅,扛上大布——宗长根着急,摇手说,你不要老说那个话,行不行!你不至于是想当炮楼里内线吧——刚说到半段,就听见当院里铃铛落地当啷啷一串响,急忙冲出门捡铃铛。捡在手里,冲东窑里王桂花吼一嗓说,把东西到处乱扔,这家哪里是个家。返回西窑,从铃铛里抽出一张小纸条,匆忙看。纸条上写:带领全村人往北沟快跑,随后到物资隐蔽点见面。枪炮声会通知老周他们和周边村子,你不用通知了。字写得歪扭,笔画也不全,宗长根怀抱谷草捆,拨开翁柳叶,往门外飞奔。飞奔到街里,从一堵断墙墙缝里抽出一面铜锣,一只锣槌,嘡嘡嘡敲响,满村街里奔走。申柏岩村人约定:听没听到枪声,听见锣声就往村北山沟快跑。几乎是同时,南头村北方向枪炮声响起,机枪声,迫击炮声,不断头轰轰轰,哗哗哗响。

    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果然是早埋伏在南头村北那个小山峁上了。小山峁上松树、柏树密匝,成百号人隐蔽在里面,难被人察觉。南头村人被圈在财主家牛圈里,不让一个人外出。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一个目的:擦黑时分,包围申柏岩村——获得可靠情报,这几夜,每夜都有八路军军需物资往童山北转运。继杜家沟村后,申柏岩村是又一个转运点,储存点。石财贵侦察清楚敌情时,满世界胡写乱画的太阳婆婆还没收工,通知隐蔽在附近的区小队临时袭扰,阻击,自己抢先一步往物资隐蔽点协同保护,转运物资。申柏岩村情报,是谁透露给炮楼里的,宗长根,石财贵,一直疑惑这件事,一直想掏这个恍恍惚惚游移不定的黑洞,周先生也一直督促让掏呢。可是一直摸不着黑洞游弋的来龙去脉,没法掏。

    一时间,申柏岩村街里又乱纷纷,男人们扛着行李、包袱,女人们牵着大孩子,抱着小儿子,哭泣,奔跑,跌跌跄跄。同时狗吠,鸡嚎,羊咩咩。牛驴乖觉,默然无声随在人流里。被枪炮声袭扰,偶尔也一窜一跳,拉紧缰绳,抚摸背脊,就不至于惊脱手。去往北山沟,要穿过紧靠申柏岩村北那一片小树林,然后顺慢坡下到山沟底,山沟不是北山沟,是偏东方向一条小山沟,顺小山沟往西北方向走一华里多路,才能进入北山沟。北山沟越走越畅朗,越走越呈大肚子葫芦状,最畅朗处可容纳十几头毛驴驮着笼驮并排走,是申柏岩村最畅朗的一条沟。往北走四五华里,就到童山根下了,常年有一条溪流潺潺潺,潺潺潺,往沟口外流淌。流淌到东南方向那条小山沟,就钻入地底消失了。山沟两边,两座山梁,黑森森长满松树林。人流纷乱间,宗长根冲尾追在身后的翁柳叶龇牙瞪眼吼喊说,你不管你妈啦!趁翁柳叶一回头工夫,窜入一条狭窄小巷,不见踪迹了。翁柳叶着急,孙猴子又在心底播弄金箍棒。惶惶急急钻两条小巷,都没见着人影,从小巷里出来,茫然无助满街里张望。孙猴子不只是播弄金箍棒,还翻斤斗云,还咿咿呀呀扭嘴掉脖尖叫。看见婆婆王桂花牵着牛,挎一个大布包袱,也正满街里张望呢。赶过去搀扶住,接过牛缰绳,随在人流里奔跑。枪声,炮声,不是枪声,炮声,是有人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不是一个人吼唱,是一村人,是南头村周遭,所有村里的人,在吼唱。翁柳叶想要听到那吼唱,又烦恶听到那吼唱,尤其怨恨:带喜气吼唱。想要听到那吼唱,是因为:那吼唱,吼唱出惶急,吼唱出魂魄,吼唱出人世间一份隆冬时节的寒冷,吼唱出年轻婆姨们不愿寡居,不愿遭受凌辱的急切心境。尤其吼唱出翁柳叶急切想要追寻自家汉,想要追寻人世间平安、祥和的一份铁石心态。烦恶听到那吼唱,是因为:高高大大汉们些,不上战场,不去炮楼里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真刀真枪死拼,却女声女气,人不人,鬼不鬼,饿嗓子死嚎。也算个汉呢!怨恨带喜气吼唱,是因为:旁人遭难,你就没遭难?还高兴成那样!没有人肯嫁你,你应该恨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你叫咂咂脑子,壁虱脑子偏不,偏要趁旁人家遭难,想要逮便宜!呸,宁死了,也不让你这种叫咂咂脑子,壁虱脑子逮那个便宜!就是有人想倒卖给你,你买到的也是一轱轳尸身——你敢再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我就敢满世界断撵你,用绣鞋垫那针,三针两针就扎烂你那嘴,扎烂你那舌头,让你永不能再带喜气吼唱!孙猴子一个筋斗云飞出去,没一点踪迹。又一个筋斗云飞回来,播弄金箍棒,使蛮力敲打翁柳叶心尖上细肉。翁柳叶说是奔跑,实际也就是随婆婆王桂花东摇西晃,摇晃得频繁些,脚底下嗵嗵,嗵嗵,嗵嗵,比身后牛的脚步声脆硬。只是脆硬,走不出路去,脆硬到人心焦。不过只有翁柳叶紧贴婆婆王桂花能听到那一种脆硬,隔一两步远,人人只想着快一点钻北山沟避难,谁还在意旁人的脚步声脆硬不脆硬。翁柳叶一边奔跑,一边东瞅西瞅寻找公公宗长根,心底频频繁繁吼唱《小小灯儿》: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最在意,也最喜欢在心底吼唱这一句,吼唱过就觉着温暖

