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第十七章 久久追寻

    久久追寻

    公元一九五八年,端午节刚过,宗长根退休了。按实际年龄,一九五六年初夏,就应该退休,不晓得什么原因,拖延了一年多。宗长根不想多探究这些个人问题——那时候领导干部间有一个说法:个人问题都不是问题。一切按上级指示办:上级让继续工作,就继续工作——习惯上是说:上级让继续革命,就继续革命;让退休回家,就退休回家。个人服从组织——宗长根雇一匹小毛驴,驮载着王桂花,回老家申柏岩村。

    多少年,凡有人问宗长根说,你老家是哪里?

    宗长根必回答说,童山根下,申柏岩村。

    宗长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回答,某种场合,老婆王桂花纠正说,老家是县城东街。宗长根会微笑,摇手说,老家是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在哪里。王桂花会笑说,好,好,人家你的心全在革命工作上,全在劳动人民身上。宗长根认可这一个说法,笑嘻嘻不反驳。王桂花撇嘴,嬉笑说,从来就是一根筋,老来老来,就更一根筋了。宗长根已忙别的事去了。

    王桂花没说错,从一九五一年宗长根当县长,到今年退休,六年多之间,全县境内,工商业生产,从全部私有化,到全部公私合营合作化;农业生产从互助组,到农业生产合作初级社、高级社,再到农业生产高级联村社,宗长根足迹几乎遍布每一家厂矿,作坊,每一家商店,每一个村庄,甚至每一户农家。

    通常,宗长根回申柏岩村,总是走郑家庄村这条路,虽然翻山过梁,道路曲曲弯弯,但从县城回申柏岩村,这条路最近。其它路——比如石壁沟,瓦窑头村往西走十几华里那条沟;比如西冶川——瓦窑头村往西走二十几华里那条沟,都能回到申柏岩村,但多绕路,至少要绕几十里山路。正是上午九点多时候,太阳婆婆昨夜贪杯,醉意还没全去,双眼迷离,已开始舞动长锋画笔。王桂花坐在驴背上,随驴蹄步,身体一前一后晃摇,晃摇得眉眼间,密密麻麻悬挂出倦怠的枣子。宗长根紧跟驴屁股后,只怕驴蹄有个闪跌,把王桂花从驴背上掀翻在曲曲弯弯的山道上——受到惊吓,王桂花会背过气去。童年时候落下的毛病,鬼影影一般尾随了一辈子,就算驱赶不走了。遇着咽喉小道,宗长根索性就紧走几步赶在驴前面,拉缰绳,指引驴认真看路。多年丢开土地,赶毛驴这套本事,居然还没忘。王桂花多次夸奖说,你这人,最大一个长处就是:做甚,就像个做甚的人。

    宗长根说,像甚,像甚,说是临回申柏岩村,给你弟弟王桂元打个电话,都忘记了。

    王桂花说,就晓得你要忘记,我就谨记着,我去邮局打过了,我弟弟说他没时间回来,让咱们抽空去BJ和他住几天。我弟媳妇和我侄儿女们,会领咱们满BJ城游玩几天。

    宗长根说,你猜,你弟媳妇是谁?

    王桂花说,你说笑话呢,多少年了,我会不晓得我弟媳妇是谁?

    宗长根说,是谁,你说。

    王桂花说,萍儿,龚凤萍。

    宗长根说,再说。

    王桂花说,还说甚么?说人家爹妈?说人家哥弟姐妹?

