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陆月

第 16 章 鱼不一定死,但网一定会破

    两米多高的机械臂在运作,它没有眼睛,但是可以精准地在巴掌大的电路板上修补、建立。

    两折的构造和润滑的轴承让它能迅速抬高,匀速地转身,时而轻巧地发出闪耀的蓝白激光,应该没有人赞美过它的动作仿似华尔兹的优雅,有一种控制的美感。

    辅助检测的工人面无表情地路过它的身边,像这样的巨型机器,他同时控制着5台。

    像这样的工人,车间里忙碌着500多名。

    这是国内某处的一组生产核磁疗的生产线,平均生产1000个核磁配件,有2-3个不符合标准的废件。这样的废件不是完全不能用,只不过在特定的温度或者工作时长下有失效的可能。

    于是它们被集中起来,以几元的价格运往了更需要它们的厂区。它们在这里进入到了另一条生产线:

    消毒——装嵌到特质布袋——封口——装盒,盒子上是陆月青春明媚的笑脸,一行字因烫金而醒目:“神童1号助学腕带,扫清阅读障碍。全国统一售价6099元”。

    这是时下最热销的产品,它虽然在国内生产,顶的名号却是法国的专利授权。

    至于是法国哪家公司的授权,如果有人愿意去工商网站检索,就会发现所谓的法国公司,不过是一家香港的皮包公司A,在法国的工商网站上注册的另一家皮包公司B,A又与B签了个子虚乌有的所谓授权。

    这样的一通操作下来,产品镀了金,国内的高新科技产品法想要触及它,却多了层阻碍。

    由于产品卖得太好了,原生产线的残次品数量已经满足不了供给,梁清玉干脆另找了一条生产线,专门生产自己用的配件,并在产品包装盒上标记了“第二代”字样。

    梁清玉前期的投入,钱像河水一样每天每夜的流,现在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刻,十几万、几十万,上百万的款项像浪一样拍打着她,在她走路的时候,开会的时候,上厕所,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这样的浪就没有停过。

    一笔一笔地汇聚成账户上逐渐膨胀的数字。

    然而她的内心并没有太大的的波澜,她像一个老渔夫,游闯海洋半辈子,即使自己的船装了满仓,她也知道海里还有多少鱼是她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富足。

    她的表哥,梁千尺回来了,这件事像一年中的立春或者立冬一样,在梁清玉的心里轻轻炸了一小声雷动,她的触动,就像一个农民在意天气的阴晴。

    这一天她特意打电话去小女儿的学校,差了司机早点接女儿回来,自己和保姆在厨房里转了一下午,备好的菜铺满了乳白色的岩石台面。

    她又算着时间,把自己铺到了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等到梁千尺踏进门,最后一道菜刚好起锅。

    女儿扎着小步子跑到门口,被舅舅一把抱起来欢乐地举高高。

    梁清玉端着菜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多日不见的表哥,心里开心,但是上升到眉眼的时候,只有嫌弃的一眼,这一眼在转身的时候又飞升为一个嗔怪的白眼。

    “消散干净没啊,快洗手!”她也没个好口气。

    梁千尺洗了手回来,桌子上就他和梁清玉、小侄女三个人。

    下午3点半,这时间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梁清玉的老公也还没下班,其他大一点的孩子都住校,但对时差混乱的梁千尺来说却正是该吃晚饭的时间。

    “可不用等我们家那口子,你俩凑一起就要喝,正好你一个人好好吃几口饭。”梁清玉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给女儿喂着儿童餐:“来,amu一大口!对!我的宝宝又吃了一口,真厉害!”

