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玉金玺缘

第二章 官逼民反

    明朝崇祯初年,朝廷为节省开支,裁撤了存在两千多年的官驿,解散了驿卒。有些偏远的驿站便被拆除,一些地处紧要官道、规模较大的馆驿则交由私人经营,变成了普通客栈。陕北延安府安塞堡驿即是比较大的驿站之一,驿卒裁撤后,交由一位大户人经营,因地处要冲生意却出奇地好。

    崇祯元年,明廷朝政腐败,全国连年饥荒,农民大声疾呼:“与其坐而饥死,何不盗而死。”农民起义风起云涌,高迎祥揭竿于安塞,率部活动于延庆府。他曾以贩马为业,善骑射,膂力过人。上阵时白袍白巾,身先士卒。安塞县甚至延安府成了起义的中心,为明廷剿匪除患的重中之重。随着起义军规模的不断扩大,高迎祥成为王自用“三十六营”主要将领之一。王自用死后,各部渡过黄河,转战河南、湖北、陕西、四川等地。荥阳大会后,高迎祥成为十三家七十二营民变队伍之首,自称闯王,各类绿林好汉、江湖义士纷纷赶来安塞县加入起义队伍中。

    李信与红娘子也住在安塞驿。李信的想法与江湖武林中人不同,他认为大明的祸患首当其冲是满清,是女真人,农民军不过是被官府逼得过不下去的穷苦百姓,没有活路才揭竿而起。如果朝廷能团结全国军民打败满清,收复关外土地,给老百姓几年的时间休养生息,老百姓有饭吃,这些农民军也就顺理成章地不存在了。所以他并不赞成起义军,而是觉得此时外患猖獗,全国军民理应一致对外共同抗清。在他看来起义军只是手足之疾满清才是心腹大患。红娘子乃一介女流,虽然心存侠义古道热肠却没有李信的眼光与格局,但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哥却是言听计从。二人在驿站住下后,要了些简单的酒菜,在客房边吃边聊。

    “师哥,你说巧也不巧,大师兄下山已有七八年,却怎么当上了朝廷的总兵,据说当年他是和师父怄气,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说实话我对大师哥印象都有点模糊了。”梁振虎当初下山离开时红娘子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女,七八年过去了,此时已是亭亭玉立,为江湖人称红娘子的乾坤剑女侠,和梁振虎没有任何交集,对他印象淡泊也是再正常不过。李信却是若有所思,呷了一口酒,缓缓说道:

    “大师兄离开已久,当年我也很年轻,他走后师父很少提及过,据说是因为什么武功秘籍之类。师妹,大师兄年长我们好多岁,年轻时在西北武林已颇有名头。师父曾说过他是出了名的武痴,但个性有些偏执,想法激进爱走极端,人却也是侠义心肠。师父当年传授了一套昆仑刀法给他,却将乾剑式和坤剑式分别传授你我二人,我们虽然也熟悉昆仑刀法但师父从未给我们传授过口诀,同样大师兄对乾坤剑法也只知道招式,对于剑法运用师父也是没给他讲过只言片语。”李信看向红娘子。

    “师哥,为何?”

    “我也不甚明了,师父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对了师妹,听说高世叔就在这一带活动,我们明天打探一下,看能否见到他。我一直觉得他们这么个闹法成不了气候,现如今我大明的忧患是满清鞑子,他们在国内这么一闹,朝廷的军队就会顾此失彼,弄不好真的会被关外满清人夺了我汉人江山。”李信幽幽说道。“而且这些所谓的义军也是些乌合之众,更有很多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师妹,我们这一路走来都能看到,朝廷官兵欺压百姓固然可恨,可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硬来,再怎么说也得多少顾及一下朝廷的律法,可我们所到之处谈到义军,老百姓更是敢怒不敢言,义军虽然明面上他们是反抗贪官污吏,可百姓不也是跟着遭殃?”