    宗长根说,多少年,我一直没时间和你念叨,龚凤萍,你弟弟的救命恩人。当然,按龚凤萍说法,你弟弟也是她的救命恩人——祖籍苏州,随父母移居山西吕梁。母亲因病去世,父亲组织一个爱国救国援助会,每日忙于筹款,筹粮,组织人马车辆,往前线运送钱粮,没时间照料她。就把她托付给援助会一位成员的母亲,没想到她父亲被一个叫李静的人杀死在会所——你弟弟王桂元追踪,侦查,发现李静,就是王拓,就是安倍晋二,援助会因此解散。为躲避李静追杀,经朋友介绍,龚凤萍远嫁黑老森林南头村吴成山家。哦,还有翠儿,大致也是这种情况,实际都是吴成山包办。吴成山这个人,天性软弱,但在儿子们的婚事上,却专断。两个儿子表面服从,实际反抗,都没和新婚妻子同过床,即便新婚之夜,也是分床睡。后来,龚凤萍和你弟弟王桂元,在同一个山村养伤,你晓得。你被龚凤萍抢夺走阵地——你伺候你弟弟王桂元,结果你的工作被龚凤萍抢霸住不放手。你试着想要夺回阵地,试过几次,都不可能,你只能干瞪眼。你弟弟王桂元,你弟媳妇龚凤萍,两个伤员相互关心,相互照应,产生感情。伤愈,你弟弟要归队,龚凤萍就跟着走,向组织,也向你弟弟王桂元表白:今辈子,跟定你弟弟王桂元了。愿意娶她就娶;不愿意娶,情愿一辈子给你弟弟王桂元做保姆。无论你弟弟王桂元娶了谁,她都没怨言,都会一心一意伺候他夫妻到老。养育他夫妻的儿女们成年。最终,你弟媳妇龚凤萍也参加了咱们队伍。倒有一点像咱儿媳妇柳叶儿,不过不像咱们柳叶儿有出息。柳叶儿喜欢直接上战场,龚凤萍不喜欢——说老远看见黄殍殍一片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就觉着恶心人。咱柳叶儿机枪,快枪,手枪,都会使。龚凤萍就会包扎个伤口,就会使用个注射器。有一次,一小股糟害人的害人鬼偷袭柳叶儿们所在驻地,柳叶儿抱一挺机枪,提一把手枪,独自在村口和糟害人的害人鬼打游击,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愣是进不了村。等到大部队赶到,倒更没进村的机会了。柳叶儿因此立了个一等功。我没听说过龚凤萍立过功。要不就是立了功,人家谦虚,保密,没告诉咱们。呵呵,你作证,我可不是贬低人家啊。

    王桂花在驴背上啜泣说,可怜龚凤萍年纪轻轻,就遭糟害人的害人鬼那样糟害过一回。

    宗长根说,哭甚,哭甚,有甚么哭头?现在不都是好好的?人家儿女们一大群,你应该替人家高兴。人家那叫生死之情,生死之谊——还叫甚么,战斗的友谊,战斗的情谊,也叫——爱情?对,生死爱情,鲜血凝成的爱情,战火中的爱情。

    王桂花抽噎说,我弟媳妇常念叨,吴成山家二儿媳妇翠儿,被那个杀人魔头糟害死,吴成山家二儿子不肯相认,家人竟冥婚给青野村一个翠儿不认识的得急病死去的单身汉。你说起我弟媳妇龚凤萍,倒让我想起翠儿来了。翠儿到底叫个甚名字,只怕吴家人和青野村那个得急病死去的单身汉,都不晓得。婆姨们,你就是有天来大的本事——上天能大闹天宫,下地能独占花果山,一辈子没个知心合意的汉们照应,也是可怜呢。

    宗长根说,你这是变相说你弟媳妇,你儿媳妇,都遇上知心合意的汉们,你倒没遇上。是不是?是不是?你这人,老来老来,还是对我不满意——不说这些了,说一些正经事吧。咱们要去BJ游玩,得把石财富夫妻两个也叫上。石财富家大儿子石狗娃在朝鲜战场上殁了,他们心里不好活,让他们也出去散散心。也见见你弟弟王桂元,你弟媳妇龚凤萍,和你弟弟夫妻两个的儿女们。石财富一家几代人,待咱们一家几代人的好,咱们永不能忘记。哦,你得向牛娥儿学习,牛娥儿遇事敢拼敢打,敢吼敢笑。你遇事就晓得个哭,就晓得个责备我。

    心里有话想说,没说——刚办理过退休手续,交代过工作,傍黑,独自在街里绕县政府大院闲走,多少年在大院里走动,道别时,不舍心像困在笼里的一只小松鼠,上蹿下跳。正蹿跳呢,墙角后突然闪出一个瘦小身影,挡在宗长根脸前低声说,石狗娃让我转告你,他活着,一位南朝鲜老乡因战争失去儿子,思儿心切,上战场从死人堆里拨拉出石狗娃,偷运回家,认石狗娃做儿子。石狗娃有两条道可选,一是顶替老乡儿子身份,留在老乡家。二是做俘虏,被枪毙,或被活埋——后来才晓得,老乡为留住石狗娃,编瞎话吓唬石狗娃。没等宗长根反应过来,瘦小身影已消失。像一场梦,一场幻,在宗长根心里飘摇,飘摇出三种可能:一种可能:石狗娃真活着,向老家人求救!再一种可能:石狗娃真活着,怕父母担心,怕妻改嫁,人回不来,话回来!第三种可能:石狗娃未必活着,有人设陷阱陷害。石财富在申柏岩村当贫农协会主任,石狗蛋在行署机关,算一个中层领导。父子两个,和谁有仇怨?明处的敌人好防范,暗处的敌人麻烦人。宗长根苶在墙角处想心思,直到县政府大院里亮起灯光,才想起:该回家了。