    保姆已被她差回了保姆房。

    梁千尺虽然是西餐吃惯了的,但是尝到了儿时的味道还是心情大好,逗着小侄女,小侄女正是可爱的年纪,一举一动都是天真烂漫惹人爱。

    梁千尺没喝酒,饭菜吃得又快又多,最后,他摸摸嘴,拿出一张卡递给梁清玉,没想被梁清玉用另一张卡盖住,一起递还给了梁千尺。

    “哟,这么多年,看到回头钱儿了?”梁千尺有些吃惊,但是没有接。

    梁清玉就把卡放在他手边说:“我赚3个,给你1个还不行?多了也没有,你外甥多,我这一大家子呢。”

    梁千尺不耐烦:“说的好像我跟你要似的,你啊,赶紧拾掇下国内这摊子,带着我侄子侄女搬过来跟我们两家人汇合才是正事。”

    梁清玉不情愿,她总想再赚些钱再说移民的事。

    有些钱,她在国内能赚,到了国外,她就赚不了,而且又是要活在表哥的翅膀下面,但是赚多少钱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去移民?她也并不清楚。

    为此,她对商机一直保持着敏锐。

    “最近沈岩溪和陆月的热度还挺高,陆月那个小姑娘还是个素人,我有意想成立个工作室签了她,你觉得怎么样?”梁清玉问。

    梁千尺摇头,说:“还是去投房地产。”

    “什么?今年过年的时候还说不看好,你们经济圈儿的风云这么莫测么?”梁清玉不解。

    梁千尺脱掉一只鞋,把这只脚扎在凳子上,胳膊架在膝盖上,手里还夹着筷子——只有兄妹二人单独吃饭时,他才会有这样的坐姿。

    他,盯着盘子里的鱼头,琢磨了会儿,说道:“消息倒是没有什么可靠的消息,但是国外有几家大资本的钱都往地堡地产行业里流,你如果有闲钱,倒可以试试。”

    梁清玉心想,整个良人集团的制药和基因产业赚了钱都是交给你打点,你都不试,还说我有闲钱,她便不再接了。

    “ACY集团的客服AI项目就快落地了,这个项目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介绍你和郑洪他们认识一下。”梁千尺提议道,梁清玉又摇摇头:“给政府干活可不好干,我这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哈哈,那下半年你可别来求我。”梁千尺故意买了个关子,他说:

    “市第一涉核病医院正在和良人谈药品直销,要绕过医药代表、中间商、药品中介,直接和我们谈药价,我们能多赚,药到老百姓手里还更便宜,如果市一核成功地开了先例,其他医院可能也会效仿,到时候,你们这些靠分销赚差价的公司就得枯。”

    “扯”梁清玉的眼睛里都是不屑,她说:

    “那我问你,自来水厂的总水阀怎么不直接接你家的水管子,非得过一下分流器啊,我们分销商帮医院和你们药厂承担了多少资金和货储压力啊,难道我们就是收了药转手高价卖掉那么简单么?我分销药品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市一核说直销就直销,做梦吧。”

    梁千尺看着自己这个财迷妹妹,眉宇之间的表情还是小时候那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这些年,妹妹通过他的关系,做药品分销、做科技产品,哪里赚钱哪有她,梁清玉已经活成了一个貔貅,顶听不进亏钱的话,他知道捅了妹妹的马蜂窝,不愿再多提了,唬笑道:

    “有道理有道理,和市一核开会的时候我就这么说。”

    梁清玉又报之一个白眼,心烦气躁,也怕表哥口中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唉,这世界上真是有太多事让她不满意了,她时常感觉胸口堵着浑浑的,油油腻腻的一团,怎么也下不去,为此她总是叹气。

    她叹了一口气,转而想起刁晨拜托过她,希望她在梁千尺面前帮言几句,助她早日调回良人集团的事。

    她伸出筷子给表哥夹鱼肉,心里思琢着怎么开口。

    鱼肉夹起,在汁水里沾了又沾,放到碗里,她的唇齿却没有启动,只歪在椅子上,露出中年女人的疲惫模样,臭着一张脸,继续和一旁的表哥聊着一些有的没的。

    突然,梁清玉的电话响起,是门卫打来的,说有人送货过来,问什么人?