    ,

    就觉着踏实,就觉着有宗童山陪伴——浑身上下有力气。尤其,就觉着那个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的人,开始抹眼泪——呸,日子可长可长呢,你放开哭,尽管哭,哭顶屁用阿!不忘记幻想:自己就是一个孙猴子,正播弄金箍棒在夜空里飞翔,寻找到宗童山,寻找到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老窝,和宗童山一起,把老窝眨眼间就扫平。然后手挽手,唱着《小小灯儿》,欢欢喜喜回家。夜色已有一点浓重,隔几步远,就看不清人面了。有人从脸前一闪而过,有牛驴也从脸前一闪而过,跑得最快的是刚才在村街里吠叫得最凶的狗们。相随了一串,三窜两跳就不见踪迹了,或许是意识到危险了,都不再吠叫。石财富牵牛牵驴赶羊,从翁柳叶面前跑过,后面紧跟石狗娃搀扶着牛娥儿,王清锁家婆姨提一个大包袱紧跟在后面,一边呼叫:凤儿,凤儿。呼叫声少气没力,一直呼叫到北山沟里去了。石狗娃一路劝说,没事,肯定没事,天没黑时候,我瞅见和我家狗蛋钻到村后树林林里去了。听见锣声、枪声,人家比咱们跑得快,说不准,咱们到了北山沟,人家早到了。牛娥儿气喘吁吁连声说,狗娃,你爹也不见,你也喊叫你爹几声!要紧时候,你爹,狗蛋,是瞎跑甚。一家人要死要活在一起,多好!隔一阵,也呼叫,你爹,狗蛋;你爹,狗蛋!声音清朗且脆,满山坡响回音。石财富走在前面几步远,应该能听见,实际就没有听见。招惹得身边人呵斥说,叫喊甚,叫喊来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你就歇心啦!你汉就在前面,你快跑几步不就看见啦?翁柳叶正害怕呼叫声呼叫来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呢,被旁人说破,心里痛快了许多。寻找不见宗长根,在心里发狠说,去了北山沟里,也要寻找到你!我不是孙悟空,就要学一回孙悟空。快要进入北山沟时,身前身后就只剩下翁柳叶和婆婆王桂花了,婆婆王桂花第一个发现,黑黢黢北山沟口,自己和儿媳妇翁柳叶落单了,着急慌张,脚下就更零乱。带哭腔喘息说,叶儿,人们呢,人们呢?翁柳叶说,妈,不要说话,快些走,走到咱们避难的地点就见着人们了。我爹,我大爷一家,肯定都早到了地点了。说这话时刻,已听不到枪声,即便听到,也是偶尔响几声。区小队抵抗不住,边打边退,撤离了。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没了抵抗,就直奔申柏岩村来了。婆婆王桂花一屁股坐下喘息说,妈实在跑不动了,妈不跑了,就在这里躲着吧,就在这里躲着吧。大口大口咽唾沫,哪里有唾沫,口干舌燥就要喘不过气来了。翁柳叶左右看,黑乎乎只看见山影,只看见山影顶上黑云遮蔽了的天空,偶尔裂开一痕罅隙,闪跳出一溜道星星,转眼就消失,听不到雷声,慌张说,妈,就咱两个坐在这里,我害怕,山林里野猪,狼,豹,任何一种畜生路过,咱们就成了人家的点心了。反抗都不用反抗,等着人家品咂吧。王桂花说,快不要瞎说,你说得妈更害怕了,妈就是害怕,才腿软气喘走不动路。牛好像也害怕,突然哞一声长嚎,吓得翁柳叶直哆嗦,跺脚叫喊说,妈,快起来跑吧——不叫喊了,仰脸看沟口外,黑乎乎天空被一窜一跳的火光烧破;黑乎乎山坡被一窜一跳的火光烧亮;半条北山沟被一窜一跳的火光烧亮,申柏岩村整个村子被一窜一跳的火焰燃烧起来了。虽然看不见村子,但看见窜上半空窜窜跳跳的火焰和黑烟了,黑烟不是纯粹的黑烟,是泛滥着紫光,泛滥着蓝光,泛滥着黑灰色光的那一种黑烟。也不是照直往半空里窜跳,是翻滚着,旋转着,发出轰轰轰,轰轰轰,噼噼啪啪响声的那种窜跳。空气在震荡,地面在震荡,翁柳叶被震荡,觉着站不稳当了。黑烟里踊跃飞窜出火星,火星在半空里一闪亮一闪亮飞翔。翁柳叶痛哭失声说,妈,咱村也被烧着了。没听见婆婆王桂花回应,只觉着自己的手被篡紧,痛。低头看婆婆王桂花,紧闭着眼睛,紧咬着牙,全身在颤抖。翁柳叶呼唤说,妈,不要怕,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你,你可不能再背过气去。再背过气去,咱们就没法法——已经泣不成声了。后面是说,咱们就没法法活了,就这样白白死了,你儿,我汉,回来了可怎么办!只在心里翻腾,没说出。又开始幻想孙悟空,一个筋斗云飞出去,请来东海龙王,喷一大口水,就把火灭了。婆婆王桂花听见翁柳叶呼唤了,把翁柳叶的手簒得更紧,嘟喃说,不要害怕,不要说话,只要你守着妈,妈就死不下;只要你守着妈,妈就死不下。声音低微,颤颤,翁柳叶听清楚了。紧挨婆婆王桂花坐下,紧紧搂抱在一起,都静默无语。牛也乖顺地站着,不停歇甩尾巴,通人性的畜生,也在替人表示焦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