    王桂花抹干净眼泪笑说,好歹,石狗娃留下一个孩子,对夫妻两个也是一个安慰。稍停,又说,这回回申柏岩村,忘记叫上你哥了。

    宗长根说,唔,唔。还在自己的心思里转悠呢。

    王桂花说,你唔,唔,唔甚呢,我说这回回申柏岩村,忘记叫上你哥了。

    宗长根紧忙说,谁说忘记了,我叫过。人家说不回去,今辈子再不想回去。

    瘦小黑影再次从宗长根面前闪过,石狗娃一脸血污,也从宗长根面前闪过。

    王桂花说,这几天你怎么啦?总是心神不定,有甚事瞒着我?你凡有事瞒着我,总这样。

    宗长根说,退休了,还能有甚事!和王桂花笑,脸上亮晶晶布一层汗水。

    王桂花说,你哥那人心眼小,很多事放不开。那年,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把他那一处高门楼大院一把火烧没,他就伤透心了。伤透心不记恨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偏记恨申柏岩村。后来又搭盖起六间小平房,是土墼房,这几年没人住,房顶,房墙,也都塌陷了,满院里都是草,都是荆棘。回去看见个破败样样,心里又要不好活。四七年土地改革,家庭成分还又给评了个富农,就更记恨申柏岩村。顿一下,又说,咱们回申柏岩村,我早和你说过,可不要告诉石财贵,他这个人爱黏你,我怕他黏你,我嫌不清静,我想清静些。但愿这上头,你能听我一句劝。

    宗长根说,告诉他做甚么,我在职时,到他区里下乡,都没告诉过他一回。他正在办公室找人谈工作呢,我已站在他面前。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长根哥,等等我。不用回头看,光听声音,就晓得是石财贵。正背着一个大包裹,一脸汗水,在太阳婆婆胡乱涂抹的图画里,小跑着追来。宗长根说,真是咱这地皮,说谁就来谁,都怨你,好好地就说他。吆喝驴站住,等候石财贵。王桂花嘟喃,这几年跟上你,连个说体己话的空空都没有,呐,指望今天说呢,又说不成了。石财贵跑过来,隔老远就能感觉着身上卷带着热气,喘息说,到你们家住处找你们,人家说早走了。我就紧跑一阵,慢跑一阵,断你们。还好,断上你们了。宗长根说,你扛一大包东西,来,搭在驴背上。

    石财贵说,又不重,给我婆姨扯了够做一身衣裳的花哔叽布,给我孩子们买了几双新鞋,十几个锅盔饼。还买了两瓶好酒,回去了和你喝。你退休了,我也就快了,退休了,你做甚,我还跟上你做甚。说呢,笑呢,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都要看不见脚下了。

    王桂花说,把包袱拿过来,我帮你抱着。骑驴抱包袱,还在驴身上,驴总比人有力气。

    石财贵挥手说,欺负驴,咱不能欺负驴,快走,快走。又说,你们猜,我进县城做甚来?

    宗长根说,能做甚,肯定是县上开会,要不是县上开会,旁人请你离开你那个水泊梁山,怕是请不动。想调你到县上当兵役局局长,死说活说调不动。游击习气,死活不肯改。

    王桂花说,看看石财贵现在这精神,这穿戴,真不敢想象,当年是那一副邋遢样。

    宗长根说,当年是组织决定,不是他要那样。

    石财贵说,你们猜,今天到会讲话的上级领导是谁?