    答:名叫童夕谣。

    ……

    夕阳的一丝余辉穿过楼宇,穿过酒店大堂的氧化锡锌外立面打在了刁晨弯卷的长发上,她盯着那束光里翻滚的灰尘发呆,精心计算着自己调回良人集团的时间。

    其实没有人给她准信,但是她擅长统计分析和综合判断,她就会忍不住做各样的估算。

    她在等的人,是北唐墨菲博士,也是她的导师。

    北唐墨菲这次回国,一来是参加自己儿子公司的“现象级直播”新闻发布会,二来是召开良人集团自己的新闻发布会,那些最新的科研成果让刁晨这个年轻的生物学博士兴奋不已。

    她想,她急切地想回归。

    她的心思,北唐博士一定是察觉了的,她决定等下送北唐博士去办事的路上就直接提出自己的想法。

    她已经为缘因公司赚了不少钱了,就算不马上回去,定一个归期也是好的啊。

    等待令人坐立难安,刁晨看看这,看看那,北唐博士迟迟不下来,她却见大门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人高马大,却有些驼背,他一眼看到了角落里的刁晨,用法语热情地向她打招呼。

    刁晨惊讶之余只觉得反胃,她没想到这样也能碰上自己的前男友。

    “晨!”法国人热情的呼唤,走到身边还想行吻面礼,被刁晨用食指捅着肩膀,捅开了,一脸“离我远点儿,谢谢”——的表情。

    法国人也不气恼,也不尴尬,耸耸肩膀做了个鬼脸。

    这个法国人曾经是刁晨在大学实验室里的搭档。

    实验室这种地方,封闭,狭窄,孤男寡女,没日没夜的劳作,也就孕育出了那么点儿感情,可惜不太多,项目结束男人就回国了,可气的是,回国就出轨了,“可是你离我那么远”——这个法国人拿距离当出轨的借口。

    “这么多年没见,我还以为你早就入土为安了。”刁晨阴阳怪气地说。

    “入土什么?安?什么意思?”

    见刁晨没理他,他又撅撅嘴巴,说:

    “晨,我以为我们还是朋友”

    “我没有功夫和你扯糖稀,你就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接北唐博士,去和我公司的老板会面”

    “北唐博士等下要见的是意大利的地堡工程师啊!”

    “那多么凑巧,你们中国话说的好,人多热闹,我们一起啊!”法国人说得真诚,笑得也真诚,刁晨很难组织语言形容心里的厌恶。

    法国男人还想找话聊:

    “晨,北唐博士的最新研究成果,太美妙了,整篇论文我都看了,成绩是里程碑式的,你当初拒绝国外的实验室,追随她是对的……”

    “我不需要你来跟我说哪里对哪里错”刁晨只想让他赶紧闭嘴,也不想等他提起,论文的作者里,为什么没有她的名字。

    可怜的法国男人终于闭嘴了,碰了一鼻子灰。

    这次与旧情人偶遇的场景和他平时的经验不太一样。

    终于,北唐博士从里间走出来了,花白的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身穿宽松素色的运动套装,脚踩一双亚麻色的运动布鞋,脸上毫无粉黛,整个人朴实无华,但气定神闲,目光炯炯,不徐不疾,仿佛拥有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很快,三伙人汇聚成了一伙,乘车向一个私密的宴会厅走去。

    落座后,是一番客套,刁晨趁北唐博士去洗手间的空档追了过去。

    她终于有机会,为自己的前途说几句话了,但没成想,北唐博士先开了口:

    “小晨,听岩溪说了,缘因公司在你的打理下,做出的产品,名利双收。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墨菲博士说着竟然微微倾身,对着刁晨行了个礼,立即把刁晨震住了!她赶忙回道:

    “哪里!哪里老师,当初我刚毕业就能进入国家一级科研项目,还要感谢老师栽培。”

    北唐博士又仰起温暖的笑容说道:“当初岩溪学成归国,资历尚浅,非要自己独立开公司,把我愁坏了。你又懂技术,又懂营销,又是我身边待过的研究员,可算是最能让我放心的人选,现在看来,我真的没有看错人。”

    刁晨太珍惜这次独处的机会,她决定直截了当地表达:“北唐博士,您是我的导师,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您更明白科研对我有多重要了。梁总给我定的目标,我已经完成60%了,现在水晶鞋的项目势头很好,年底超额完成任务不是问题,您看,我可以不可以……,提早回归课题组……?”