    “是的师哥,等见了高世叔问问再说,还有我的身世,师父说高世叔最清楚,当年跟着师父上山学艺时我才五六岁,以前的事都忘记了。我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在哪里?”红娘子说罢心中不免有些失落难过。

    “我也听师父说起过,所以我们要抓紧找到高世叔,不只是你身世的事,还有袁大人的事情。”

    “嗯,吃饭吧师哥。”红娘子说着端起酒杯突然停住了,低声道:“师哥,你听到没有,好像有一队人马朝这边奔来,听动静像是武林中人,炒杂声甚大,似有不寻常。”

    “听到了,师妹把油灯熄灭,我们悄悄查探一番。”

    二人熄灭灯,悄悄出门,提气纵身飞上屋顶顶,虽然天黑,他们还是看到南面的官道上有几骑人马朝驿站奔来。二人找了一处有遮挡的地方矮下身去,看着这几骑人走进院内,将马匹交给店小二,径直向后院的一处大房屋走去。及近才看到这些人装束统一,却不是义军打扮。等这几人进屋后,院子陷入寂静,二人在房顶上小心沿着东厢房走向那间大屋。他们深知这些江湖人士都是高手异人,加上万分小心来到大屋房顶,听到里面七嘴八舌说着些什么。李信轻轻揭开一片瓦片,借着屋内的灯光看清了几个人统一穿着黑色长袍,胸口都绣有一个“天”字。这是几个人各个身手矫健,一看就是练家子。正中间坐着一位四十几岁的汉子,却看不清面目。二人俯下身来听那人说道:

    “众位兄弟这一路远道而来辛苦了,我已安排备下了饭食,议完事后就可以吃酒休息了。”

    “谢王教主。”众人答道,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人说道:

    “王教主,您老从西安赶来也是一路风尘,我们从西安一路追到这里,李天王让我等带过话来,他已和高闯王联系上,请王教主尽快去拜见。”

    屋顶上李信红娘子听众人提到高闯王,那一定是高迎祥,这个王教主是什么人?二人面面相觑,一脸疑惑。

    “咦,哦,好,李天王带来话?难道本教云总教主还没有消息吗?”王教主狐疑问道。

    “回王教主,本教云总教主失踪已有许久,四大天王派出众多兄弟四处寻访均不得,多半,多半......”

    “哦,多半已不在人世了,云总教主主持本教凡三十几年,教內上下无不心悦诚服,可现在...唉,那现在教內谁在主事?可有书信之类带来?”

    “回王教主,还是教內四大天王共同主事,这是李天王带来的书信。”那头目恭敬的递上一封书信,王教主随即打开,看毕脸色却阴沉下来,正色问道:

    “既然是四大天王共同主事,这书信上为何只有李天王一人署名?张天王、刘天王、成天王为何不署名?难不成这是李天王背着其他三位私下做的事?”

    “回王教主,小的们只负责送信带话,其他的不敢多过问,李天王临行前有交代,还请王教主尽快和高迎祥会晤,小的们就不多打扰了。”话毕众人告辞退出大屋。王教主一人独自思考问题,那封书信看了又看,不断地叹着气,因灯光灰暗却也看不清他的面目。李信红娘子不知所以,书信内容他们自是看不到,但既然听到这王教主要和高迎祥见面,正愁找不到呢,跟着他定然能见到高迎祥。二人小心翼翼将瓦片恢复原样,俏销纵身落地回屋。

    翌日天刚蒙蒙亮就听到驿站内马嘶狗吠,许多人在活动着。李信知道定是那几个什么教徒要离开。便轻手轻脚来到门前顺着门缝看去,果真是王教主在与昨天见到的一众教徒告别。这才看清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与王教主说话,李信知道定是那个头目,便听他小声说道:

    “王教主,小的们这就告辞赶往兰州分教有要事,还请王教主谨遵李天王手谕,尽快会晤高闯王。”

    “那就不留兄弟们了,本教规矩不许打听别的分教事务,我也就不多过问,只是烦请老弟回总教时,回禀几位天王,我定然不负所托,今天我就差人知会高迎祥,这几日定会和他会晤,请。”王教主说罢转回身来,李信这才看清他的真面目:中等身材身体微胖,留着一撇八字须,甚是面善,看上去像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不知何时红娘子也来到身边,看着一脸疑问的李信,微笑道:

    “师哥,是不是有好多疑团?我们才来到中原武林,往后不明白的事多着呢,既然这王教主要会见高世叔,等我们见了他或许能解开疑团。”

    “不错,说起来有十几年没见过高世叔了,我记得还是当初送你来崆峒山时见过一面,这几年他闹出了声响,武林中声望也很高,袁大人的事他定能知道一些。可他行踪不定我们又初来乍到哪里去寻?今日之事也是巧合,我们就盯住这个王教主。”