    宗长根说,能是谁,县级领导干部调整,肯定是专员公署组织部领导到会讲话。

    石财贵说,猜错了,是宗童山到会讲话。童山那口才,那声音,不用扩音器,满会场都能听得见。还想要说呢,宗长根先摆摆手走了。一边嘟喃说,早和你说过,在我面前,你不要提他,你偏要提他,他不是儿子,是个老子。动不动就训我,动不动就训我,我忍受不了。

    已走远。石财贵尾随在驴屁股后,老老实实赶驴,直念叨,又说漏嘴了,又说漏嘴了。你看我这人,有耐性,没记性,老挨骂,老不改。

    宗长根隔老远回头大喊说,财贵,你就不打算去BJ寻找你家失散多年的亲人们?我听说,那一回灭门九族,实际没灭了,因为没等到灭呢,皇帝一夜之间就倒台了。所有官员,犯人,都四散开跑了。当年,你妈死得冤,她得到的消息,都是小道消息里的假消息。皇帝倒台快一年了,她死了,你说冤不冤?你亲哥弟,亲侄儿们,亲姐妹,亲外甥们,说不来还都活得挺好呢。

    石财贵大声回应说,我寻找什么亲人,我的亲人都在申柏岩村,我用不着寻找。

    宗长根也大声回应说,你这话说到我心里了,我的亲人们也都在申柏岩村,我这辈子,不离开申柏岩村。也要告诉我儿孙们,永远不能忘记申柏岩村的亲人们。稍停,又大声喊叫说,不过,等你退休后,有空闲了,还是应该去BJ那边寻找一下那边的亲人们。寻找到了,BJ那边有你的亲人们,申柏岩村这边也有你的亲人们,多好。亲人遍天下,是好事。说罢,扬起脸大笑,笑声畅朗,亲和,像是已经面对了石财贵BJ的亲人们一样。

    石财贵沉思说,退休了再说吧,退休了,我和你相跟跟上,顺便在BJ城游玩上几天。

    宗长根大声说,咱们这回回申柏岩村,一定相跟跟上,去一下南头村,去吴成山坟前站一会儿,给鞠上一个躬。咱们也不能忘记他的功绩,他的功绩没人能取代。

    石财贵大声回应说,我随你,去BJ,去南头村,都随你!

    王桂花在驴背上嘟喃说,烦人煞了,就晓得你是个黏糊人的人。

    不过,嘟喃声低微,宗长根,石财贵,都没有听见。

    宗长根大声说,南头村那个康家寡妇,和参与杀害吴成山的那几个南头村人,现在还蹲在监狱里吗?那可是南头村几个真正的坏分子呢。

    石财贵说,大都刑满释放了,只康家那个寡妇还蹲在里面。

    宗长根说,那个和康家寡妇相好的南头村人,也刑满释放了吗?

    石财贵说,那个预先设计好要杀人的杀人犯吗?

    宗长根说,是,就是说他,我不记得名字了。

    石财贵说,早枪决了,不枪决,他还要祸害人,他就那个德行。南头村无论谁家日子过得好,他都想祸害,被他祸害过的,不止是吴成山一家。祸害其他人家,只是没有出人命。

    宗长根说,哦,我想起来了,是早枪决了,不枪决他,是不足以平民愤。

    一个瘦小黑影从宗长根面前闪过,石狗娃一脸血污,也从宗长根面前闪过。

    像驱赶小飞虫,宗长根挥挥手,想去赶走瘦小黑影和石狗娃脸上的血污。没达到目的,倒惊扰得蛰伏心底的那只小松鼠上蹿下跳:要不就和石财富石狗蛋说一声?或者,就烂在心里,沤在心里算了?哦,悄悄说一声吧,悄悄说一声吧。

