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第十六章 追寻到底

    追寻到底

    翁柳叶搀扶婆婆王桂花,下到山沟底,爬上西面山梁,道路虽然还是曲曲弯弯满山梁上蛇行,但平展了。天色也大亮,太阳婆婆一张大脸,水汪汪,红艳艳,半隐半现东边山梁顶,已把长锋画笔高举起,向一世界宣示:本寿星要作画了。翁柳叶听见身后闹嚷嚷,回脸看,申柏岩村人都跟来了。王凤儿搀扶牛娥儿,走在最前面。脚下山梁猛抽搐,像有人用大簸箕簸山梁,只簸了一下,不簸了。更像有人把山梁往前猛推一把,又往后猛拉一下,一推一拉,山梁上黑老森林就嗦啦啦鬼抽筋,还低吼。翁柳叶一把没搀扶稳当,王桂花往前扑跌出去,慌得翁柳叶一脚踏住一株松树树干,才把婆婆王桂花扶持端正。鼻梁距一株松树干不足五寸远。王桂花叫说,呀呀,甚人留下个缠脚来,好好的一个人,就得缠得不能正经走路了。觉着耽搁下路程,脚底下跑得更快了。跑得正在心在意呢,就看见松树梢头,有黄尘、黑尘,一大团接一大团搅和在一起,望天空里一大团接一大团翻滚。随即,就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两边山沟里有回音隆隆隆,嗡嗡嗡;隆隆隆,嗡嗡嗡响上来。接着,又有碎砖烂石,钢盔,断枪,也有死人的肢体,嗦啦啦往黑老森林里坠落。有松树枝被打断,咔嚓咔嚓响。不过听起来,距离稍有一点遥远。有人高叫说,把炮楼炸飞了,把炮楼炸飞了。欢喜,蹦跳,按捺不住心底的那一份激动。翁柳叶,王桂花,只听见响声,没看见落下什么。被高叫声感染,也高叫说,那就好,那就好,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烧人家房子,自家房子也有被炸被烧的时候啊。一报还一报,该着的;一报还一报,该着的。是王桂花这样高叫呢,也不是高叫,是嘟喃念叨的声音稍有一点高亢。翁柳叶是说,飞了好,让你们再糟害人;飞了好,让你们再糟害人。脚底下都没停歇。只顾了高兴,只顾了跑,没注意眼跟前枪炮声已停歇,只在远处还有枪炮声。人群里忽然有人吼唱一嗓子:

    母亲送儿上战场,

    妻子送夫打东洋——

    婆婆王桂花说,呀呀,申柏岩村还有人会唱这歌呢,我怎么就从没听见吼唱过。翁柳叶嫌婆婆王桂花顾了听歌,顾了说话,脚步慢了,催促说,妈,你听你儿——我汉——童山,嘶喊声更响亮,更嘶哑了:王桂花说,妈听着呢,妈一直听着呢,我儿——你汉——童山,嘶喊声就是更响亮,更嘶哑了。咱们跑快些,咱们跑快些。翁柳叶说,妈,是呢,咱们再跑快些,再跑快些!脚底下跌跌跄跄,跑得更快了。只顾了看脚底,没顾上看头顶,头顶上松树枝头,悬挂着一只钢盔,一条血糊糊断臂,断臂上套着一只血淋淋黄泛泛袖管。等听到有人吆喝说,树枝上挂着一条人胳膊。婆媳两个已跑出去老远,没工夫在意那一份恐怖景象了。不止是跑出去老远,还遭遇上担架队了,一长串担架,一副担架紧跟着另一副担架,担架上都躺着血水淋漓的伤员。跑在最前头的担架队员,看见有人挡道,就连叫说,让开,让开。王桂花,翁柳叶,慌忙躲闪在小路边一株松树干后,目送担架队一副紧接一副从面前通过,石财富,石庆虎,抬着一副担架,从面前跑过。都没顾上看王桂花,翁柳叶一眼。眼见石庆虎一身汗,前胸后背衣服都被汗水湿透,还是只管跑。担架队过了,王桂花腿抖得不行说,叶儿,妈想歇一歇,妈想歇一歇。是想起翁柳叶喜日子前夜那个梦来了,儿子宗童山浑身是血,在雪地里爬行,不停歇呼唤:妈,妈!翁柳叶使蛮力搀扶住婆婆王桂花说,妈,不能歇,不能歇,你儿——我汉——童山,嘶喊声更响亮了:打,打,狠狠打。咱们就要到他跟前了,就要到他跟前了。婆婆王桂花说,妈听见了,妈听见了。哭出声来了,脚不停,摇,晃,嗵嗵,嗵嗵,嗵嗵,全凭翁柳叶扶持了。炮楼果然被炸飞,小半截留在原地,像小半截烂箩筐摆在山梁上。大半截碎裂成几大块,像几块撕裂下来的烂箩筐片子,滚落在东边坡畔。县大队区小队队员们,正从炮楼废墟里往外抬死人,往外捡机枪、步枪,还搬出几门迫击炮。王桂花,翁柳叶,穿过南头村,直奔炮楼而去。路过一片黄泛泛死人堆旁,王桂花,翁柳叶,由不得放缓脚步。王桂花说,安安静静死下一大摊,这就不糟害人啦?只要活着,只要咱们善待他们,他们就要糟害咱们。翁柳叶说,妈,你看,一个一个都是年轻汉们,假如不套着狼皮,不糟害人,你说,不是和咱们家汉们、儿们一样样袭人?我就不晓得为甚么袭人煞的人不做,偏要做恶鬼,做饿狼。做恶鬼,做饿狼,死在这里,他们国家,他们村,他们家,不一样样要留下寡妇?忽悠一下,恍惚看见宗童山也仰躺在黄泛泛死人堆堆里,龇着牙,闭着眼,血淋糊茬——心头遭刀剜了一下,忽忽悠悠,有人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