    “师哥,我明白你的心事,总是在忧国忧民,可我们是江湖中人,做事但凭侠义之道,好多事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师哥,我看这王教主一半日也不见得联系上高世叔,现在正是春暖花开时,我们出去走走如何?老想这些事把人都憋疯了,人总还要过日子。”说着话红娘子挽住李信的胳膊,似有娇羞地看着李信。二人自小一起长大从没分开过,虽然谁也没说起过,可这份情义早已在彼此心中生根发芽。李信岂能不知红娘子的心意?微笑着拿开红娘子的手,转身说道:

    “师妹说的是,人总归要回归生活,我李信也算是饱读诗书又跟随师父练就了一身武艺,可面对这国破家亡的世道,堂堂男儿在这乱世却力不从心,唉...好吧师妹,我们就出去走一走,其他的事先放一放,顺其自然吧。”

    红娘子听李信这么说,遂眉开眼笑,撒娇似地说道:“这就是了,师哥,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为之,你整天说我做事性急鲁莽,我也是看不惯那些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但天下坏人多了去了,我们又能惩治了几个?别愁眉苦脸地了。师哥,师哥......”红娘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细小,李信转过头来却看到她娇羞地低下了头,便关切问道:“师妹,怎么了?好好的说话怎么突然像个苍蝇似的?哪里不舒服了吗?”

    红娘子低着头,双手不断地揉弄衣襟,脚尖画圈却不说话,李信更是着急,好好的怎么了?抬手摸了一下红娘子额头,不热呀?这时红娘子突然抬起头来,脸色却绯红,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说道:“师哥,我们临行时师父的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这才几天?师父让我们查访袁.....”

    “不是这事!”红娘子有些急了。

    “还有了解高世叔......”

    “你就只记得这些家国大事,你...”红娘子话没说完却已落了泪,推开李信似有生气地走到门口。李信方才恍然大悟,笑着说道:“师妹,是说我们的事吧,这我怎么能忘记?”

    “既然知道,师哥,我看这乱世,唉,我真想我们回崆峒山陪师父他老人家终老,再也不下山趟这趟浑水。”

    李信走到红娘子面前,伸手拉住红娘子的手,四目相对,柔情说道:“师妹,师父他老人家嘱咐我们,办完事回去就完结我俩的终身大事。师妹,你我心思我岂能真不知?清狗关内外疯狂屠杀我汉人,而我们呢?又在内乱,贪官恶吏横行,匪祸不断民不聊生。我曾私下立过誓,清狗不灭此生不娶......”

    “师哥,你,你又来了。”红娘子甩开李信的手,转身说道:“就你胸怀天下,如果我大明男儿都是你这一番心思不婚不娶,必将后继无人,靠谁去抗清?”

    李信笑着走了过来,双手扶在红娘子肩头,柔声说道:“师妹,就你性子急,你能否听我把话说完?我原寄希望义军能够同仇敌忾共同抗清,这一路走来,我隐隐感觉不妙,所谓的义军并不可靠,还有这不义的朝廷,值得我们拥护吗?师妹,我听你的,完事后我们就回崆峒山,此生再不踏入江湖半步。”

    红娘子破涕为笑,转过身来扑向李信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柔声说道:“师哥,你知道,只要你做啥我肯定听从,但我就想你别活得那么累,凭你我的本事不敢说独步江湖,独善其身肯定能做到的,师哥,你不常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吗?”

    “哈哈,小丫头,这话是孟老夫子说的,是说自己有能耐了就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回馈国家黎民;自己没能力也要做到自食其力,不给国家添乱。走,我们出去走走。”

    陕北一带虽然贫瘠,但春天的黄土高原也别有一番景致。此时正是清明前后,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满山满原的野花野草芳香浓郁沁人心脾。红娘子虽是武林中人,但总归是个花季少女,今天心情又格外地好,便拉着李信在原上恣意纵情奔跑,跑累了两人便席地休息,讲述说他们小时候的趣事,两人也暂时忘却了连日来的不快,尽情享受大自然赐予的风情。二人在地上躺着,不断地说着往事,突然红娘子感到原下深沟里有动静,似乎有猛兽撕咬,两人小心翼翼走了过去,来到原边低头看去却是两只金钱豹在争抢猎物,那猎物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人。虽说这乱世饿殍遍野,时有野兽吃死人的事,可两人还是看得头皮发麻,遂飞奔下原驱赶。两只豹子正在撕咬人尸,突然发现两个活人站立面前,就都停止撕咬转向两人。这人祸天灾的世道,猛如豺狼虎豹也捕猎困难,山林中的飞禽走兽早已被人搜刮殆尽,猛兽也是饥肠辘辘。两只豹子张开血盆大口,低声嘶吼着向二人逼近。