    北唐博士洗好了手,慢悠悠地取来毛巾擦干,说:“60%?小晨,不错,你回归课题组的势头也很好,我回头和千尺商量下,我是欢迎你回来的。”

    北唐墨菲的话像一个橡胶球,刁晨的针芒愣是找不到一处刺入的地方。

    回到包间,北唐博士貌似还和那个法国人的老板更熟些。刁晨从只言片语里参透了个大概:北唐博士没有料到对方会来,但来了,她却格外高兴。

    但是刁晨没有想到,正餐开始,北唐博士却差她去门外接应个人。

    在外面坐了5分钟冷板凳的刁晨反应了过来:

    自己是被刻意支走的。

    法国人出来了一趟,回来时,看到孤零零坐在外面的刁晨,一半出于优越感,一半出于怜悯似的,他说:

    “晨,因为我还是当你是朋友的,所以我跟你说,你应该着手移民了。”

    刁晨问为何,对方却不做解释,牵起她的纤纤细手,刁晨忍着没抽回,就想听他怎么说,他说:

    “如果不移民,至少买一套全防范的地下堡垒。”法国人的目光是深情的,他站起身,推门进去,进去了半个身子,又探回来,比了一个莲花手势。

    这个手势曾经是他们一起做实验时的自创符号,全副武装不方便对话时用的,代表的意思是“不可逆”。

    刁晨狐疑地问了几个做国内地产的朋友,朋友们说地下堡垒最近卖得并不好,舆论倾向于核尘暴时代已经接近完结,但她又问了国外的几个朋友,却发现地下房产风头正起,问起原因,只说是资本流动趋势。

    刁晨百思不得其解,一种深深的被孤立感淹没了她,像海浪一样拍击着她。

    她坐在外面,等一个都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就像在期待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前途的未来。

    但是之前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被北唐博士重用,甚至邀请她进入全球顶级的生物实验室,对接最高新的生物科研项目。那个实验室地点神秘,等她从全黑窗直升机上下来,脚下是荒野小岛,眼前是汪洋大海。实验室的入口也极其隐蔽,草皮覆盖入口,进入后,仿佛走入了全新的世界。

    实验的项目是“人类自体干细胞器官再生”,2个月后,项目失败了。

    被编辑、截取过的基因要么不够精确,要么不够稳定,但是唯一的收获是,基因的稳定性有个体差异,那么概率上讲,一定存在足够稳定的个体。

    项目组把这样的人命名为超级干细胞群体。

    刁晨突发奇想,将样本中最稳定的干细胞样本打碎,掺入细胞全能性启动液中,启动了一个人体干细胞的全能分裂,竟然意外培养出了人体克隆胚胎。

    那一刻,作为一个生物科学家,刁晨的灵魂沸腾了,她感觉自己打开了世界的隐蔽门,一种通透感,贯穿了她。

    如果古人看到电灯,会以为是神明的创造,但人类没有创造电,人类只是学会了控制电而已。

    只是控制。

    细胞的全能分裂性也是一样,每个细胞里都有全套的DNA信息,任意一个细胞理论上都有分裂繁殖成胚胎,进而发育成人的能力,只是这种能力被锁定了。

    人类培育克隆人,并不是无中生有,也只是寻找一把钥匙而已!

    刁晨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钥匙,胚胎却在发育了22天以后夭折。

    纸包不住火。

    在清除监控和仪器的数据时,刁晨的“私人实验”被发现了。

    人体克隆胚胎的培养不能超过14天,是国际上的铁律公约。

    北唐博士紧急召开了全员会议,把这个事件定性为:

    “近乎谋杀的实验灾难”。

    刁晨被紧急带离了实验室,过了不久,感情也告吹。

    她错开了一扇门,却锁上了自己的世界,大好的青春被困在牢笼里,她孤零零地坐在悠长的过道,听着门内时而传来的碰杯声响,默默的对自己说:

    困我?鱼不一定死,但网一定会破。