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恶

第二十三章 帝行

    他仰望灰白的天空,细絮状的灰烬于漫天纷飞,扭曲怪诞的轮廓于远方摇曳。

    他低下头,迷茫地凝视怀中的尸体,无神的眼眸泛起点点斑斓的神采。

    他听到身后传来飘渺的呼唤,僵硬地扭转过头。那是一位满眶泪水的女子,他注视着她,泪水不自觉地滑落脸颊。

    他说:“我...好像做了件错事...”

    说完他转回头望向远方,此时目中所见不再是扭曲怪诞,而是半目妖艳,半目灰白,无数的余烬覆盖暗红的天空。

    他抬起双手,看着猩红与灰白交织的手掌,漫天红光透过指缝照耀着他的脸。他见那火,无比妖娆。

    哀悲于刹那将他淹没,他抱紧怀中的尸体哭泣出声。

    他为何知晓得这么晚?他为何偏执地一意孤行?这一切的悲剧都源自于他啊!

    晚来的真相比一切都要轻贱,也比一切都要伤人。

    最后他站在满天烈焰前,投身向炼狱。

    ......

    自他记事起,父亲的魔术工坊占据了他大多记忆。

    他是父亲的实验品,每次实验就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名为“升华”的魔术一次又一次带给他苦难,一遍又一遍摧残他神志,他曾怮哭着向那位冷漠的父亲哀求,可他高估了父亲对他的感情,他低估了魔术师的冷血。

    他憎恨着父亲,憎恨着魔术师,憎恨着魔术界。

    在日复日的折磨下,他最终还是崩溃了。他躲在阴暗的房间里,握紧尖刀刺向自己的心脏,然而他明悟得太晚,他早已是个怪物了啊。

    自杀无果的他被软禁在了房间,一日三餐都由他人负责。其实父亲大可不必这么做,在明白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时,他的心就死了。

    照顾他的人几经轮换,有位名叫“苏夕拾”的女孩闯入了他的生活。那是他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后来得知女孩也是实验品,才愿意跟女孩接触。

    他依稀记得相遇的那天,少女带着醒目的白发出现在他朦胧的视野里,清脆的声音刹是好听。

    他也记得那天自己愣住了神,他看不清少女的脸,自不可能是因为容颜,而是一种莫名、跨越了时光的感觉。

    他对她留了心,才不愿意跟她接触,也不似对旁人的冷漠。

    他依稀记得相知的那天,少女在床边翻着书籍,日光跳过窗台,越到她的白发上,迸发出灿烂的光彩。

    他第一次向少女开口了,他询问了少女的名字。

    “苏夕拾,朝夕的夕,重拾的拾。”少女浅浅笑着回答他。

    “夕拾,夕拾...朝夕重拾...”他敲着桌边,忽而轻笑。

    他再一次笑了起来,没有因为很多,仅是单单知道了一个名字。

    他好似从女孩身上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东西,那是名为希望的存在,是透过他人才能看到的希望。

    也许时间并不难熬,差的只是你没有赋予它足够多的意义。

    相处一段时间后,他清楚的明白他与女孩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

    他不明白她为何总能展露笑容,明明身处地狱不见希望,却还存有期望。

    她对他说:“正是因为时光短暂才更应该珍惜,即使时日痛苦而难熬,而且光是活着这一事实不就足以抵消吗...况且,你不渴望外面的世界吗?”

    他笑这可笑的期望,但也在心底埋下了种子。

    从那时开始,他便觉得她的存在,耀眼得有些刺痛他。

    他们相处愈加融洽,他不再被软禁,常与她兜转于家族各处。他好像又活了过来。

    还记得,他们曾一起眺望大海,曾一起漫步花海。他知道少女理想,听见少女感叹;她得到少年誓言,取得少年承诺。

    那段时间短暂而美好,如鲜花绽放般美艳,也如鲜花会凋谢般注定。

    ......

    他怨恨着家族的所作所为,憎恨着魔术师这个群体。他看见过他们惨无人道的实验,看不见他们身上存在一丝人性。

    他向逃出这个囚笼,他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

    机缘巧合下,他结识到一位自称“代行者”的男人。男人告诉了他家族在魔术界的地位,还有“升华”的特殊意义。

    他意识到了逃离囚笼的唯一机会,他向男人展露了心底的渴望与恨。

    代行者决定与他合作,并告诉了他颠覆家族的方法,也告诉了他之后会发生的悲剧。他心底很清楚,但他不在乎。

    由于他的特殊性,在家族里他几乎畅通无阻,可他走遍了家族也没发现代行者口中的“阵眼”所在。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曾对他们这些实验品照顾有加的莉姐告诉了他线索。原来所谓“阵眼”就是家族的传承之物,父亲手上的那枚古朴戒指。

    他似乎没有可能拿得到手,但他知道谁能。他知道莉姐也曾是实验品,在他的苦苦哀求下,莉姐还是答应了他。

    戒指到手的那个夜晚,他按照代行者的话破开了“阵眼”,然而到来并不是理想中的未来,而是万丈深渊。

    ......