    哦,全申柏岩村人,全南头村周遭村里的人,同时也在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呢。

    翁柳叶突然扬脸,闭眼,放嗓吼唱《小小灯儿》:

    我给战士缝呀缝衣裳,

    战士穿上打东洋,

    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

    哎咳哎咳哟——

    吼唱得已不是本来的调调,是翁柳叶自己想要的,带嘶吼的那一种调调了。四周遭的人们,从没见一个女孩儿这样吼唱过,乍见着,都惊讶,都看翁柳叶。翁柳叶脸红筋涨,不吼唱了,目光往远处扫,想寻找到那个吼唱母亲送儿上战场的汉。觉着那汉身材,长相,肯定都壮实,都威猛。寻找不到,不寻找了,催促婆婆王桂花说,妈,黄泛泛死人堆,看得我心里不好活,咱们还是跑快些,早些到炮楼跟前寻找你儿,寻找我汉童山吧!婆婆王桂花早停止住哭声,说,就是,就是,咱跑快些,咱跑快些!扯拽上翁柳叶,再次加快了脚步。一边喘呼喘呼夸赞翁柳叶说,我孩儿吼唱那几句,吼唱得妈腿肚子里力气足足的了。我孩儿只管放开脚步跑,你能跑多快,妈就能跑多快!正跑得急促呢,就被树林里窜出来的宗长根拦住。宗长根和王桂花说,柳叶儿留下,一会儿有人要带她去队伍上,你赶紧回去。王桂花说,我不回去,我要见我儿童山。童山呢,童山呢?怎听不见童山嘶喊啦?叶儿,你仔细听一听,童山还嘶喊不嘶喊啦?快速转动头,向四下里张望。翁柳叶说,妈,好像不嘶喊啦。也向四下里张望。宗长根说,童山根本就没到前线,他在司令部那边帮首长们做事,离这里还远呢,你们不用瞎寻找。扬起脸看天,快速眨眼睛,刚得到一个消息:在根据地一个小山村,一个山洞里,一位我方年轻军人昏迷不醒,因为没有药品,伤口溃烂严重,可能是儿子宗童山。队伍上已派人赶过去探望——和王桂花说,你必须回去,准备一下,我派人送你去根据地医院照料一个人。语气里夹带出烦躁:恨不能亲自去探望童山儿。王桂花说,照料谁啊?宗长根说,你弟弟王桂元。王桂花说,你瞎说,我弟弟王桂元怎么会跑到这里。宗长根说,王拓——安倍晋二跑到这里,你弟弟王桂元就也跑到这里了。王拓——安倍晋二追寻爱国志士,杀害爱国志士,你弟弟王桂元追杀王拓——安倍晋二。那天夜里,在咱家要给你看手相的那个汉子,就是你弟弟王桂元。他不是真要给你看手相,是三十几年没有见你,突然见到你,心里高兴,想和你亲近,想握握你的手。他顺利宰杀掉王拓——安倍晋二,可是被王拓——安倍晋二的卫兵打伤。伤势较重,需要有人专门照料。不是我要这样,是部队首长要这样。王桂元是功臣,在发现王拓——安倍晋二,追踪王拓——安倍晋二这件事上,立了大功。你不晓得事情的前后情由,不要瞎说!王桂花愣怔住,像是寻找不着空气,正认真寻找空气呢。终于寻找到空气,缓过神来,叫喊说,呀呀,冤家,你为甚不早告我,这时分了才告我?叶儿说你是个赖人,还真是个赖人呢。声音颤动,身体颤动,牙根颤动,裤管里有水淋淋拉拉往脚底流。宗长根一把搀扶住说,到财主家换一条裤子,我派人送你回家。王桂花说,我就这样走,我不去财主家。咱家有的是裤子,我不穿财主家的裤子,也不用你送。宗长根说,他不是一般财主,你应该感恩他。想说,他为咱们提供很多情报,为国家做出很多牺牲。刚才,不是他帮助,你弟弟王桂元就可能杀不了王拓——安倍晋二。甚至牺牲。为帮助你弟弟王桂元,财主家儿媳、使女,被打死两个。没说,吆喝一个区小队队员过来,送王桂花回家——负责送往根据地医院。不管医院转移到哪,一定要找到。翁柳叶一直搀扶着婆婆王桂花,眼见要分手,不由就痛叫一声,妈,你照护好你自己。看见石狗蛋,王凤儿,手牵手正往这边跑,就又和宗长根说,让我和我妈到炮楼跟前寻找一下童山,寻找不见,我,我妈,自然就歇心了。不用你让回家,我妈自己就要回家了;不用你催促让我妈见我二舅,我妈自己就要去见呢。王桂花像突然想起来一样,和宗长根争辩说,可不就是,我先看我儿童山一眼。叶儿,童山呢,童山呢。咱们明明听见童山嘶喊了,怎么倒说没到前线来?