    生死欢聚

    二零零零年春节,宗童山一家在县城团聚,正月初五刚过,就又要分手。翁柳叶缠缠绵绵,不舍得一大群儿孙们这么快就离开,提议照一张全家福。打电话把摄像师请到家,摄像师不是旁人,就是宗童梁家小儿子。宗童梁家小儿子在县城开一家影楼,哦,不是影楼,是一座影城。影城里有马,有骆驼,有牛,有羊,有鸡鸭鹅,有小湖泊,有小山。照全家福,婚纱照,乡间照,登山照——各种道具,实景,全有。不只是自己过来,还用车带过来宗童梁,宗童峁,说让老弟兄三个也在一起照上一张相。申柏岩村里,宗家童字辈一起长大弟兄四个:宗童山,宗童梁,宗童峁,宗童高。宗童高远在广州——当年带领一团人马南下,在广州成家定居,曾任广州韶关专员公署行政专员。近年,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很少回老家。翁柳叶招呼一家人挨挨挤挤,躲避在小客厅和各个卧室。把大客厅让出来,先让老弟兄三个照相。老弟兄三个并排坐着,都白眉毛白胡子,一副老眼昏花模样。宗童梁家小儿子把弟兄三个摆弄端正,端起相机说,好啦,就这样,不要动,都看我这里。正要按下快门,宗童山忽然竖起左手食指大声说,建国初期,我爹宗长根是咱县第一任县长,兼兵役局局长,到专员公署开会,不是我领导他,是他领导我。要我给他沏茶,送毛巾。我爱人翁柳叶是专员公署所在地,第一任公私合营合作商业股份有限公司经理。慌得翁柳叶从小客厅冲出来,嘴唇贴近宗童山耳根吼喊说,照完相再说话,首长照相时不乱说话。孩子们正给你照相呢,行吧?宗童山直挺起脖子说,他们没说是照相嘛!翁柳叶指点相机说,这不是正照呢嘛。宗童山挥手说,不要啰嗦了,照吧,照吧。宗童梁家小儿子再次说,好啦,开始照相啦,都看我这里。话还没有说完,宗童山再次竖起左手食指说,我爹说,他今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一九四七年底,四八年初,工作不到位,让南头村人把南头村财主吴成山压杠子压死。不只是压杠子,还用鞋底子乱打头部。最致命的是:夜深时分,故意弄熄豆油灯,松明子,黢黑地里,用鞋底子打进吴成山太阳穴里一根长钉子。就是咱们旧时盖房子,往房梁上固定椽子用的那种方形生铁长钉。太可惜太可惜了,吴成山其实是咱县当时敌占区最可靠的一户“堡垒户”。帮助咱县地下党组织往根据地筹措,运送,紧缺物资。贡献差不多像一位真正的地下党组织成员。被南头村一个寡妇,煽动起南头村村民,一夜之间就弄死。那寡妇家男人姓康,曾是吴成山家一个长工。因为多次出卖国家利益,出卖爱国人士,被当时的地方党组织处决。那寡妇归咎于财主吴成山,还想要斩草除根:一定要把吴成山家两个儿子,从队伍上要回南头村,那就是要想邪法儿处死。多亏被我爹发现——躲避在小客厅和各个卧室的晚辈们,叽叽咕咕笑起来。宗童梁家小儿子更是笑得跌坐在旁边沙发里,连说,我叔才八十岁,就有一点老年痴呆了。宗童山生气说,你才老年痴呆了呢!翁柳叶再次慌慌张张从小客厅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和宗童梁家小儿子胡乱摇头摇双手说,不要那样说你叔,你叔头部受过伤,当年躺在老乡家村后山梁上一个山洞里,我坐在跟前拍不醒,叫不醒,眼看就是个死人了。我白天端屎倒尿喂汤喂水侍奉,黑夜外出求医问药,半年多,才回归队伍上。残留在头骨里面的弹片,一九七六年才取出。和你叔一样头部受伤严重的另一个部队干部,也是躺在那个山洞里,我去之前牺牲,牺牲了报上去的名字是你叔的名字。再次把嘴唇贴近宗童山耳根吼喊说,你这一回耳朵就灵啦?宗童山说,我耳朵甚时不灵过。翁柳叶吼喊说,首长这一阵最守纪律了,纪律要求:首长这一阵不说话。宗童山指点宗童梁家小儿子说,那后生说我老年痴呆,你问问他,为甚么那么说我!他是谁家孩子,你给他父母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翁柳叶转身跑到宗童梁家小儿子跟前,高举双手,照头顶,后背,发力打。打一下,弯一下身子,撅一下屁股。力气没使在手上,都使在腰间和胯上。宗童梁家小儿子就发力叫喊说,不敢啦,再也不敢啦!宗童山说,该打,就该打,没大没小的东西。翁柳叶返身回来,嘴唇贴近宗童山耳根吼喊说,我打过他啦,他说不敢啦,要好好给首长照相了。首长不说话了,不说话了,啊!赶紧一闪身躲开。宗童梁家小儿子真就又举起相机,还没说,好啦,都看我这里。