    他是在颠簸中醒来的,“升华”夺走了他大多感官,让他仅凭触觉苟活于世。

    所幸“升华”也给予了他恩惠,他用心也能“看”到周围。当他发觉自己正与父亲独处时,绝无仅有的复仇时机浮现在眼前,于是他向父亲下手了。

    然而刺穿父亲胸膛带来的并不是复仇的快感,而是止之不尽的哀悲。

    【掠夺】的权能夺走了父亲的一切,父亲的记忆、灵魂乃至存在,都被他这个怪物夺走了。

    他“看”到了父亲的一生,知道了前因后果,一件件往事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刺穿了他可悲的灵魂。

    怪物杀害了自己的至亲,意识到这个不争事实的他僵硬在原地,可悲的内心竟还企图逃避。

    直至最后时刻,面对他这样一个怪物,父亲没有一丝责怪他的意思,反而是在懊悔自己成功得太晚,令他多遭受了无端的苦痛。

    他抱着父亲的尸体,颤颤巍巍地戴上那枚古朴戒指,望着满天烈焰的城镇,翻涌的情绪化不作实质的神情。

    他站起身走向了昔日的深渊,如今的炼狱。他明白,一切由他开始,也应当由他结束。

    完全升华的他犹过无人之境,拦路之人皆不过他一合之敌。他穿过无尽烈火,走过无边废墟,跨过了无数尸体,来到了战场中央。

    他远远眺望那道手染鲜血的魔女,终于看清了记忆中的身影,可是她却不再是她。升华失败的结果便是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怪物,而她本不该失败的。她是为了弥补他的过错。

    “你来了?”她站在尸体之上,回望着他,笑得很开心。

    “我来了。”他站在众人之前,遥望着她,笑得很苦涩。

    ......

    他们曾一起眺望大海。

    他与她坐在海边,他听海浪拍打在岸边,她在身边见蔚蓝幽幽的大海。

    她直视月光磷磷下的大海,忽然说她害怕了,害怕有天变成怪物再也见不到如此美丽的世界了。

    他偏过头看着她,悲从心起,一片海洋竟成了她的全世界。他对她说不会有那天到来的。

    她突然笑了,她说:“我也相信不会有那天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出去看到更开阔的世界。”

    那是少女的理想,现在他知道了。

    他跟着笑了,他说:“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会带着你一起出去看看的。”

    那是少年的承诺,她得到了。

    他们曾一起漫步花海。

    他与她走在花海中,他嗅花朵散发的清香,她在身前折娇艳美丽的花朵。

    她捧着鲜花深吸了一口气,把化凑到他的面前,嬉笑着询问他花好不好看,接着后知后觉的记起他看不见。

    他轻笑着回应,告诉她哪怕视线模糊,他也能辨别这是些美丽的鲜花。

    她转过身看着花海,她说:“多美好的味道呀...短暂,又无法忘怀...”

    那是少女的感叹,现在他听见了。

    她转回身,向后迈了几步,然后把花藏于身后向他说:“宇,你要好好活着呀!”

    他保持着淡笑,缓缓应了一声“嗯”。

    那是少年的承诺,现在她取得了。

    ......

    她终究还是升华失败的产物,他刺穿了她的心脏,抱着她跪在地。

    他将视线从她的笑颜上移开,望着那些人恐惧的神情,看着破败不堪的城镇,他突地意识到自己再无归处,茫茫的悲凉涌上心头。

    怪物将无归宿,世界的隔阂夺走了他的期望,他于世间无一处立足。

    他哀苦的笑着,如当年那般握住尖刀刺向心脏,却不似当年那般再能苟活。

    可他还是没能死去,在他听清她的话语,向她承诺时,“活着”的诅咒就已缠上他。

    怪物因此活了下来,却也在那天死去。

    他听到有人在耳边询问他名,他举目望去,远远废墟,涛涛烈火,方才记起自己的真名。

    那个可悲的怪物随旧名而死去,新的怪物随帝名而醒。

    他看向眼前这位熟悉的代行者,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帝行...”

    帝行,以帝之名,行使世间的...帝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