扯拽上翁柳叶往炮楼跟前跑,跌跌跄跄,颤颤抖抖,跌倒爬起来,继续跑。跑到一堆烂箩筐片子跟前,停下,往远处张望。已到处都听不到枪炮声了,山脚下就是青野村,青野村街里,闹闹嚷嚷,很多八路军队伍,机枪,步枪,迫击炮,子弹箱,炮弹箱,在村街里摆一长溜。还有骡马,被拴在树干上,甩尾巴,摆头,踏蹄子。青野村西,南北走向一条宽阔河道,就是西冶川河道。西冶川河道开阔,从左岸到右岸,没一顿饭工夫,过不去。不过河道都是干河道,只有靠近最西岸,才有不足一丈宽一条小河,常年潺潺潺,潺潺潺流淌。从北到南几十里,几年了,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霸占,没来看过一眼。自己当年随母亲流浪,就是经西冶川河道流浪到申柏岩村,被宗长根父亲收留。自家儿童山,当初就是随张师傅,哦,申柏岩村人是叫周先生——随周先生经西冶川,哦,还经郑家庄那条沟,往根据地转运大布,盐,药品,都是根据地缺少的物资。王桂花晓得偏装不晓得,在申柏岩村人跟前,只说是出去做买卖去了。甚至在宗长根面前,都没说破过一回。翁柳叶感觉到婆婆王桂花手在抖,还滚烫,就说,妈,童山真是没到这边来,咱们刚才是想见他想见得太厉害,把旁人的嘶喊声,错听成是童山的嘶喊声了。童山要是真到了这里,也会寻找咱们的,咱们想念他,他一定也想念咱们呢。照我爹的话做,你回去吧,你看,咱们的队伍开始钻对面山沟,爬对面山梁了,我也得跟上走了。果然,青野村街里,队伍闹闹嚷嚷,扛起枪,扛起子弹箱,炮弹箱,抬起炮,慢慢拉长成两长条,像两条巨蟒,缓慢,蜿蜒,往对面山沟里,和对面山梁上蠕动。王桂花眼圈泛红,把翁柳叶揽入怀间,到翁柳叶额头上轻轻吻一下说,孩儿,妈怎么会听错,自从那天你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划破身体,妈就下决心:你再听到枪炮声疯跑时,妈就跟着你疯跑——因为,妈想拦你拦不住,跟着疯跑是妈唯一能办到的事。至少,万一遭遇上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妈和他们撕咬、纠缠,让你快跑,或许你能跑脱开。你年纪小,日子还长,还没有见过你汉童山。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没见过你汉童山,就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了。那样,妈情愿死,妈反正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再死一回,没什么可怕!忽然想起翁柳叶喜日子前夜那个梦,哽咽一声说,没想到你舅,哦,是二舅,还活着。你二舅也是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杀死过一回,眼下,又被杀一回。妈除开担心你二舅,也担心我儿,你汉,万一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的枪子儿——真那样,叶儿,你可得想开些。你看你爹这来时,总黑下个脸,肯定是心里有难活事,没难活事,你爹不那样。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能事事都可意,偏又遇上糟害人的害人鬼满世界糟害,可意事就更少了。翁柳叶突然双膝跪地,双手搂抱婆婆王桂花双腿,仰脸再次痛叫一声:妈!呜哇一声大哭说,妈,我晓得,我晓得,不单我爹心里有难活事,你心里也有呢,我就是怕那样,我就是怕那样。我不想离开你,但必须离开你。我说过了,不离开你,不寻找童山,我就没一天安宁,真的没一天安宁。童山要是好好地活着,我就和童山相依相傍,一心一意做童山正做着的事;童山要是——忽悠一下,耳畔又有人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