    红娘子怒吼一声抽出软剑奔向其中一只豹子,那豹子想不到一个弱女子居然敢主动进攻,被吓的停止了前行,但也不是要逃跑的样子。红娘子直接挺剑刺向它脖颈,豹子哪能束手待毙?它不断前爪抓地低声嘶吼,突然后退两步跃起扑来,红娘子双腿一弯跪着滑向豹子,身子后仰手中软剑上举刺向豹子肚子。这一剑没吃准部位只是割伤了皮毛,那豹子吃疼落地后狂吼不止。李信连忙呵止,但想叫住红娘子已来不及,便快步赶上前去。旁边还有一只豹子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似乎在寻找机会。红娘子跪地滑到尚未起身,受伤的豹子一扑落空,看准时机又迅速转过身扑了过来。红娘子此时是背对着它,如若扑上来凶多吉少。她一袭红装在野兽眼里便是挑衅,那豹子已跃起扑向付红娘子后背。李信手中并无武器,为了救人,情急之下只能赤手空拳硬生生地打在豹子头上,豹子被打落在地翻滚了几下向远处逃窜。李信手掌也被豹子震得麻木,倒退几步险些跌倒。红娘子站起身来,提起软剑向逃跑的豹子掷去,却哪里碰得到?李信快步将软剑拾起,两人怒视着剩下的一只豹子。这豹子刚才看到同伴落逃,也不敢进攻,只是不住地后退,低声嘶吼,也许感觉取胜无望,怒视片刻后转身逃走。其时二人也已大汗淋漓,野兽毕竟不是人,对付起来什么武功招式全没用。二人坐在地上喘着气,稍后才想到此处的死人,却早已被豹子吃得不成样子。有心掩埋却哪里还有力气?这样的路倒饿殍随处可见,真喂了野兽也或许是积福的事。二人欲爬上原去回驿站休息,却看到十几步外的坑洼里还躺着十几具尸体。二人飞奔过去,红娘子走到跟前却忍不住落泪。她看到了其中一具尸体正是自己在官兵手里救下的老者。但很奇怪,这些尸体都是些老人和婴幼儿,其中的青壮年妇女和半大的儿童却没有。李信走向前去查看,这些人全是被人用利刃割喉而死。记得前几天分别时还告诉他们投靠义军,却被人杀死在这里,这一带已是义军的管辖范围,绝对不可能官兵干的,但这茫茫黄土高原又是什么人对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饥民下的手?二人无力掩埋这群解脱的逃荒者,红娘子泪流满面,李信挽起她的手臂往原上走去。

    二人回到驿站时已接近中午,胸中有说不出的压抑。李信吩咐店小二拿来些酒菜,回到房间都不说话,闷声地喝着酒。红娘子仍是不断地流着泪。饭毕二人平复了一下情绪,李信说道:

    “师妹,别难过了,摊上这样的这世道,我们纵有劈山之力也回天乏术。你说的对,等办完师父交代的事情我们就回崆峒山,从此相伴终生,再不踏入江湖。”

    “师哥,我没事,你说这是什么世道?老百姓简直没法活了,这些人死去真的是解脱了,不必再受这疾苦,是什么人下的手?只是那些妇女孩子们哪去了?难不成让野兽吃了?几十口子人呢,也不能挑着吃,一下吃得干干净净?”

    “我也想不明白,按说到延安府一带义军的大本营,义军打着保护百姓的旗号,就是不收留他们赶走就是,没有必要痛下杀手,难不成是他们自杀?”

    “或许有这个可能,这些老人是拖累,可那些一两岁的孩子能吃多少东西?”红娘子说着话又流下眼泪,平复一下情绪,突然说道:“师哥,那个王教主呢?听口音他也是西北人,对这一带应该很熟悉,如果他离开了,找高世叔可就要费些周折了。”

    “对,师妹,别再难过了,我们有正事要做,这就去打听一下。”

    二人出屋故作随意地问着店小二一些事情,中间夹杂着这个王教主的信息,店小二是附近普通庄户人,哪能想到江湖的事情?随口就说看到王教主和几个随从沿东南方向走了,也就一炷香的工夫。二人不敢耽误,立马结清店钱,骑马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