宗童山就又竖起左手食指说,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带领部队,送周先生和几十名地方干部过封锁线。没防备炮楼里打冷枪,正好就打中周先生,让周先生牺牲了。可惜了,太可惜了。事前我交代过,过封锁线,身上不许带能发出响声的东西;都不许说话;都脚步要轻;都必须弯腰快跑。但周先生腰椎有病,个子又高,不能弯腰,我忽略了这一点。宗童梁家小儿子想笑,没敢笑,摇头,退到沙发跟前坐下说,我干不了这活儿,婶,你们另请高明吧,我给你们掏钱。宗童山说,掏什么钱,谁用你掏钱啦?你以为,钱能当饭吃?动不动就钱,钱,你这后生思想不健康,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翁柳叶根本没机会回到小客厅,只在小客厅门口踅一圈,再次慌慌张张跑过去,和宗童梁家小儿子说,我守在你叔身边,你比划着照吧。你说,好。我立马就闪开,你立马就照,他就来不及说话了。果然,这一回顺利照完,等到宗童山又要竖起左手食指时,大家已都起身走开了。不过,众多儿孙们,外甥外孙们,欢叫着从小客厅和各个卧室涌出来,又把宗童山拥挤在核心。翁柳叶要求:把公公宗长根的遗像,摆放在宗童山怀间;把婆婆王桂花的遗像,二舅王桂元的遗像,摆放在她怀间。还要求:把烈士周先生的遗像,烈士吴成山的遗像,烈士翁牛儿的遗像,烈士石庆虎的遗像,烈士温队长的遗像,烈士石狗娃的遗像,都摆放在前一排。慌得宗童梁家小儿子说,婶,不能这样照,死人和活人照在一起,太别扭。况且,这种像,建国初期,你已经照过一回了。只是当时我二爷爷宗长根,二奶奶王桂花,和我二老舅王桂元,还都在世。是都坐在你们中间的。一个时代是一个时代的纪念,那个时代的纪念,你已经有了,没必要至今不放手。几个儿女也一起围过来劝说,不能那样了。翁柳叶呵呵呵,呵呵呵,笑,挥挥手说,随你们,随你们。严肃了面孔,摆端正身体,准备照相。没想到宗童山又竖起左手食指说,我二舅王桂元,特等英雄,比我,比我爹,都进步快,几天功夫就调到BJ——我爹常和我说:常回老家申柏岩村看看。我是常回了,至少一年要回去一次。我希望:我的儿孙们,无论你们在哪里工作,在那里生活,职务有多高,或有多低,也能常回申柏岩村看看——慌得翁柳叶强按下他左手,紧夹在怀间,宗童山瞪大眼睛看翁柳叶,觉着翁柳叶的模样好笑,就笑。宗童梁家小儿子恰按下快门,连说,好,好,叔和婶相亲相爱,不只是在申柏岩村人的传说里,是时时处处表现出,我今天是亲眼经见了。正说呢,就有一位中年妇女大声说,妈,我狗蛋叔和我狗蛋婶打电话说要过来看你。翁柳叶当下就把一张脸笑成一片霞色满天的天空说,正好好照个相,快让来;正好好照个相,快让来。忽然就眼泪汪汪说,可惜上辈人都过世了,要不,看看今天这景象,都不晓得要高兴成甚样样呢。中年妇女把嘴唇送到翁柳叶耳根底低声说,我狗蛋叔还说,我狗娃叔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没有死,被一对因战争殁了儿子的韩国夫妻从战场上死人堆里扒拉出来,救回家,改名换姓隐匿韩国农家,生儿育女作务庄稼几十年。十几年前就和我狗蛋叔联系上了,我狗蛋叔不敢和任何人说破。昨天我狗娃叔又打回来电话,说他身体出现不良状况,想回国见见亲人们,见见老家山水,森林,牲畜。我狗蛋叔不敢自作主张,要过来和你和我爹商量。翁柳叶惊叫说,这几十年,他老婆,她儿女们,还有政府,一直当他是个烈士,是个英雄!他老婆虽改嫁了,可是一直享受着政府给予的烈属待遇——忽悠一下,苶愣住,耳畔又有人吼唱《小寡妇上坟》——翁柳叶立刻在心底吼唱《小小灯儿》: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

    中年妇女轻推翁柳叶一把说,妈,你叫喊甚,又没有人要吃你。翁柳叶打一个愣怔,吼唱《小寡妇上坟》的声音消失,心底也停止吼唱《小小灯儿》。暗自奇怪,几十年没有过这种幻觉了,今天怎么会又有了?婆婆王桂花往过背气的毛病,鬼影影一般跟随婆婆王桂花一辈子;我这种幻觉,难道也要鬼影影一般,跟随我一辈子?哦,我儿孙们身上,没这些鬼影影一般的毛病,那就好,那就好。子子孙孙们身上,永不要有这些鬼影影一般的毛病,永不能有这些鬼影影一般的毛病。房门被敲响,一家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看房门。翁柳叶急煞煞挤在最前面,眼圈圈已红了。直叫,快开门,快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