    哦,全申柏岩村人,全南头村周遭村里的人,同时也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呢。

    翁柳叶突然停止了哭声,扬脸,闭眼,嘶声吼唱一嗓子《小小灯儿》:

    打走东洋丈夫才回家乡——

    吼唱罢,大声说,妈,童山肯定是好好的活着,肯定是,你歇心。我早和你说过,枪炮声里,一定有童山的踪迹;一定有童山亲手打出的子弹;一定有童山亲手打出的手榴弹;一定有童山杀死的害人鬼。当然,也一定有童山没顾及到,遗漏,逃跑掉的害人鬼们,或蝗蝎们。害人鬼们,蝗蝎们,换一个地方,还会糟害人。甚至悄没声儿,从童山背后向童山打黑枪。我不能眼睁睁坐等童山灭绝害人鬼们,蝗蝎们,回来和我团聚。那样,我无颜面对童山。更不能眼睁睁坐看童山遗漏、逃跑掉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换一个地方,再糟害人。更不能眼睁睁坐看害人鬼们,蝗蝎们,悄没声儿,躲在童山背后,向童山打黑枪。我必须寻找童山,必须寻找到童山,帮助童山,不让遗漏,逃跑掉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们,或蝗蝎们。更主要的是,要让所有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都晓得:到旁人家村里,旁人家国家里糟害人,没有活路。只有一条道道:死!死了没人埋!王桂花缓缓搀扶起翁柳叶说,妈晓得你是一个好孩儿,到了队伍上,不要像在爹妈跟前一样,任由自家性子来。要懂道理,要守规矩。想把翁柳叶喜日子前夜那个梦,讲述给翁柳叶,没讲述呢,眼圈圈先红了,只怕呜哇一声哭出声,倒甚话也不敢说了。翁柳叶噗嗤一声笑了,说,妈是教训我呢。儿媳——你闺女记下了。再一次下跪,深深一头磕下去说,妈,你和我爹能放我走,证明你和我爹,是真心把我当儿媳妇待,没一点点歪心思。我心底有一点点误解、亏欠你们二老了。想说,我娘家爹都有一份歪心思呢。没说,改口说,你和爹在家多保重,帮我把那只花公鸡喂养好。等你闺女,你儿,你儿媳,相随回来看你们二老。又泪流满面了。被气喘呼呼跑过来的石狗蛋,王凤儿,一边一个搀扶起,相随送婆婆王桂花回村。宗长根吆喝说,狗蛋,你抬的担架呢?石狗蛋说,按照你的要求,送上童山顶,有人接走,我就紧赶着返回来了。宗长根挥挥手,让三个年轻人跟他走。又挥挥手,让那个区小队队员搀扶王桂花回村。忽又站住,目光锁定翁柳叶说,叶儿,我和你妈,把童山就交给你了——话没说完,嗓眼里就被一块石头木块样东西堵死,挥挥手,前面走了。王桂花被搀扶出老远,又回头吼喊说,叶儿,用心寻找童山,寻找到了,替妈和你爹说,妈和你爹都好好儿的,不用他惦记,照护好他就行——记得不要使性子!呜咽出声,嘟喃说,但愿我孩儿们能寻找到一搭搭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今辈子,下辈子,我恨你们!翁柳叶只顾抽噎,抹眼泪,抽空说一句:爹,妈,我记下了。就又抽噎,又抹泪。声音微弱,宗长根,王桂花,根本没听见。王凤儿刚要张嘴帮翁柳叶回应宗长根,王桂花,石狗蛋已大声回应说,长根叔,长根婶儿,你叶儿说她记下了。王凤儿嘴唇微张,面带微笑,伸胳膊拧住石狗蛋腰间一块皮肉,用力拧。目光也拧住石狗蛋目光,往石狗蛋目光里狠拧五个字:再让你多嘴!再让你多嘴!拧进去一回,马上再往进拧一回。石狗蛋看清爽那五个字了,也觉着疼了,不敢喊疼,咬紧牙,瞪大眼,忍受着,脚底还不敢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